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龚月朝怔怔地杵在门口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
王雨柔又说:“真的,你别误会,我就是……嗯,怎么说……”她的解释显得欲盖弥彰,想来掩饰自己对病人产生情愫这种不专业的表现,却又笨拙的可怕。她说双手交握着,只好转移了话题,说:“你不是要去你朋友那里吗?快走吧。下次约什么时间,我微信告诉你。”
她的脸色又恢复了正常,眼睛里是平常的样子,龚月朝点点头,说:“那我走了。”
从王雨柔那边出来,按照之前约好的,他准备去找好友陈煜生。陈煜生家距离王雨柔的工作室不远,坐公交用不上半小时,每次龚月朝看完心理医生,他总会到陈煜生家里坐会儿再回家。也不怪自己总不搭理试图约他吃饭的秦铮铮,他是真的没时间。
直走到公交站,龚月朝心里又被什么硌着了似的,他甩甩头,努力的将刚刚发生的插曲忘掉。这时来了辆公交,他上去了,发现车载电视在播猫和老鼠,很快,龚月朝注意力便被那只蠢猫吸引了去,也不再想这些扰人心神的事情了。
这个周末,他约好是去陈煜生家里吃晚饭谈事情,快到站了他打了电话过去,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哗啦啦的搓麻将的声音,他心想这人还真是不靠谱,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组上局。陈煜生曾经还试图拉他入麻坛,但是龚月朝抵死不从,他放松的方式有很多种,搓麻这种休闲方式他没兴趣,有空宁可和二饼玩。
不过好在陈煜生并不会因为打麻将而耽误正经事,接了他的电话便马上散了局,等龚月朝下车之后,陈煜生就已经在小区门口等了。
陈煜生是龚月朝在初中转学之后交到的朋友,事实上,龚月朝被人欺负一直延续到升入初中,在他父亲死后,那些人并不顾虑他的伤悲,反而因为年龄的增长所施加的手段更加变本加厉。母亲再婚,他转了学才真正得以解脱。
被欺辱了很多年的龚月朝初来乍到,为了避免和过去同样的境遇再次发生,他立刻给自己罩上了一团保护色,他为了保护自己,就尽量表现出习惯性的谨小慎微和自卑,很少说话,规规矩矩,甚至不远结交与他示好的同学。
陈煜生是他转学后的第一个同桌,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仅剩的残存善意却施与了他。
那时候,陈煜生生得瘦小,发育比同龄人迟缓,变声也晚,说话声音又尖又细,并不那么阳刚。随江当地话有个极具侮辱色彩的词汇“二椅子”是用来形容不男不女的那种人,也不知道谁先开的头,班里的同学便将这个词用在了陈煜生身上。他很隐忍,却因为经历相同,便对陈煜生出一点同情来。
一次放学时,他见陈煜生被班里的同学欺负,一时热血上了头,站出来与他一同反抗,他的行为在陈煜生眼里就显得格外特别爷们儿。龚月朝没料到自己习惯性的反抗手段能够震慑住这些混小子,班里的男生也没想到新来的转学生竟然这么强硬,又因为互相不够了解,不免忌惮和收敛。陈煜生也因为龚月朝的帮助与他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陈煜生也是那时候唯一一个知道龚月朝全部秘密的人。
“真没想到你比我还惨。”陈煜生听完龚月朝的故事之后,这么对他说。
龚月朝垂着头不说话,攥紧了拳头,豆大的眼泪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等以后长大了,我帮你收拾他们。”陈煜生见此,赶紧安慰他。
龚月朝看着他那张极认真的脸,又看看他干瘦的身材,“噗嗤”一声笑了,“就凭你,还是算了吧。”
谁会想,这种童言童语,竟一语成谶。
陈煜生长大后果然是出息了,至少龚月朝觉得陈煜生是比他有出息的多。他现在是当地一家律所的合伙人,年纪轻轻便在这个行业中具有非常好的口碑,财富也随着名声接踵而至。
只是他儿时的阴柔带到了如今,再加上职业使然,这种阴柔竟成了一种让人摸不透猜不懂的神秘感。
不过成年的他,在龚月朝眼里就只配得上三个字——“不正经”。
今天,陈煜生开了一辆他新换的白色“霸道”,远远见了龚月朝就把车窗摇下来与他挥手,抛给他一个极其风骚的眉眼,龚月朝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朝他露出一个为难的笑,打开车门上了车。
