郁久脚步顿了顿,喉咙里有点发哽,发现这还没完。
仲孙青老爷子和他儿子也来了,还有他们老家街上关系很好的卖煎饼的婶婶,外公去世后很照顾他的隔壁爷爷……
浩浩荡荡一大群,见到郁久你一眼我一语地围上来,小久小久地喊。
直到蔺从安把大家安排到座位上,郁久才反应过来,瞪着圆圆的眼睛问:“你把他们请过来的?还有我老家的婶婶爷爷……”
蔺从安揉了他一把:“楼小川说的,你们关系好。高兴吗?”
怎么可能不高兴。
刚才那点羡慕被埋进心底,满足泛上来,弄得他很兴奋。
纵观现在在场的家长队,只有他排场最大好吗!男女老少,口音各异,聊得热火朝天!
这时,大门那里又涌进一群人。
这一批明显都是亲戚,为首的应该是哪个选手的父母。郁久和蔺从安说了声正要回后台,却和孟昌武打了个照面。
“啊!”孟昌武一惊一乍地跳起来,郁久立刻知道,这肯定是孟昌文的亲戚团了。
想起孟昌文,郁久心里陡然泛起一丝波澜。
金燕老师还是没有回来。
毕竟孟昌文是她的学生,如果回来了,她一定会来现场的。
郁久不再想这件事,反正老师总是要回来的,他也迟早会找到老师,和她确认当年事情的真相。
早晚的事罢了。
在这件事上,他越是淡定,孟昌文越是恐慌。
孟昌文近几天都没有睡好,今天顶着黑眼圈,显出几分阴郁来。
他没有从后台出去,导演组的化妆师给他化好妆后,他就一直坐在角落里,面前摊了一本曲谱,手指在腿上敲。
心底的焦虑无从排解。
时间过得很快,孟昌文浑浑噩噩地跟着抽了签,又回到了后台。
其他人见他神情有异,也不跟他说话。
孟昌文一个人掐着自己的手指,回过神来发现僵得厉害。
有几个想听别人演奏的人去了舞台附近,留在后台的都是不想受到干扰的人。他们耳朵里都塞着耳机,眼睛盯着曲谱。只有孟昌文,被选手的演奏吸引了注意力。
琴声受到多重阻碍,传到后台已经非常虚无缥缈,可那煽动人心的旋律仍然霸道地往他的耳朵里钻。
命题选曲,《肖邦第一叙事曲》。
孟昌文也选了这首。
叙一非常好听,有魅力的演奏和刻板的演奏,听在耳朵里天差地别。
孟昌文见过世面,知道好坏,他几乎一瞬间就被琴声吸引了。
第一主题娓娓道来,悲叹着苦难的历史,逐渐雄浑,波澜壮阔。
第二主题则是温和,明朗,释然的,充满着诗意的柔情。
两种情绪交融在一起,成就了一首令人惊艳的叙一。
孟昌文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名字——郁久。
是他,一定是他!
孟昌文几乎能想象到,此时的直播里,弹幕会划过怎样的溢美之词,在他最后一个音落下后,解说会怎样的极尽所能来赞美。
这一瞬,孟昌文胆怯了。
他发现他不得不承认,郁久是真的有天赋。
十二岁就能拿下全国冠军,后来没有老师教,竟然能凭着自学走到现在这一步。
老天为什么要造出这样的天才?
他孟昌文,同样的天之骄子,他也是从小学琴,每天苦练八小时。别的小朋友在玩的时候,他在练琴,别的小朋友不好好上课,他在练琴。
孟昌文尤记得自己小学时的一次春游,学校组织去隔壁市玩,他兴奋期待了很久,却因为父母说“练琴一天都不能缺”,硬生生错过了机会。
他不吃苦吗?他不努力吗?他集全家的期盼一步步走到现在,勤学苦练拜名师,到头来还是比不过一个所谓的“天才”?!
对了,拜师。
拜师……
孟昌文失眠多日,脑袋乱糟糟的,不禁开始疑惑,金老师是不是从没有认真教过他?
因为自己和小弟只是郁久的替代品吗?
“孟哥,孟哥!”坐在他不远处的女选手见他表情狰狞,犹豫了半晌还是走近推了推他。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我找导演来?”
