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预想的事情没彻底成功,不能因为个小破卒子就功亏一篑露了底牌。“你们不让我吃饭,还不让我的猫吃饭,你们这些当警察仗着自己有点权力,还真是不把我们这些普通人当人看。”他盛了一舀子猫粮放进猫碗里,站起了身。
与他们出了门,他分明看见秦铮铮那不自然的深情。
硬是憋着一股气坐上了让他浑身不自在的警车,这车是一辆有年纪的桑塔纳2000,座椅都是那种硬邦邦没什么舒适度的皮垫儿,冬天坐上去冰屁股,甚至还有点硌得慌,龚月朝肚子里没食物,没有热量来源,内心被这冷意折磨得涌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烦躁。
车是张展在开,小伙子脾气躁,开车也没个稳当劲儿,起车停车都一顿顿的,李红兵坐副驾驶,一直叮嘱他慢着点儿,秦铮铮则坐在他旁边,似是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却碍于场合一声都吭不出来。龚月朝从上车开始便扭着头看窗外飞驰过的景色,这个时间,满街刚开了路灯,路两旁的门市上的灯牌闪着五颜六色的光,璀璨夺目,将这座城市装点得十分繁华,其实没人在意这繁华背后隐藏的脏污。龚月朝通过玻璃反射注意到秦铮铮这一路都在盯他,但龚月朝没理会,脑子里开始回忆他与陈煜生的对话演练。
“八月份的事情?这都过去多久了,我哪里能记得住。”
“小朝,你这样就显得刻意了,表情要自然,眉头别皱太紧。”
“那天是周几?周三啊,我每周三都要给我干女儿补习,一般两个小时,补到八点钟吧,然后我朋友会把我送回家。”
“对对对,就是这样,继续……”
“你们不信?不信可以去问他。”
立夏公安分局其实距离龚月朝的家并不远,当他被带到一个小房间,面对着李红兵坐好时,他甚至还没把整个过程回忆完一遍。
要说原本还有些紧张,但真的面对他们,他却放松了下来。
问话是李红兵主导,秦铮铮负责记录,张展则陪坐在一边,先例行走了过场核对了身份,接着,就是交待相关的权利和义务了。
“龚月朝,你要如实回答我们的询问,对与案件无关的问题,你有拒绝回答的权利,你有权提出对公安机关负责人、办案人民警家、鉴定人、翻译人员的回避申请你有权对有关情况作陈述和申辩;有权就被询问事项自行提供面材料;有权核对询问笔录;对笔录记载有误或者逮漏之处提出更正或者补充意见;如果你回答的内容涉及国家秘密、商业秘密或者个人隐私,公安机关将于以保密。以上内容你是否听明白,有什么要求?”
龚月朝笑着摇了摇头,说:“没有。”
什么真实,什么谎言,只要自己信了,也让别人信了,那就是事实。
第十八章
晚上九点,整个随江都是昏昏欲睡的样子,再不像白天那样熙熙攘攘、活力满满。因为开始供暖了,空气中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煤烟子味儿,直呛人,晚上的气压低些,扩散条件也没那么好,在半空中形成一片薄雾,远远望过去,昏黄的路灯,偶尔几辆行驶的车的前灯,都被笼罩在这层雾气中,更把这座城市衬托得更加疲惫了。而位于随江市第五高中不远处的立夏区公安分局院内的大楼里,有一层楼却是灯火通明的。走进去,一间屋子里面满是人,顶棚上同外面一样聚着一团烟雾,烟雾的规模在随着下面众人放肆的吞云吐雾有越来越大的趋势,这时候,一个人拉开了半扇窗户,冷空气一瞬间与室内的被污染了的暖气相交换,那一团烟雾随之飘散出去,凛冽的空气瞬间带走了疲惫了一天的人们的倦意,又给他们注入了一些活力,但没人知道这活力还能维持多久。
这时候走进来两个人,将一份笔录交给张英罗,张英罗看罢,眉头拧了起来,随后又传给李红兵。李红兵看过一遍,左手拿着笔录,右手将抽罢的烟蒂撵灭在了烟灰缸里,再喝了口温热的浓茶,回头问张英罗:“我说?”
