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教材早就讲完了,现在已经进入到了第一轮复习中,失去了新鲜感的同学们还要被带着从头到尾温习了一遍高考考纲里列出的重点课文。秦铮铮原本觉得无趣得很,孙老师没请假之前他都不好好听,他就更不屑于这个新老师讲。
可打脸很快就来了,秦铮铮在听了几节课后他发现,这位年纪轻轻的龚老师的课讲得确实很精彩,不仅语言幽默,还能给学生们营造一种情境来更好的理解重点难点,把课讲得异常透彻。他声音好听,柔和的宛如一缕春风轻抚在耳畔,他的字又好看,板书特别工整,一节课下来,整块黑板就像一副书法作品,引人愉悦。这哪里像刚从大学里走出来的学生啊,分明是教学经验丰富的老老师,秦铮铮甚至觉得他的课讲得比孙老师还有滋味。他周围的同学似乎也打消了顾虑,语文课上,再也没了调皮捣蛋的声音,大家都很专注很努力。
如果不是高三就好了,秦铮铮在上了大学之后这样想,至少他能够多听龚老师再讲一个学期的课。龚月朝没什么可以被挑剔的地方,要说有,无非也就是年龄罢了,因为他的年轻,龚月朝还是被家长质疑了。
这个周五是要放月假的,难得没晚自习,秦铮铮在午休时间打篮球,被高二的一个小**撞了一下。他现在火气旺,又叛逆得跟个二流子似的,当时血气上涌二话不说就跟人家干了一仗,他的嘴角被打得豁了个口子,他把那个臭小子的脸打肿了。他们俩被请到了校长室听训,刚到门口准备敲门进去,却听见一个家长在跟校长控诉:“张校长,瑶瑶高三了,怎么能被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教呢?他哪有什么教学经验啊!”
秦铮铮定住了脚步,站在门边听起了墙角。
校长在耐心的安抚着这个家长,他说:“龚老师虽然年轻,但教学经验还是丰富的,他的试讲是很优秀的,所以我们才会考虑让他带半个学期的高三,实在不行您可以听一节他的课。”
“不行!必须得换个有教学经验的老老师来讲课,这可是决定我女儿甚至是他们全班班同学命运的高考啊,你们学校这么草率的用刚出校门的新老师上课,就是不负责任。”
校长那为难的声音再次响起:“咱们学校的老师暂时调配不开,下学期开学就会安排新的老师了。”
“下学期?”那女人的声音非常尖锐,“那还有多长时间就考试了呀,你们不换老师,我就要到教育局找,什么狗屁学校。”那女人说罢,便开了校长室的门扬长而去,秦铮铮看见这女人踩着一双大皮靴,身上穿着件华贵的貂毛大衣,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校长叹了口气,并没追出来,只是又说:“龚老师,你先回办公室,我跟几个校领导开完会再跟你说。别上火,有些家长的情绪过于激动了,他们是对你不够了解。”
“嗯。”龚月朝没为自己辩解什么,只发出个单音字,想必也是被质疑后心里不舒服吧。
龚月朝从校长室出来时,下午的阳光正好从窗户晒进走廊里,这阳光将他棕褐色的发丝渡上了一层金边。那个时候,秦铮铮还在长身体,并不是他身高的巅峰,所以两人相对视时,秦铮铮就要仰起头来,秦铮铮突然觉得龚月朝的那双眼睛深沉而又温婉,棕褐色的瞳仁就像写满了无数故事一样……他无法探寻到龚月朝心情的好坏,或者那位家长的嫌弃对龚月朝影响多深,却无来由的想要安慰他别多想,你是一个好老师,但这话始终没说出口,秦铮铮就被叫进了校长室。等几年后秦铮铮回想起来,这个只属于他跟龚月朝的场景,应该是心中能排到前五名的,虽无交流,却是温暖而又惊艳的。
秦铮铮迎来的自然又是一顿批评,只是这次换来的结果可能是处分,他那儿时的梦想早就随着父亲的去世成了空壳,什么结果对于他来说都没有所谓。放学时,他还在想回家怎么跟母亲说,背着书包在学校里面晃荡,谁想却看见穿着一身运动服在篮球场上运球驰骋的龚月朝。
下午的小插曲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实际的影响,秦铮铮似乎能看见荡漾在龚月朝脸上的笑容,他那身高很有优势,虽然很瘦,动作却特别灵活,运球行云流水,三步上篮非常利落,勾手投篮更是帅气非凡,一个球进了,与他人击掌时,有种说不出的恣意洒脱,此情此景,竟与他最喜欢的动漫《灌篮高手》产生了某种意义上的重叠。
