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是顾铭看他总生病,所以才用这种话来威胁他,他还偏吃这一套。
顾铭和那个老专家关系不错,一系列检查下来,把一堆结果报告递了过去,老专家皱着眉头翻来覆去的看,最后推了推自己的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用一种特别严肃的语气说:“顾铭啊,你跟我出来一下吧。”
他鬓角上的白发在阳光下面闪着银色的光,闪得时沐城心里直发慌。不过他看他们二位吞吞吐吐的就好像在瞒着他密谋什么坏事儿,一声便喝住了顾铭跟着大夫往外走的脚步:“顾铭,你给我站那儿。”他虽然发了几天的烧,可命令顾铭时候的声音还是中气十足的,倒是把那老大夫吓了一跳,“有话就在这儿说清楚,遮遮掩掩的成什么样子。”
顾铭与他对视,见他坚持,便对大夫说:“那您有话就直说吧。”
对方坐回到椅子上,清了清嗓子,把片子从一堆检查结果里抽出来,挂在看片子专用的灯板上,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抽出跟黑色的钢笔,指着时沐城肺子的照影,停在一片肺叶那里,说:“这个地方有结节。”
时沐城和顾铭两个都没学过看片子,哪里有问题根本看不懂,瞪圆了眼睛也觉得两片肺叶没有什么差别,都一样。
大夫看他们一脸懵懂,干脆挑明了说:“这结节在我看来不是特好,说不好听的,那有可能就是癌症。”
“癌症”两个字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这就懂了,他之所以支支吾吾的要瞒着时沐城,也正是因为检查结果不好。
顾铭倒是比时沐城先一步慌了手脚,站起了身子,凑到片子跟前看,还真的在医生钢笔指着的地方发现了几处不一样的点,“这么小的东西,你说它是癌?”
“肿瘤又不差大小,大了就更完蛋。”对方把老花镜摘了,揉了揉眉心,复又戴上,拿起几份他们看不懂的报告,说:“指标也不是特别好,还有炎症,幸运的是长得位置不错,应该能彻底切除,如果你们不放心,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个北京的专家,他是我同学,肺部肿瘤权威,比我经验丰富。”
就这样,顾铭硬扯着时沐城坐车去了北京。
北京大大小小无数家医院,任何一家医院的号都不好挂,这个道理是人都知道,更何况是权威的专家号。然而他们也是幸运的,借着这一层关系,也没用太多麻烦,趁着大夫午休的空档摸去了办公室,把各项检查结果的报告往上一递,对方二话不说开始看片子。
这位和张州那位看报告的姿势一模一样,都皱着个眉头疙瘩,一脸苦大仇深,就好像时沐城真的要不行了似的,给他们两个紧张个够呛。
想必是这二位之前沟通过,人家看完也没什么废话,直接就给了建议:“我看还是手术吧,等手术做完,看看里面情况和病理结果,然后再制定化疗方案。万幸的是位置还是不错的,这玩意再歪个几公分,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
肺部的肿瘤多种多样,肺部结构又极其复杂,有的肿瘤位置不好,就直接宣告了患者的死刑。既然两个人大夫都说位置好,那就说明时沐城还有救,虽然最终都逃不过那一刀。
原本时沐城在张州还带着一股咋咋呼呼不信邪的劲儿,到了北京见这位权威,人家三言两语就宣告了他的“死期”,要不是顾铭一直薅着他,他可能连医院的大门都走不出去。
想他时沐城,从二十岁出头就开始在道上混,吃过苦,挨过欺负,好不容易发迹了,就又去蹲大牢,这二十几年打拼下来,说不上叱咤张州商界,却也是张州、甚至是省内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却要被一场病给击垮,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两人坐在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上,司机见他们俩个与自己年纪相仿,便操着一口京片子在那儿侃政治,时沐城听着心烦,刚想让那司机闭嘴,顾铭却按住了他的手,递给他一个眼神,时沐城顺着顾铭的眼神看出去,他竟然发现车子刚好路过长安街,天安门、人民大会堂、迎风飘着的五星红旗……就在北京难得没有雾霾湛蓝的冬日的蓝天下交相辉映,是一种凛冽而又正义的美。
“回去好好治病,有我呢。”顾铭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在红旗下,就好像发什么誓一样。在张州脆弱的是顾铭,可一到了北京,顾铭倒是显得比他时沐城还坚强了。顾铭这一出,却让时沐城这八尺男儿差点哭出来,时沐城吸着鼻子告诉自己这是生病导致的情绪脆弱,可想想如果没有好友,自己是不是就真的熬不过去了?