“嗯,你说吧。”张英罗递给他一个请便的手势,李红兵站起了身,清清嗓子对在座的人说:“根据证人陈煜生和陈苗的证言,龚月朝在这几起案子当中的两起里,确实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陈煜生说,龚月朝雷打不动的每周三都会去给陈苗补习功课,而这里面有两起案子发生在周三。这几起案子既然并案了,那这份证人证言似乎可以说明不是他做的了。哎,也就是说,我们的调查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刚从室外回来的栗英身上还带着一股子凛冽的冷气,他把警服棉衣脱了,随手把棉衣搭在椅子上,说起了今晚的调查:“那个叫陈煜生的律师我接触过几次,业务能力极强,是个人尖子,他女儿,那个叫陈苗的小姑娘总不像在撒谎。不过我挺纳闷的是,陈煜生年纪不大,怎么能有个十来岁的孩子。等明天,我去查查去。”
“英哥,你可真八卦。”张展在一旁叼着根烟,四仰八叉地坐在一张转椅上。“估计是未婚先生子,这有什么好查的。”
队长张英罗打从看完那份笔录就一言不发的,他紧锁着眉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等张展说完,他才开了口,说:“我总觉得这案子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这些案子吧,和咱们以前办得那些相比都不算大,却又成为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直压着我。”他说到这里,坐直来了身体,“几名被害人一口咬定是龚月朝做的,他们又不把为什么这么认为说清楚。而且经过一晚上的询问,发现他所表现出来的东西很自然,并不像撒谎的样子,不在场证明虽然不完善,但确实咱们没有其他的证据佐证。如果真是他做的,那他的心理素质得有多好?这一环扣一环的逻辑,根本无懈可击。我就琢磨了,咱们为了这破小案子,加了这么久的班,竟然一点进展都没有,什么玩意儿啊!”张英罗很少抱怨工作上的事儿,这还是头一次。案子小,压力却大得离谱,有这时间,大案要案都能破几个了,这种完全使不上力的状态让人觉得非常的无力。
李红兵把手里攥着的已经满是茶渍的玻璃杯放在桌子上,却摇了摇头,说:“张队,你这么说倒是提醒了我,其实也不是全然的无懈可击,我们在他家楼下等他,发现他回家的时候,明明可以直接进楼门,但实际上他绕着我们的警车好大一个弯。另外,我们刚开始在与他沟通的过程中发现他表现出来强烈的抵触情绪,甚至还跟张展拌了两句嘴,虽然的确是张展态度不好,我也愿意在证据不足的前提下相信他是无辜的,可是他的这个行为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
一直以来,秦铮铮总觉得因为自己认识龚月朝,在队里就身份显得敏感了,做记录的时候甚至还有没来由的心虚,于是这边正在这次讨论,他就努力把自己瑟缩在一个无人注意的小角落里,尽量减少存在感,不希望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不愿有人触碰到那个敏感的开关,提及他与龚月朝之间的关系。而此时,他的心挂记着被暂时扣住的龚月朝,事实上,整个晚上他都觉得有些歉意困扰着他的情绪,这心情,与他在警校时所学过的东西以及他内心中充满着的正义感,此消彼长的来回激荡,搞得他浑身都不自在。他始终不愿相信是龚月朝做的,可他就是一个刚进了系统的小兵,没什么话语权,说不了什么,做不了什么,更别提决定什么了。他就那么一直看着,参与着,无能为力的担心着。他甚至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现在龚月朝眼里可能糟透了,那种心虚和无力他写了满脸,被那双眼睛盯上去,完完全全的袒露了自己的情绪。他后来便在躲闪着那双眼睛,没办法直视,没办法与他进行任何的目光上的交流与沟通,因为一旦触动了某种开关,他就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负罪感。
秦铮铮的思绪就这样游荡着,此时他听见李红兵的疑惑后却马上直起了身体,几乎条件反射一样的举起了自己的手,说:“领导,我想说……”他举起的手有点慌张,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
李红兵问他:“什么?”
“龚老师跟我说过,他对警察有抵触,单纯不喜欢这个职业。”
职业敏感性极强的张英罗立刻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直直逼问道:“铮铮,你和他有私交?”
