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宣给那两嗓子震耳发聩的直呼姓名吵得险些失聪,揉了揉耳朵假装没听见。
他俯身看了眼奈何桥上渐渐排起的投胎长队,提着锁链面容倦怠却整装待发的鬼差,沿河岸怒放无风自动的殷红曼珠沙华……无论何时何地,总有深埋却不腐朽的肝胆,随风却不摧折的脊梁。
“爱怨拂烟去,盏汤洗前尘,独来寂寂,独往泣涕……”孟婆幽吟轻唱传出老远,一碗汤递过去,踩一下脚边的鬼螺发出电子音:收费0币,祝您一路顺风!
冲破奈河结界的一瞬,孔宣握紧银河,将鞭柄中那一大管龙血戳进自己肘窝的血管中,推得一滴不剩。
龙渊看了眼头顶铅沉黢黑的天际,衬得他双眸深不见底,对金鹏说,“计划照旧,不用担心你哥。”
那一股龙血注进去,应该足够冲开孔宣被释迦封住的神脉,龙渊愤愤地想,他一定仔仔细细反反复复计算过用量了,不会疗效不够也不会药物滥用。
这人平时净叽叽喳喳跟他说些没用的,有用的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安忍觉得龙渊八成是精分了,陷入爱情的男人真可怕,小声问了句,“你不追上去看看?”
“不用看!”龙渊露出个迷之自信的微笑,锋利的唇线冷冷切出几个字,“能打得过他的人,还没生出来。”
那可不是么,恢复战力的孔宣是足以单挑团战的,他在这儿担心一个蹦进鸡窝的狐狸是不是有点儿贱?!
***
二界之交,非人非冥,眼前便是鸿蒙天雷劈开的那道无间裂隙。
龙渊和安忍并肩站在堪堪只有经适房小区楼间距宽窄的裂缝里,两边是摩西分海般陡如峭壁的巨幕水墙。
左边湛蓝如洗的是人界东海,右边浓沉似墨的是幽冥幻海,站在夹缝中可以清楚看到两侧狂卷怒吼的波涛,仿佛随时要将这一线生机碾压吞噬。疾风如刀般鸣着呼哨刮过,撕裂隆隆的海浪声,搅动腥咸潮湿的水汽。
路是向下的陡坡,继续走,左右开始出现泥石堆砌的岩壁,头顶的天空早已被压成几不可见的游丝。
炙热从脚下传来,龙渊感觉刚刚衣服上沾染的水汽正在被迅速蒸干,跟着喉咙也干得发紧,像是即将变身炭烤地龙。
这里已经是裂隙的深处,然而周遭并不黑暗。岩壁上越来越密集的火星渐渐连成一片,化为流动着的岩浆,火蛇般蜿蜒在滚烫的岩壁上。
“你的生魂龙体,走到这儿已经是极限了,不能再向下了。”安忍停下脚步,光头上的汗液甫一冒出来便立即蒸发,顶着一脑袋刚出锅的仙气儿。“我也不想变成泥菩萨,真的快化了!”
龙渊向裂隙深处看去,远远一块玄黑的岩盖上,亮着一簇如太阳般灼热的金黄火光,“这就是凤凰真火?”
“准确来说,是涅槃之火。”安忍盘膝坐下,从怀里掏出一部漆面斑驳的古早掌游机,噼噼啪啪按起来。“烧了七千年快灭了,不然连这儿也进不来。”
适应那炫目的金光后,龙渊渐渐看清楚了火焰内部的纹理,那是一个如太阳金轮形状的环形图腾,凤凰金印!
“寂穹就封在这下面。”
“是呗。”安忍专注地按着游戏键,其中右手边的一个磨损最严重的按键有点接触不良,每次用到他都要歪下身子,像在加力道,显出一股子摇头晃脑的傻气。
龙渊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单膝跪在地上俯身查看,“如果我想要这地盘,好像只能先将寂穹放出来打死。”
“你舌头闪得不疼?”
安忍轻啧一声,眼看着自己指挥的英雄蹦蹦跶跶一头撞在南墙上,身体化成闪烁的虚影。游戏结束,他只差一分排在积分榜第二名,最上面那个名字仍是X-art。
“火雷印施刑时不能中断,一旦中断又会重新开始。”龙渊想起被自己打断的那次天刑,“但如果是它自己鞭长莫及,那就怪不着别人了对不对?”到时候孔宣只需在无间裂隙深处避上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就当是陪他露营了。
“你做梦还得先闭眼吧!”安忍将掌机收进怀里,拍拍龙渊肩膀,“里面那个还没咽气儿呢,就想着继承人家田产了?也不问问人家亲儿子同不同意……”
亲儿子?!