陈煜生穿着件深紫色的外套,头发被他用定型产品抓得一缕一缕,右手无名指戴着一个硕大的复古宝石戒指,鼻梁上架着副墨镜……就这造型,谁能想到是去摸麻将的。
龚月朝不愿看陈煜生这辣眼睛的形象,干脆夸起了他的车:“新车不错呀。”
“那你看,好几十万啊。”陈煜生臭显摆,熟练地打了个转向,把车驶进小区里,满不在乎的点了根烟,抽了一口,说:“你说你也不去考个驾照,哥们儿那奥迪直接给你开了,我处理着还怪麻烦的。”
陈煜生虽然有钱,可龚月朝并不图他恩惠。不久之前,他还嫌弃龚月朝的房子破,硬是要把自己换下来的房子给他住,也被龚月朝拒了。
“王医生不建议我考。”龚月朝把王雨柔的话供出来挡灾,然后便数落起他来:“你成天就知道玩麻将,也不管管苗苗,她人呢?又被你抛弃了?”龚月朝见了陈煜生,就抖落开了话匣子,什么嫌弃的话都往外冒,跟换了个人似的,毕竟十几年的友谊不是开玩笑的。
别看陈煜生在外面叱咤风云、呼风唤雨,谁想到了龚月朝跟前就怂的一逼。
第十四章
苗苗全名叫陈苗,本是陈煜生堂哥家的女儿,陈煜生堂哥堂嫂早年出车祸去世了,他大伯和伯母又重男轻女的,说孙女是扫把星,非要把刚七岁的她送去孤儿院,要不就送人。陈煜生想不通都是骨血为什么能做到这般冷漠,实在看不过去眼,他又喜欢这灵巧的丫头,于是刚大学毕业就不顾自己父母的反对把陈苗接到家里当女儿养着,陈苗也是刚,直接改口管陈煜生叫了爸,过年过节都不去看她爷爷奶奶一眼,硬是做了仇。
陈煜生也因此一直单身,以前是姑娘们听说他未婚有个女儿都不愿意跟他谈,现在他有钱了,是争着抢着给陈苗当后妈。但他似乎并不急着结婚,平时一副浪荡公子的样儿,龚月朝让他正经点儿的时候,他就一脸不正经的调戏龚月朝:“我就相中你了,你还不理我。”
龚月朝对此行为表面嗤之以鼻,内心也猜测他说这话时有几分真假,可他自己心中有所思量,不回应便只能一笑而过,毕竟十几年的朋友,总不能因为一、两句调戏而变质。陈煜生哪管他的不回应,继续死皮赖脸的说些半真半假的话,就是咬准了龚月朝不能把他怎么样。
陈煜生听见好友数落他,辩解道:“是苗苗抛弃我好吧,她嫌我在家烦人,那我还不如去打麻将,至少我牌友不嫌弃我。”陈煜生横扫牌桌好几年,靠着打麻将结下不少实在关系,与其说他去打牌,不如说他在社交。
龚月朝听他这套嫌弃论直笑,“自己闺女都烦你,你说说你人缘吧。”龚月朝没轻没重的损他,陈煜生听见就嘿嘿一笑不往心里去,他脾气躁,却只服气龚月朝,龚月朝打他骂他都没事儿,换个人可不行,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猫。
“你还说我,我看你对那个王医生有点儿意思?”
陈煜生这问话酸得就像从山西老陈醋里捞出来似的,不禁让龚月朝想起从王雨柔那儿出来时的接收到半真半假的表白,赶紧否认道:“你别瞎说,我对谁都没兴趣。”
“嘁,信你才有鬼,你年纪也不小了,真的不找对象吗?”说着话,车就陈煜生的家门口了。
龚月朝说:“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找对象吗?前段时间谢叔叔还介绍了一个给我,见了一面我觉得实在是不合适,推了之后,老爷子还挺不乐意的。”
“哎,小朝……”陈煜生嬉皮笑脸的看向他。
龚月朝知道他要说什么,赶紧摆摆手,先一步下了车。
陈煜生现在住得是三百多个平方的二层楼,今年新买的,有车库有小院儿,他养了条二哈在院子里当主人,狗叫八条,又憨又蠢,见到谁都像亲人。陈煜生将车停进车库,两个人直接从车库的侧门进了屋子,八条见自家主子回来了,就从院子里乱叫,陈煜生把它放进屋里来,八条站在客厅里甩着尾巴看看他又看看龚月朝,先一步扑在了龚月朝身上,把陈煜生气得直骂人:“你个傻叉,谁是你亲主人你不知道啊?”假模假式的踢了八条一脚,还换来八条一记白眼。八条把自己身上从外面作的土全都蹭在了龚月朝的呢子大衣上,又附赠了自己身上的毛,这才去亲近陈煜生,龚月朝也踢了八条一脚,说:“这家伙是把我当抹布呢。”
苗苗听见声音就从楼上下来了,对着陈煜生喊了一声爸,又喊龚月朝叫干爸,转身进厨房给龚月朝洗水果去了,没一会儿,端出来一大盘子水灵灵的青提摆在龚月朝面前,说:“干爸,吃提子。”然后坐在了龚月朝身边,小声说:“干爸,等会儿帮我讲几道题呗?”
龚月朝点头应了,小丫头一脸开心的样子,揪了个提子特地喂进他嘴里。
陈煜生在一旁吃起干醋,说:“苗苗,我又不是不会,你为什么不问我?”
