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要紧的是,大概因为后头的对话不再与海有关了,柳翩的嗓音取代萧凭,重新出现在了电话里。
柳翩说:“他只让我转播到这里,感觉如何?”
这个问题雷浮潮回答不了。
雷浮潮无话可说,只能转身面对着大海,轻轻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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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八月份,萧凭才杀青回家。
事前他没有跟雷浮潮好好打招呼,故意把到家的时间谎报推晚了一天,所以在他蹑手蹑脚开门入室的时候,雷浮潮措手不及,还没给他准备接风饭。
礼物倒是准备了,于是盛夏炎炎,雷浮潮无情地抱起作为礼物的喷水枪往萧凭脸上滋了一枪自来水。
顺势他们俩大战了三百回合,胜负未计,战后萧凭倒在沙发上歇了口气,一骨碌爬起来收好了行李包,半湿不湿地用力拥抱了雷浮潮一把,一脸期待,问:“雷哥,想我了吗?”
“想我了吗”这句话,他这个晚上总共问了不下十遍,雷浮潮不厌其烦,丝毫也不在这种问题上犯闷骚,悉数点头答道:“很想你,特别想你。”
萧凭马上笑逐颜开,心满意足地摊成“大”字倒回了沙发上。
因为没来得及准备接风饭,最终两人还是去外面的餐馆吃了一顿。散步回家的路上,萧凭热得汗如雨下,直嚷嚷走不动了、要吃冰棍,雷浮潮知道他归程遥远,多半其实累了,就直接叫他等着,自己找家超市进去买了两根荔枝冰棒。
结账时雷浮潮隐隐耳听到了萧凭在与什么人说话,走出超市一看,又分明没有。
“和谁说话呢?”雷浮潮莫名其妙地问了他一句。
“刚刚偶遇了个朋友。”萧凭随意地回。
雷浮潮便不追问了,两人叼着冰棒继续往家去,萧凭三下五除二就把冰棒吃光了,立刻伸手来勾雷浮潮的肩膀,佯装要把头往他的肩膀上枕,一边走路走得奇形怪状,一边感慨:“雷哥,我还是第一次演几乎纯爱情题材的剧本。”
“喜欢这个题材吗?”雷浮潮循着他的话题聊了下去。
“不怎么喜欢,”萧凭摇摇头,“不过拍得比较愉快,导演人好,总是在小事情上也夸我。”
“嗯?”雷浮潮闻言挺替他高兴的,“什么小事情?”
就听萧凭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每次公主抱女主的时候,导演总是说我的动作太标准太熟练了!女主演也夸我花式激发她的少女心,说我女朋友一定很幸福。我跟他们说我没女朋友,这个技能不是那样练出来的,我只有一个病号朋友……”
雷浮潮笑容渐淡:“……”
雷浮潮默默带着冰棍直接走到马路的另一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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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搬家,两人即将搬进一间更好的房子里。
不过这个家依然是有过许多可爱回忆的地方,以至于收拾东西时,雷浮潮对着厨房的一个小挂钩也能感慨半天。
每一次搬家,总有这么个雷浮潮感慨万千的步骤要发生,但出于种种原因,他们终究要搬走。
除此以外,雷浮潮有点挑床,刚到一处新地方时,起初的那段日子里铁定休息不好,因此萧凭尽管原本不嫌搬家麻烦,反而很喜欢进入新环境,在察觉这一点后,还是渐渐也不喜欢搬家了。
可惜他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像小尾巴一样绕在雷浮潮身边,搜肠刮肚地讲些笑话给雷浮潮听,大多不好笑。
但他苦思冥想、万分努力的样子往往能把雷浮潮逗笑,所以他照旧使用着这个办法。
不拍戏时两人的日程都还称得上比较清闲,花不了几天,就能陆续打包好所有东西。
开始打包第一件物品前,几乎是雷浮潮毕生最乐意拍照片的时刻,他喜欢在分别前留下他和所有一切他依赖过的活物死物共同生活过的证据。
这张照片拍完了,把需要带走的物件统统送上车以后,两个人还会站在恢复寂寞的空房子里最后再拍一张临走前的照片。