秦铮铮背着书包站在篮球场边上看完了整场比赛,正准备要走,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秦铮铮,你等会儿……”
他回头,竟没想到,喊他的人是龚月朝。
只见龚月朝披着一件厚实的羽绒服,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他的脸上带着笑意,胸脯因为刚刚的剧烈运动有节奏的起伏着,夕阳的余晖映衬着他,竟有种说不出的美感。——这已经是秦铮铮今天第三次想要赞美他了。
“龚老师。”秦铮铮小声的应了一声,不知怎么了,他的脸却红了。
第七章
那个时候的秦铮铮特别讨厌别人跟他说大道理,大概是因为在给父亲办丧事的阶段听了太多,自内心就会升腾起一种抵触情绪,他尤其讨厌“秦铮铮你长大了,该懂事儿了,别让你妈操心。”这样三段式的劝导,别人只知道责备他,道德绑架他,却不关心他的不开心,他的烦闷,以及措不及防失去父亲的那种失落感,似乎没人愿意留出些耐心来听他讲。他清楚自己该承担的责任,也明白母亲的痛苦并不比他小,可他需要慢慢的去接受现实,而不是被逼着长大,那些如老太太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的心灵鸡汤,这段时间他被迫喝了太多,以至于谁找他谈话他都会心理性的闪避。他被龚月朝喊了这么一嗓子,本以为这位老师也是来开导他的,于是他压下那股子没来由的悸动,正准备打个招呼就打算脚底抹油想要溜走,谁知这人却对他说:“你跟我来。”
秦铮铮心不甘情不愿,可这位龚老师一改上课时的耐心与柔和,语气竟然变得完全不容别人辩驳,于是他悻悻的跟着龚月朝来到了他的办公室。此时天色渐晚,整个教学楼里除了打更的老大爷外再没旁的人了,夕阳用最快的速度落下了山,走廊和办公室里都黑漆漆的,龚月朝进门便把办公室的灯开了,让他自己找地方随便坐,便拉开了抽屉闷头翻着什么,不再理他了。
秦铮铮很不喜欢这个地方,因为他高中前面两年加一起被拉到老师办公室训话的次数都比不上这半年多,光坐着又觉得无聊得很,还不敢走,于是站起身来肆无忌惮的到处乱看,捅咕一下这个老师养的金鱼,摆弄一下那个老师种的花草,等他溜达够了,就来到龚月朝办公桌旁寻了个位置坐下来,随手翻着龚月朝摆在桌角的杂志。他巡视一圈的得出的结论是整间办公室里,唯独属于龚月朝的那张桌子最规矩,上面有几摞作业,几本教材和教案,一个水杯,就再没其他的摆设了,就跟他的人一样,简单而又干净。
龚月朝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小盒子,盒子里装着的是碘伏棉球,桌角还有几张创可贴。他把盒子递给秦铮铮,指着门口的镜子,说:“你去把嘴角的伤处理一下吧。”
秦铮铮从校长室出来后,只洗了一把脸,这会儿照了镜子才发现,他嘴角的伤口又渗了不少血出来,此时结成了血痂。他一边在心里暗骂那个和他起冲突的臭小子,还琢磨等什么时候见到他一定要再揍一顿才能解气,一边用从盒子里夹出来的棉球擦拭伤口,还是有些疼,此时耳边却响起了烧水的声音。
秦铮铮回头看龚月朝,他脱了刚刚打篮球穿着的那件运动服,身上仅着了件短袖T恤,他那纤细的白胳膊在袖口来回晃荡着,晃得秦铮铮直眼晕,他赶紧回了头,甩了甩头,他觉得今天的自己特别奇怪,一看见龚月朝都跟带了个滤镜似的被美化了。
处理好了伤口,水也烧开了,此时已经穿戴整齐的龚月朝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盒泡面,他把开水冲进去,一股方便面独有的香气顿时散得满屋子都是。秦铮铮闻见这味道,肚子应景地叫了起来,他赶紧捂住了,特别尴尬的看着龚月朝,龚月朝应该是听见了,冲他笑笑,把泡面推了过去,说:“你饿了吧,喏,你吃吧……”
秦铮铮自从走进这件办公室,他都没搞明白龚月朝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既不找他谈心,也不找他说事儿,他心里起了疑团,于是就小心翼翼地看向龚月朝,试图从他那双写满了故事的眼中读出来些什么,没想到却迎来一次对视,秦铮铮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慌了,没头没尾的来了句:“你心里不难过吗?”