苗苗说:“你没个正经的,不如我干爸讲得好。”
“你这孩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想当年念书,你爸我可比你干爸成绩好。”
“你那是想当年,现在我干爸才是老师。”苗苗朝陈煜生瘪瘪嘴,嫌弃着说。
龚月朝听着父女俩斗嘴,不自禁想起高中时候的事儿,当年陈煜生可是理科全能,他说自己的理想是学建筑建楼,陈煜生的成绩始终是年组前二十的水平,而他只在百名榜内外徘徊。高考结束,龚月朝去学校报志愿,发现陈煜生填了一水儿的政法大学。龚月朝当时就问陈煜生为什么不报建筑系,陈煜生却跟他说:“你既然放不下过去,我就选个以后能帮你的职业。要是没有你,前程对我来说又是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龚月朝对陈煜生“正经”的记忆就定格于此了,后来陈煜生跑去南方念书,他和陈煜生见面时间少了,也不知道大学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此后的陈煜生性格就跑偏了,从那个胆小怯懦的瘦弱男生变成了一个满嘴跑火车的律师,就像一直被龚月朝拽着的风筝,突然被剪断了绳子,四处瞎乱飞。
陈煜生言行虽然不正经,但做一手好饭菜,陈煜生说他爷爷是厨子,他爸是司机,他说自己完美了遗传祖上的优点并发扬光大,也经常用一句话来形容自己——不会开货车的厨子不是一个好律师。他的确也是个好律师,不然怎么可能年纪轻轻的就可以成就这么一番事业。
苗苗在享受完龚月朝如沐春风的辅导之后,便在客厅看动画片,龚月朝就在厨房里陪着陈大厨做饭,他的那点走到哪儿都被嫌弃的厨艺自然是拿不上台面的,只能给他打打下手,就这还被陈煜生嫌弃土豆丝切得太粗,肉片切得太厚。龚月朝干脆撂挑子不干了,捧了一盆冬枣咔吧咔吧的嚼,顺便看这位技艺娴熟的大厨表演颠大勺。
油烟机开得很响,但并不妨碍他们言语上的交流,陈煜生一边切菜一边对龚月朝说:“小朝,不是哥们不提醒你,之前你做得那些虽然滴水不漏的,但是王雪绛我劝你就别动手了。警方现在盯这案子盯得太严了,前段时间我去立夏分局办事情,可听说之前的案子都有眉目了,他们一旦查出这几个人之间的联系,目标很快就会锁定在你身上的。”陈煜生去他家吃饭别的没学会,倒把自己小名从小叫到了大,他反抗无用,反正这人死皮赖脸的不正经。
“我既然下决心做了,就没打算全身而退,王雪绛不能例外。”龚月朝嚼着冬枣,把枣核吐在手心里攥着,一脸的无所畏惧。他始终忘不掉王雪绛那帮人曾经对他做过的事儿,事实上,那些人的肮脏手段一直是他的噩梦。想起这些,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张明峰、赵渊、钱思维、孙雨、周立和、吴一、王雪绛……有一个算一个,他是恨不得将他们凌迟的,之前的那些小小的惩罚简直微不足道。
陈煜生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来看着龚月朝,见龚月朝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些不舍和难过,“这我知道,可我舍不得你,你又何苦牺牲你自己……不是有句话说: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那些恶人,老天都会收拾他们的。”
不正经的人难得正了经,就显得特别真诚,龚月朝不忍再传递什么负面情绪给好友,在瞬间便敛住自己的仇恨,硬是将嘴角弯出一个弧度,似是在安慰陈煜生,可能也是在安慰自己,他说:“我觉得老天不仅没有收拾他们,还挺偏向他们的,他们一个个的活得何等光鲜。煜生,你舍弃自己的梦想肯帮我,我就挺谢谢你的了。”
陈煜生用手拍了拍龚月朝的肩膀,说:“当年要是没有你,我可能就是现在的你,你还跟我客气什么?”他顿了顿,又说:“我知道劝你没用,那就说说你之前托我打听的王雪绛吧。他在张州大学毕业之后就留在了张州,他所在沐城集团是张州的一家大型企业,近几年该公司的高层看准了随江的市场和发展潜力,便有意扩展随江的版图,王雪绛总跟时沐城说自己在随江这边有人脉,时沐城也很信任他,就一直是带他或者委托他过来谈生意,我们律所之前跟他们接触过,是想接他们在随江分公司的法律顾问,毕竟是大公司,有赚头的。后来我发现这里面水太深,牵扯又很多,搞不好弄得自己一身骚。就单纯说王雪绛这个人吧,我从你那里知道他上学的时候就挺坏的,人的本质就如此,长大了也不会有什么根本性的改变,所以我对他是有所防备的,这期间我接触过几次,当时就觉得这个人城府挺深的,之后再找人查了查他,发现他又跟市政府和立夏区政府的人牵扯不清。不过说回来,他对我倒是还行,偶尔会通电话找我问事情,一来二去的就熟了。”陈煜生说罢,就去开炖汤的锅盖尝味道,他吹散了勺子上飘出来的水汽,抿了一小口,皱着眉品了品,说:“淡了。”便加了些盐进去,做完了这些,才说:“跟沐城集团的人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他们老板时沐城真的是个好人,讲义气,够朋友,等什么时候我介绍你认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