这三个字一出口,龙渊和安忍俱是一怔,有那么十数息没有任何动作,却在目光中电光石火地交流了许多个来回。
没错!寂穹还真是有儿子的,他的儿子就是当初被蛟族公主藏在海神庙里的魔魂,而后给安忍度到了一只中华田园犬身上,现今正在龙渊家里尽职尽责地充当一只汪宠。
梅钱,一个失了魔丹的狗形的魔族太子。
“等等,等等,脑子有点儿乱,我得从头捋捋……”安忍挠着光头原地转了两圈,“妖蛟想取代龙族统治海洋,自己能力有限于是将公主嫁给魔君,想通过联姻获得魔族支持。于是虞姣成了魔后,给魔君生了个儿子,恰逢寂穹野心大盛要统御三界称霸六道,于是虞姣趁机祸乱龙族将海洋一族拖下水……再然后呢?你娘被贬凡界,借云魄珠之力舍生唤醒龙族。凤凰带领天界战胜魔族,凤凰燃涅槃之火封印魔君,魔族残部被天界剿灭……哪里不对?”
“虞姣和魔族太子漏网了。”龙渊一言捉到Bug,漏网个虾兵蟹将不稀奇,魔君户口本上的直系亲属全部漏网是不是放水明显。
安忍一拍大腿,“对!虞姣后面成了棋子,那失了魔丹的魔族太子呢,能有什么用?”
龙渊的第一反应是,他现在的家人、梅罗和劳伯,甚至藏在龙三角的海鲛老鳌他们会有危险吗?
跟着马上回过神来,是自己想太多了,梅钱现在只是一条狗,打了针办了证之后,连狂犬病毒这个威胁都不存在了,实在算不上什么不安定因素。
就算他高于狗均智商,会算几道加减乘除,也还是连刷个指纹开门放贼都做不到。
所以……
龙渊终于抓住了那丝缥缈的细线,“是魔丹!魔族太子的魔丹在那个人手上!”
拥有血缘关系的魔族之间能够互相吞噬,那个拿走魔丹的人是想……
轰隆——轰隆隆——
大地深处的震动如脉搏般传来,尽管距离遥远,还是将刚刚起身的安忍颠了个趔趄。
是东海的方向,东海海啸了!
“你说七日?”龙渊挑眉看向安忍。
“地震预报是世界性难题,误差,可以理解。”安忍冲他摆手,“你赶紧的吧!这里交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X-art是萧坦的游戏账/户名,Xt——萧坦,ar——安忍
第97章 097
棚屋搭在奈河边,四围垂着白色幔帐,背靠大片望不到尽头的彼岸花田。
院中的巨釜里腾起浓白烟雾,袅袅散在夜幕中。
“煮汤,这是煮汤啊帅哥!不是红烧,我再说一遍,不是红烧!”妇人打扮的孟婆捶胸心疼她那口老黑锅,拧着脖子斥骂,手上捣鼓的瓶罐粉药却也一刻没停。
金鹏赶紧舀了一大瓢河水浇进冒烟的锅里,刺啦一声爆响,殷红的花丝如炝锅葱花似的翻卷漂浮。
嘿嘿,坐在小木凳上的英令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眼巴巴盯着汤锅舔了舔嘴唇,很期待的样子。
他仍然给贯日化成的条索缚着,从脖颈到脚踝,像个大蝉蛹。
“不是给你喝的,”金鹏拎着勺子搅汤,侧头瞥了他一眼,“喝了这个你就更傻了!”
哼!英令扭脸不理他,并拢的两脚一蹭一蹭将身体转了九十度,用后脑勺对着金鹏。
新雇的散汤小厮脸上贴着孟婆面具,将松散的假发髻推了推,进院灌了汤就走。
英令瞄了眼空汤锅,委屈地撇撇嘴,下巴磕在膝盖上。
不知为什么,他固执地觉得,这个人煮出来的东西就是给自己吃的,怎么可以都拿走,一口也不给他留!好气,气得想炸!
“等你好了,给你买小肉干。”金鹏从背后捏他的后颈肉,第一千零一次问,“我是谁?你再仔细看看。”
不说还好,这一说,英令干脆把眼睛闭上了。谁要理你,坏人!