孟昌文猛地挥手,狠狠地说滚,女选手吓了一跳,憋着气走开了。
孟昌文深吸一口气。
没有什么替代品。当年的事他打死不认。不能让郁久拿冠军。
导播进到后台,叫到了他的号码,孟昌文整理了一下衣服,一步步地踏了出去。
……
第一轮结束,郑新和郁久一起回到后台。
“啊啊啊我要疯了!妈的老子今天早上还在背谱!去他妈的十三号!老子听都没听过!”
第二轮是现场抽签题,背谱演奏,因此五首都得熟练弹奏。
郑新闭关一个月,成效不佳,扒着郁久直哼哼:“我完了,真的,我八成是真要完,我爸回去可能会把我挂在树上当沙袋练手。”
郁久笑出声来:“不会吧,你爸看起来人真的很好啊,你都进决赛了,要求没那么高吧?”
“……你别立flag。”郑新打了个哆嗦:“就昨天,他还拿着一根板凳腿儿站在我旁边,我弹错一小段他就冷笑一声……嘶,我槽,那模样特别像黄蓉他爸,你知道吗?就那个邪魅的气质。”
郑新流年不利,抽签抽了个第一。
郁久上一轮是第一,和他难兄难弟,此刻只能互相鼓励,说不定是什么吉兆呢?
还好,在台上抽曲目时,郑新没有抽到记都记不住的那首贝多芬的第十三号钢琴奏鸣曲。
这首曲子郁久同样不熟,但好巧不巧,他抽得正中红心。
第十三号钢琴奏鸣曲,第二乐章,谐谑曲。
这是一首不常出现在大赛的曲目。
郁久微笑着向台下鞠了个躬,掌声欢呼声连成一片。
这一次他不用特意看,都能看到蔺先生的方向,因为那里坐满了他的朋友。
从他走上台,那里就响起了夸张的掌声,打工的女大学生一身饭圈习气,竟然还做了个写着“久”的灯牌,举着挥舞,还把荧光棒分给徐佳佳和前后左右的亲友团。
蔺先生也分得了一个。
十分没有形象地举着。
郁久差点笑出来,在高清摄像机下,快乐的表情一览无余,眼中熠熠生辉。
弹幕疯了。
“卧槽我的⑨是不是世界第一可爱!”
“亲友团打call笑死了,还举灯牌,别人家都没这么骚的吧,安保没有拦下来吗!”
“哈哈哈哈大家别说了,导播不肯切观众席的镜头了,估计一会儿就要被staff警告了……”
“我超期待!这首谐谑曲!我仅代表本人,超喜欢啊啊啊啊——”
“第一次在国内大赛上听这首,俏皮可爱,同期待。”
直播的解说介绍了一下曲子的创作背景,很快,郁久做好准备,一段悠扬的乐声响起。
前几个出场的选手,在这个环节表现得都不算太出彩。
因为曲目不够熟练,偶尔的错音漏音都有发生,情感理解也不够到位,拉低了评委们的期待值。
但郁久的这首第十三号奏鸣曲,非常完美。
中部有跳跃的极强小节,与前面的连音形成鲜明的对比,在郁久手中被完美呈现。
众人听着,只觉得心情舒畅,提神醒脑。
一曲完毕,郁久鞠躬下台,解说和弹幕纷纷大赞好听。
“外行看热闹,我就是觉得好听,流畅,自信!”
“我总算松了口气……这首曲子专业组应该在大学练过,但业余组的久我真的担心。我听说他们拿到选题一共也只有一个月的练习时间,除了命题和自选,还要练五首抽签曲……我想想都要秃头。”
“一、点、错、漏、都、没、有!完美,我的宝贝,妈妈爱你!”
“秃头的姐妹,我都哭了好吗?⑨不仅要练7首曲子,还录了一档综艺,拍了一个MV……”
“别说了,不是人。”
下一个选手上台之前,弹幕抓紧最后的礼貌时间讨论了一下自选曲的问题。
“有人盲狙一下郁久的自选曲吗?”
“嗷,夜曲一票!”
“即兴幻想曲!”
“钟啊,鬼火啊,不弹个超技枉为人啊!这毕竟是比赛嘛……”
“到了决赛,技法再炫也有打分壁垒吧。我觉得郁久肯定会选一首非常浪漫的曲子,盲狙个肖邦吧,他很适合肖邦。”
……
郁久弹完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这首他是临时练的,总算是没有拖后腿。他没有留在那里听别人比赛,顺着走廊往后台走。
每轮比赛中间有二十分钟休息时间,他想找个地方靠一下。
谁知半路被人拦住了。
“孟昌文?你好啊。”郁久习惯性地笑着打招呼。
面前的人却明显不太对劲:“……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金燕的事?”