“我就是不想认输。”时沐城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道。刚刚的景色就在他的注视下闪过。
“我知道。”顾铭的话音落了,时沐城明显感觉他抓着自己的手更用力了一些。他转头看着顾铭,顾铭的脸上写着的是坚韧和自信,“病肯定会好起来的。”
这个从青年时就跟在自己身边一直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好友,从未在利益问题上为自己争取过一分半分的,甚至还在他随江投资失败时给他擦屁股、做善后,等他出狱,兢兢业业的没有半点儿怨言。
用顾铭的话来说,如果没有时沐城的头脑和胆子,他顾铭也没有今天这样的辉煌。
时沐城犹还记得年轻时的顾铭,戴着一副酱油瓶底子一般厚的大眼镜,衬衫扣子都要系到脖子最顶上那一颗,背着个军绿色的帆布袋子,一副傻乎乎的样子,总在他身边耳提面命的告诉他,这个不能做,那个是违法的,被他敲打一顿之后,也还是会硬着头皮跟着上。他们替人家运输违禁品,捞到了第一笔金,这傻子捧着那一厚沓子人民币眼镜都被吓掉了,跟他说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时沐城当时拍着胸脯说:“老子以后让你见识更多的钱。”
后来他们真的有了钱,时沐城就开始大手大脚的出去花天酒地,还美其名曰说是应酬疏通关系。顾铭会试着拦他,却从来不跟着,拦不住了就说让他注意点儿,别染了奇奇怪怪的病这种话,他说出来是从耳朵红到脖子根,时沐城还臭不要脸的跟他说:“赶明儿哥带你开开荤。”给年轻的顾铭吓得直摇头。
后来时沐城还真带着顾铭去开荤,那灯红酒绿的夜总会,时沐城搂着不人不鬼的女人喝酒笑闹,顾铭正襟危坐,就像个检查纪律的严肃的教导处主任。
事后,时沐城说他没劲,顾铭当时还说:“我就这样。”然后就气鼓鼓的走了。可第二天,他又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着账本跟时沐城说:“你得节制点儿了,这个月咱们可花销超了。”
时沐城大手一挥,说:“老子还要靠这个疏通关卡、买关系,不然你以为咱们生意那么好做?不这样,以后咱俩都得喝西北风。”
顾铭也知道,他们做这种拿不上台面的生意,不光要能吃苦,还真的得像时沐城说得那样,不然确实是没有出路的。
不过他这次闭了嘴,下次还会说,说罢了就算了,因为他知道,时沐城不见得会听,他就始终在时沐城身后给他操持着越摆越大的摊子就好了。就好像后来他不同意时沐城去随江投资,时沐城却像着了魔似的,执意要去,失败了,坐牢了,他就负责善后。时沐城出来了,他还是忠心耿耿,勤勤恳恳。
想着这些,时沐城难过的劲儿彻底过去了,他又笑了,说:“回去做手术吧,我还没活够。”
就这样,通过关系,从北京请了专家,又在手术之前把公司托交给龚月朝,时沐城被推进了手术室。
时沐城对于麻药这种东西的反应似乎慢了些,他甚至在手术前半段都能感觉医生拿着刀在他身上胡乱的切割。醒来再睁眼时,他就觉得自己在病床上跟一条生命将尽的咸鱼没什么两样。
顾铭看起来比他好像还狼狈些,一直以来,这个一丝不苟刻板有礼的家伙,此刻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毛衣变了形,里面衬衫的扣子是胡乱扣起来的,还硬生生把毛衣支出个包,胡茬子从唇边冒出来是一片的青紫,眼镜片难以遮挡住的眼睛的浮肿和黑眼圈……时沐城想说很多话,都被赶过来的医生堵在了嗓子眼里,等他了解完一切,就又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最后把想说的忘了个干净。
医院里人来人往,除了晚上,护士清走了来探病的人之后,病房里才又只剩下他们两个。单就这几天,利用这种时间,顾铭与他说了很多的话,商量公司的未来,探讨医生给的治病的方案,讲讲最近张州发生了什么,却从来不说关于自己的东西。
顾铭活了这么多年,仿佛从来没有过自己。
因为他的人生似乎从二十岁出头开始就一直都围绕着时沐城打转转,就像月亮绕着地球那样。
“说说你自己啊,你也同意把公司给小老师管,以后你准备干什么?总不能一辈子伺候我吧。”时沐城吃着秦铮铮买给他的橙子,这么问顾铭。
顾铭原本站在病床侧面,低着头给他按摩不太动的腿脚,听见这问话,动作都停了停,似是在思考。“我还没想过,等你病彻底好了再说吧。”然后继续给他捏腿,捏完了这条腿,绕过床尾,换另一条。“化疗做完了,还有漫长康复的过程,我还想着,春节之后带你去北京找个好中医吃些中药巩固一下。”