“他脑子进虫啦,虫把脑壳吃空啦,你逼他也没用。”孟婆将一只烧透的小甲虫混在鬼藤和别的什么药草里捣碎,“给你个机会,二选一。要么呢,在这里挤一滴你的血,今后他傻掉了也会听你的话、跟着你,相当于带病毒生存。要么呢,重新烧一锅汤,用汤送服,他之前的本事能力也都还在,就是……”
孟婆一根指头戳了戳太阳穴,“之前的事情都忘光啦,就像那个什么电脑硬盘格式化,手机恢复出厂设置之类的,反正小伙子还年轻嘛,往后多得是精彩,清一下内存而已。”
金鹏一转不转地盯着英令,发现他偷偷回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又赌气似的飞快扭回去。
他在英令的意识里,就要像一堆数据似的给清空了?
“鹏哥鹏哥,”小妖修扑腾着翅膀,树藤一样缠住他,晃了晃胸口挂着的小瓶子,“你到底担心什么啊,就算哪天你真后悔了,变心了,烦我了,帝君佛祖来棒打鸳鸯了……也没关系啊,我有忘情水,喝下去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还怕个路人甲烦你吗?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要是我打得过你我早就霸王硬——唔——”
金鹏在英令面前蹲下来,将挣着要起身的愤怒小鸟压回凳子上坐好,拇指扫过他的脸颊。
这个时机,赶得不怎么合适,三界六道的劫数已在眼前,七千年前牺牲的不止是凤凰,还有许多无名的仙僚。
如今佛祖指望不上了,九重天上的那些捏到一块儿大概都不够填坑的,所以谁能与魔君抗衡呢?孔宣吗?自己作为凤凰后裔,难道只有被长辈庇佑的份儿?眼睁睁看着父兄们殉道?
说不定这是天意,孔雀为天道做了那么多,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哥哥能够过上安逸快乐的日子。
孔雀明王不老不死,大鹏金翅鸟的寿命终归有限,他代表朱雀一族站出来是值得的。
反正你也不记得我了,万一我死了你该不会觉得难过。
英令微微偏头,看见有层亮晶晶的浮光从那人的眼底升腾起来,仿佛染着群星的碎光,晶莹清澈能抚平心头一切燥戾。
他是谁?我再仔细想想看。
金鹏按着他的肩膀霍地站起身,几步走到孟婆面前,啪嗒将一滴血挤进药钵里,“我选让他听话。”
孟婆怔愣一瞬,跟着勾唇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们这种到红尘中滚过的,都讲那些个‘意识自由’、‘精神独立’、‘宁可相忘江湖也不要失去自我’、‘你永远是你自己而不是我的谁谁谁’什么的……哎呀呀我连手帕纸都准备好了,你这剧情转得有点生硬,虐点一点都不戳——”
“婆婆,婆婆不好了,不好了婆婆——”散汤小厮一头扎进院子,面具早扯脱了,假发髻掀开半边耷拉在脸上,鞋也跑丢一只,“十以外,十以外闹鬼僵,眼看就要闹到咱们这儿了,鬼差根本拦不住!”
孟婆面色笃地一沉,围裙随手往桌上一丢,转身抄起汤勺,“慌什么!我去看看,你到暗香馆报个信儿,让姑娘们麻利点儿出来帮忙!”
闹鬼僵类似聚/众游/行,当然发起人不是什么好鸟。
原本这类群体性活动就极容易渲染气氛,煽动情绪,而鬼僵还要更严重些,毕竟阴魂多多少少都带怨气,怨气凝聚能够影响神志,令卷入其中的所有鬼处于失智的癫狂状态。
打个形象的比喻,丧尸过境。
眼下冥府这种半破产半割据状态,根本应付不了形成规模的鬼僵,它们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壮大,直至摧毁整个冥界。
金鹏抬头看了眼夜色中镜像出来的满月,两天了,她没有半毫亏缺,隐隐被橙光镶了圈毛绒绒染了血色的边儿,妖冶诡异。
“叫哥。”
“哥——”
金鹏吁了一口气,勾手召回了缠在英令身上的贯日。
许是捆久了腿麻,英令乍一松绑两脚酸软,险些趴跪到地上,被金鹏一胳膊捞进怀里抱住。
“我是谁?”
“哥——”英令眨眼冲他笑,一看就是没什么内容的傻乐,跟小狗被主人喂了肉骨头摇着尾巴汪一句差不多。
金鹏没悬念地心一沉,转而又很快释然,回了他一个笑,“乖,在这里帮婆婆收拾那些调皮捣蛋的玩意,谁不听话就揍谁,万一打不过记得跑,找个安全地方躲着等哥来救你。”
英令点点头,眼神中透出一丝茫然的紧张。
“要是哥没回来,”金鹏嗓音一滞,伸手从英令领口里掏出一只小瓶晃了晃,“你就把这个喝了,哥把钱都存你卡里,就算你爸不卖酱了,也够你吃两百年小肉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