郁久收了笑,盯着孟昌文看了一会儿。
“你不是不想说吗?”
郁久冷淡的语气让孟昌文想起那天被掐着领子提起来的窒息感,脸色白了白,鼓起勇气道:“这里人多,你跟我来。”
第57章
两人穿过走廊,路过后台的休息室,到了尽头的一间小杂物间门口。
这里一侧通向花园,声音不至于在走廊里产生回音,弄得动静太大。
郁久一手插在西装外套口袋里,看了看周围:“你可以说了。”
孟昌文酝酿了一会儿:“金老师很喜欢你。”
“你突然音信全无,金老师急得团团转,找了你将近半年。”
郁久眼瞳一缩。
“我和我弟想做她的学生,整天向她献殷勤,她也不怎么理。可见她当年多喜欢你。”
孟昌文说这几句时语调得意,仿佛越是强调郁久之前的圆满,越能衬托他后来的悲惨。
“她找很多人,终于知道了你老家在哪儿,后来嫌打听消息的人不够认真负责,还亲自去那边找你。”
“你们师徒真是情深,她找你,你也找她……你不知道吧,那时候我和小武一直安慰老师,甚至直接住在她家。然后我接到了你的电话。”
郁久放在口袋里的手陡然收紧。
“你也是又呆又蠢,怎么什么话都信……你让我传话,我上哪儿传去?老师去乡下找你了!所以我就随口打发了你……”
“我说,[老师说,她再也不想看到你了。],你竟然就把电话挂了,居然信了,居然信了……”
郁久毛骨悚然:“你那时候多大?”
“……你问这个干吗?我大了就显得你不蠢了吗?”
孟昌文比他小一两岁,也就是说,那时候他就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十多岁的孩子,临时起意撒谎骗人,一句话成了郁久那么多年的魔咒。
孟昌文用洋洋得意掩饰着自己的心虚:“你说,正常人会被骗到吗?你哪怕之后再打一个电话,要求亲耳听到老师的声音,或者过个几天再打,也不会一直失联到现在啊……这说明你蠢,你活该、”
话音未落,孟昌文被郁久掐住了脖子,狠狠摁在背后的门上,灰尘扑簌簌往下掉。
“……你保证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郁久手掐得不紧,孟昌文还能说话:“……这不是你上次问我的,我说了你又不信了?”
“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
“想告诉就告诉了呗。”
郁久闭眼:“你全告诉我,就不怕金老师回来,我告诉她?”
这个问题孟昌文日日夜夜翻来覆去地想,此刻尽管留着虚汗,却仍然胸有成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对着老师我是不会承认的……那都是你的臆想。”
“……”
“那时候我才十岁,十岁的小孩子怎么会故意骗人呢?”
砰的一声,郁久一脚踹在孟昌文身后的门上。
孟昌文压住喉咙里的惊叫,感觉压迫感越来越重,手摸索到小杂物间的门把手上,一拧——
门被打开,两人一齐扑到在地上,孟昌文一个翻身,冲到门外扭头把门一锁,咔哒声响的同时,郁久撞门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孟昌文!”郁久吼道。
孟昌文抖着手,看着这扇砰砰作响的门,后退两步,转头跑了。
……
蔺从安手机震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了条短信。
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起身要出去。
徐佳佳拧着腿给他让路,好奇道:“蔺总要出去上厕所吗?”
蔺从安小声回答:“接人。”
“一会儿第三轮抽签要开始了哦,快点回来呀。”
蔺从安点点头,走上昏暗的走廊。
电话拨通:“已经到了?”
“是的老板!一小时前私人飞机降落在秋城机场,我们派人将她一路送过来,现在已经到场馆外边了。”
“我马上到。”
蔺从安手里攥着一张票,这是给金燕留的。
是他送给郁久的礼物之一。
金老师在飞机上已经休息过了,仪容也已经打理好。她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站在那里像一棵年迈却挺拔的青松。
“你就是那位蔺老板?”她见蔺从安走来,目光如炬地打量他。
蔺从安礼貌地和她握手:“是的,我是郁久的爱人。”
金老师听到这个名字,眼中陡然流露出一丝悲伤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