这次也不例外。
由萧凭按下快门,两个人把脑袋凑到一起,留下了一张背景干净空荡的两人一房的合影,随后萧凭冲着旧客厅喊一声“再见!”,他们关上房门,迈向新的生活。
萧凭觉得搬家就像杀青一样,出了这个门,今后再也不会回到与此别无二致的剧组里了。
不过雷浮潮觉得这个比喻不够贴切,他觉得演过的角色永不褪色,即使没有了摄像机和剧组,演员自己只需意念一动,依然随时可以回到角色的世界里。而搬家就像丢了一件不可失而复得的东西一样。
萧凭暗暗也觉得他举的例子不够贴切,毕竟这片住过的地方也可以被人牢牢记住,如果足够喜欢,一辈子都留得住印象;而丢钱包、丢手机的感觉则很不相似,记得住钱包手机的轮廓也没用。
直到两年后,有一天晚上萧凭随手打开了一个前些年自己常爱使用的网站,忽然发现网站垮台了,打不开了,徒留下一个垮台公告,原站长好心地给站友们指出了不少功能相似、尚还运转的同类网站,建议大家搬到那些网站去继续享受网络世界。
导致萧凭坐在电脑前愣了好一会。
他在这个网站上记录储存过不少东西,有他自己的照片、有和一些一时交好甚笃、终究交集一少便渐行渐远的露水朋友们一齐在ktv飙歌的录音、有言语零散的心情日志、有想吃的食谱……也有一点关于雷浮潮的东西。
比如说有一首雷浮潮写给他的歌,谱子保存在雷浮潮那里,雷浮潮第一次给他弹唱演示时,他其实偷偷拿手机录了音,没告诉雷浮潮,过后美滋滋地甩上了自己的账号主页。
期间他的电脑坏过一回,已经没有别的备份了。
那首歌他早就学会学熟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掉,但终究失去那个载带着雷浮潮懒散声音和细微笑意的录音本身了。
况且除了雷浮潮以外的所有朋友,包括柳翩和燕白他们,也全部知道他这个主页。网络容易让人放飞自我,网络主页也常常给人一种“家”或者“个人小窝”的错觉,萧凭时不时就会在这里对柳翩海吹一通雷浮潮,随后直接谈情论爱,一口一个:“我当然是真的喜欢雷浮潮啦!”柳翩会一点也不意外地回以笑脸表情,燕白还会悄悄用私信给他输送情报:“有希望,今天闲聊我替你试探了,老雷说他感觉自己已经不怎么直了!加油!”
如今这些痕迹宛如雪地上的脚印,一丝半毫也不剩下了,任他牢牢记得,也没有用。
哦。
原来是这种丢东西啊,萧凭想。
那实在挺像的。雷浮潮实在是个连比喻句都不会真正用错的人。
第85章 长番外
自从萧凭出事后, 有几个朋友的电话立刻就拨不通了。
毫无疑问,萧凭心里有数。这也是压在他身上的稻草之一。
一开始他用喝酒来发泄时, 雷浮潮没怎么阻止, 毕竟正常适量地饮酒的确能发散发散心头的郁气, 有不少人都是这么做的。
后来就来不及了。
论乖,萧凭还是很乖的, 察觉到不对劲之后, 雷浮潮严词禁止他碰烟,他就老老实实地不碰,只不过酒瘾这时候已经超出了他的自控能力。
在自控范围以内的地方,雷浮潮说什么, 他都听着。
只是眼睛里没什么神采, 人也不再活蹦乱跳了, 经常像一截腐烂的木头似的,一坐就是一整天。
其实雷浮潮想得明白,这就好比说一群英雄好汉闯荡江湖,愿意吃苦挨刀掉脑袋, 晓得肝胆相照浪头险,可能也了解阴谋诡计处处皆有, 但当最终没有倒在刀前剑下、没有死于自己的武技拙劣、而是输给阴招时,谁能瞑目呢?
萧凭只不过是心态垮塌得太厉害了而已, 他才二十出头,人生又有一大半是被娇生惯养出来的,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老实说,雷浮潮其实早就很佩服他了。
并且雷浮潮也相信他还不甘心,他会慢慢重新爬起来的。
否则他大可以收拾收拾回家去,做一只享福的小金丝雀。
虽然萧凭嘴上没说,但雷浮潮的确知道他还不甘心,他也在努力想让自己重新爬起来。
雷浮潮自认是个表面宽容,实际上心底很挑剔的人,尽管这个跟头翻得结结实实地大,可假如萧凭因此选择了放弃演戏,他猜自己也会放弃萧凭。
不过萧凭没有,极少数清醒的时候,萧凭甚至会主动找他谈心,说话的口吻一扫懵懂,直接得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他问:“雷哥,到现在你还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依然想拍戏吗?”