被领导戳破了心思的秦铮铮,脸立刻涨红了,愈发没了底气,“其实,我也不是有意隐瞒的,他曾经教过我,而且当年关系也很近。我爸去世那会儿,是他帮着我走出来的。不过他因为我考上了警校就疏远了,前阵子才又联系上,他说他之所以当初不理我,就是因为我想当警察,而他不喜欢警察。我不理解,问他为什么他又不说,我也不好深问。熟悉只是以前熟悉,现在他大概把我当陌生人。”秦铮铮三言两语的解释着,隐瞒了很多不愿往深里说的细节,却也觉得自己跟怨妇似的在控诉突然冷淡的丈夫,有没有理智的埋怨的情绪在其中。
“秦铮铮,你跟我来。”张英罗起了身。
秦铮铮跟着站了起来,他很忐忑,不知道自己刻意的隐瞒会给办案带来什么麻烦,也不知道会给龚月朝惹什么乱子。
“……领导,我说完了,就是这么回事儿。”秦铮铮坐在张英罗的对面,声音小小的,低着头,心虚得要命。
“啪嗒。”张英罗用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根烟,大口抽着,吞云吐雾间就像在思索什么,等他抽完了烟,才对秦铮铮说:“你不用那么拘束,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听你跟我说了这么一通,他对于警察的敏感并不是因为做贼心虚,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秦铮铮抬起头,非常诚恳地点了点头,“我和李队,还有张展一起去的他家,我能看得出他那种抵触的情绪,李队心平气和的说话就还行,张展有时候态度稍微有点不好,龚老师他就要发脾气。事实上,我几年前和他相处的过程中从来没见过他这样,那时候,我们班调皮捣蛋的学生还挺多的,他遇见了都只是一笑了之,脾气好得很。”
“嗯,我知道了。”张英罗揉着眉心点了点头,说。
“那我先出去了。”秦铮铮指了指门。
“去吧,你把李红兵叫进来。”
带着一股湿意和煤烟子味儿的晚风,在龚月朝从立夏区公安分局的大门里出来后,就争先恐后的往他鼻孔里面钻,一到供暖期,随江的空气就会变得很差,龚月朝有一点过敏性鼻炎,他摸了摸大衣兜里,掏出来早上戴着去上班的一次性口罩,戴上了,又捏了鼻梁上的金属条,把脏污的空气隔绝到了鼻腔外面。
在那屋子里坐了一个晚上,龚月朝早已经饿过了劲儿,近十点钟了,吃不吃晚饭都没什么意义了,还不如早点回家洗洗睡了。他刚走出公安局大门,正想打个出租车,就被从后面的一束远光灯照着,将他身影拉了老长,他回过头,远光马上就转换了,他看清楚了,是一辆银白色的日产骐达,他以为是哪个因为他加班的警官在表示对他的不满,便下意识的往边上让了让,车子开到他旁边却停了下来,对着他这边的车窗降了,就见秦铮铮坐在驾驶位上,对他说:“老师,上车。”
龚月朝并不打算理他,径直走出了大门,谁知这车不死心的跟着他,秦铮铮一边开一边扯着嗓子跟他说:“龚老师,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龚月朝说,“这离我家不远,溜达着就回去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住宅小区。
可是这死皮赖脸的家伙,他越是不理就越是倔强,龚月朝干脆停下了脚步,歪着头看秦铮铮,“你快回去吧,天冷,别跟我了,违反纪律对你不好。”
秦铮铮扯出一抹笑来,“老师,你又没犯罪,我谈不上违反纪律的,就送你回家而已。”
这时龚月朝笑了,但被脸上的口罩掩饰得很好,他相信秦铮铮看不出来,心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犯罪,嘴上却说:“行吧。”说着,拉开了秦铮铮的车门。
第十九章
秦铮铮这一路上嘴都没闲着,絮絮叨叨的就像祥林嫂,自顾自的念叨着上班的一些趣事,他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就像在跟龚月朝献宝似的恨不得把只有几个月的职业生涯全都展现在龚月朝的面前,他纂刻在骨子里的对于职业的骄傲并不是龚月朝的不喜所能抹杀的,在秦铮铮不经意的话语中完全能够看得出来他对于自己这份职业的热血和投入的热爱。
相反,龚月朝的表现就显得冷漠了,他没什么心思回应秦铮铮,毕竟他对这个行业没什么兴趣。可是秦铮铮并不介意他的冷淡,偶尔看他一眼,没得到认同,就又生硬的去找其他的话题,想让龚月朝与他产生某种共情,打破龚月朝对于他职业的防备。
“老师,你知道吗?前几天我值班,刚吃完饭,就来了个女人报警,她被她老公打得鼻青脸肿,我听说她自己工作体面,就因为去一个什么运动会的,和男同事一起参加了一个项目,她老公知道后就揍了她一顿。”
秦铮铮说这话时,车子刚好停了下来等红灯,这路边一家商户门口栓了只英姿飒爽的大金毛,龚月朝全部心思都被那只狗吸引了去,他听见这话,视线从那只狗的身上移到玻璃镜面的反光上,他看见秦铮铮的嘴巴张张合合的在叙述着一件对于他来说稀疏平常小事,这小事却神奇的与自己做过的某件事情重合了,并得到了回应,他的嘴角咧出一个笑来。——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一次露出的笑,他没让秦铮铮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