他就这样,自己没什么安排,反倒把时沐城的将来给安排了。
时沐城把“我不信中医”这话和橙子一起咽进了肚子里,他倒不是因为感动或者什么的才不打算跟顾铭逆着来。而是他突然间意识到,在这场正在进行、并且将会很漫长的和癌症作斗争的日子里,他也离不开顾铭。
“行。”时沐城的那张嘴难得没有反驳,而是乖乖的只说了这一个字。
时沐城睡过很多人,男男女女的,他却从来没有睡一次顾铭,他甚至想象不出来,这个刻板的、对谁都挺好的老好人睡起来会是什么感觉。有时候他刚起了念想,就会想起年轻时这人在夜总会里正襟危坐的模样,一下子失去了性质。不过他恍惚记得自己在年轻时提过,被顾铭红着脸一个白眼翻了回去,他当时觉得:这人可真是没劲透了,还不如去找新认识的小年轻玩儿。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他病算好了,指标正常了,正好之前在灵泉投资的一个景区度假村也投入了运营,他和经营者关系很好,跟对方提出找个僻静的地方盖个小别墅来养病,因为环境适合他这种病人。人家排除万难帮他实现了,住进来之后,突然间发现自己就要和顾铭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饱暖思**,他的脑子便开始天马行空的想些有的没的了。
初夏的雨,下得黏黏糊糊的,雨滴打在密林的树叶上,传来沙沙的声响,竟然有点吵闹,一打开窗子,便是那种浸着泥土香的树叶的潮湿味道,沁人心脾,这种只有在南方才会有的天气,在北方就显得十分难得和珍贵了。
顾铭正在外面的炉灶旁给他熬药,从屋里走出去,一股股的中药味儿便取代了雨水带来的香气,顾铭摇着一把大蒲扇,看着倚着门站着满嘴跑火车的时沐城,反问:“你真想试试?”那言外之意是:你要是想试,我也没问题。
这回答和表现一改当年。
时沐城原本还“性”趣盎然的带着一种调戏的语气,可听顾铭一本正经的这么问他,他却突然跟年轻时一样顿时没了兴致,甚至不知道为什么。
是时沐城摆了摆手,收回了自己的话,说:“那还是算了。”
“修身养性吧,你还当自己是年轻人?你就好好养身体,多活几年才是正经事儿,我还想着等我老了,被你拖累得走不动了,你给我推轮椅呢。”顾铭见他那副样子,扔了这么一句话,随后起了身,去厨房里端了一碗鸡汤出来。“郑镇长送来的土鸡,我熬了汤,里面放了点党参和枸杞,还有从农民那里收来的榛蘑,你赶紧趁热喝了吧。”
时沐城接过来,顾铭就又坐在了他原本坐着的马扎上,推了推眼镜,盯着药壶不说话。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有些不安分的雨丝顺着风透过纱门飘进了屋子里来。
时沐城喝罢了一碗浓香的土鸡汤,热汗从毛孔里渗出来,和这天气里的潮湿混在一起,舒服得很,刚想指使顾铭再去给他盛一碗的时候,突然间发现,顾铭的脖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红成了一片,可他的侧脸,依然如往常,一本正经。
顾铭感觉这房间里除了药壶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声响和雨声外,突然间没了时沐城聒噪的嗓门,他抬头看时沐城,时沐城已经从刚才的发呆中回了神,指着厨房说:“我再去盛一碗,你要不?”
“你自己喝吧。”顾铭这么说,看着时沐城闪身进了厨房,又转头盯着药壶了。
这样的生活,别人看起来应该是无趣极了,甚至还不理解他为什么放弃这大好的年华和前途无量的公司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伺候这位大老爷。
子非鱼,又焉知鱼之乐?他是乐在其中的,因为能一直陪着时沐城本身就是件很有趣的事儿,是别人体会不到的满足。回首过去的那些岁月,他就是跟在时沐城的身后,一步步的这么走过来的。他们之间,不是非要有什么必须表达出来的情感,也不需要非要占有一个人的肉体,他就觉得,那种精神层面的陪伴与相依才是最为珍贵的。
毕竟,他从一个懵懂少年到如今不惑,时沐城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了。如果没有时沐城的话,他的生活就是空白的。是时沐城用丰富多彩的笔在他的这片画布上画出了最美丽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