雷浮潮想了想,回答他:“都有。”
萧凭闻言就竖起两根手指,敲了敲太阳穴,呼吸急促地对他承诺:“我不会永远这样下去的,我发誓,你给我一点时间。”
语气很疲倦。
雷浮潮没说什么,如果萧凭会把他的离开与否也当成动力的一部分,那他不妨沉默。
至于假如萧凭当真放弃往前走,他放弃萧凭究竟算不算背叛,这个问题雷浮潮从来没考虑过。
因为萧凭不可能放弃,这个假设绝对不成立。构成一个人的性格要素一桩一件也不能少,少了变了,萧凭就不是萧凭,而成了另一种个体。既然他还是萧凭,宇宙没有让他突然转变成其他的个体,他最核心的观念就绝不会这么轻易改变。
只不过一生当中,任谁都要吃些苦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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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萧凭倒也曾鼓足勇气,去试过一次镜。角色是旧日与他交好的某位导演排除万难不惜得罪投资方,坚持留给他的一个角色。
可惜他状态太差,没能把握好。
无论如何交好,一个正儿八经的导演肯定是没办法容忍自己的剧组中有诠释不好角色的演员的。
那天回家以后,萧凭的懊丧又升级了一档。雷浮潮看在眼里,此后便暂时不放他去试镜了,劝他:“先把心态恢复好。萧凭,你不缺那么一两个角色,你要做的是一辈子的事。”
萧凭迷惘得很,向他坦白:“我不知道现在我还能干什么。”
这份心情雷浮潮也理解,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可能更有利于萧凭找回状态,只是试镜暂时行不通,仅仅会招来新的否定。
雷浮潮思索了半天,问他:“你不是很擅长跳舞吗?”
没错,萧凭记得雷浮潮还曾经懂装不懂,故意谎称不会跳,跟他学过一阵子探戈。大概是好奇他跳舞的样子吧。
彼时他遵循着跳探戈的礼仪面容紧绷,眼色严肃,但全程内心频频得意,搂上雷浮潮的腰身时得意,看出雷浮潮原来撒了谎时得意,不揭穿雷浮潮的谎话、决定若无其事地跳下去时更是得意,暗地里为自己疯狂喝彩:天啊!四舍五入这就是和雷浮潮睡过了!再四舍五入就是结婚了!!
思及此,萧凭略一哑然,有点想朝雷浮潮笑一笑,然而无论怎么使劲也嘴角沉重,根本笑不出来,只得作罢。
“算了吧。”萧凭有气无力地说。
雷浮潮于是也笑意一淡,想不出该说什么好了,只管顽固地坐在他面前,目光认真地盯着他。
有时候他们能这样对坐十个小时,每到这时,萧凭是决计喝不成酒的。除此以外,萧凭也很喜欢雷浮潮注视自己的那种眼神。他形容不好里头的情绪,不过他很喜欢。
只可惜,单是不喝酒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源,所以雷浮潮难免要东奔西跑。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雷浮潮的状态明显也陷入泥沼了,最直观的是雷浮潮模样很累,毕竟就在去年,他还进过医院。
许多次萧凭都想开口告诉雷浮潮:“雷哥,别浪费时间了,统统算了吧。”
但他清楚雷浮潮想要听到的不是这句话。
他自己想要说出的也绝不是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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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无论是正常状态下的萧凭还是崩溃状态下的萧凭,常常都不免对雷浮潮服气得五体投地。
譬如说,在这样的情况下,雷浮潮依旧大胆提议萧凭去学校上课。
萧凭几乎疑心这是自己在宿醉的折腾下臆想出来的对话。
萧凭:“啊?”
雷浮潮理直气壮:“你不拍戏的日子里,本来就该上学啊。”
这个家的核心大事,到底还是雷浮潮拍板居多。于是总之,萧凭鼓足勇气,乖乖地开始回S大销假上课了。
只是他一时之间照旧状况颓废,惟有少数日子才能够成功完成这件事,除非有雷浮潮在。
第一次便是雷浮潮陪他去的,走进教室,他一摘掉口罩,就不出所料地吸引来了四周无数乱七八糟满怀探询的目光,有一瞬间,他血压升高,呼吸困难,差点大哭一场,想揪住雷浮潮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逼他坐在这么多善少恶多的眼锋中间。
但最后他自然没有迁怒雷浮潮。
虽则他没有,雷浮潮也一眼看出他在想什么了,贴在他耳边轻轻回答:“意想不到的失败,未来或许还有不止一次,你掌握的筹码越多,越有尽快摆脱困境回到梦想地的希望。”
为这句话,萧凭咬紧牙关断断续续地坚持下来了——尽管也只能断断续续——至少这些人不像是娱记或观众,背过身议论的话大多送不进他耳朵里来。
起初他负责听话上课,雷浮潮就大大咧咧地坐在他身边旁听,把太阳镜捏在手里,刻意摆出一副痞里痞气的样子,收到谁的眼神就回赠谁一记冷眼,久而久之,学校里的许多人默默地不再多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