龚月朝愣了一下便意识到他说的是下午被他听见在校长室里被家长质疑,于是摇摇头,说:“没关系。”
秦铮铮无法读懂龚月朝在说出这三个字时处于一种什么心态,似乎被质疑、被当面指责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一样,他理解不来这种心态,只知道要是换做自己的话,他的自尊心一定是接受不了的,他会非常崩溃,甚至火冒三丈与那家长火拼,争得个你死我活才能了却心头之恨。
“那你晚上就吃这个?”秦铮铮指着那盒泡面问道,闻着泡面的香气,口水不由自主的分泌出来。
“我自己住,还不太会做饭,一般来说,晚上就随便吃点儿,你要是饿了的话就给你,我回去路上再买点什么也行的。”龚月朝很随意的说道。
难怪他这么瘦,秦铮铮心想。
他用叉子搅着泡面汤,还是把内心的疑惑问出了口:“龚老师,你喊我上来是……”
龚月朝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秦铮铮一看这就是长篇大论劝导他的开始,他有些后悔问出这话来,一下子没了兴趣,低头吸溜起面条来,龚月朝的话从他左耳进,右耳朵就冒了出去。
“你们班班主任早就跟我说了你的事儿,说觉得我和你年龄近些,希望我能开导一下你。今天她又说起了这件事,不想你被学校记过,你因为你爸爸的事情,你高考还能加分,她希望你能够早点从这种心情中走出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龚月朝说着停顿了一下,又说:“可是我能开导你什么呢?”
秦铮铮听见这问话,不禁手一抖,一滴泡面汤被面条甩到了脸上,他抬起头正要拿纸擦,却怎么都没想到龚月朝竟露出一个特别自嘲的笑,可随后便敛住了,秦铮铮以为自己看走了眼,想要探寻,却已经没办法知道答案了。只听龚月朝继续说:“所以打篮球的时候看见你,就想着找你聊聊,看你有没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说,毕竟我不能忘了你们班主任的嘱托。其实把你叫上来之后,我觉得我说了你也不见得听。”说罢,龚月朝叹出一口气,“你是一个有主意的孩子,别人的劝导似乎对你起不了什么作用,而且很多事情是要靠自己才能走出困境的,我觉得谁都帮不上忙,我又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知心大哥哥,能做得实在有限。”
秦铮铮觉得龚月朝该是一个很阳光的人,他在讲台上自信满满,在球场上肆意挥洒着汗水,可他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这个人会说出这般伤感的话来。龚月朝递给他一张纸巾,继续说:“带高三生的复习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本就是有系统、有针对性的,教师的经验在于引导学生去深入参透做题的方法,但归根结底还是要有一个正确的方式。我觉得我能胜任,所以才接了这个活,即使把同学和家长对我的不信任想在了开头,却没想到会要面对这些,那能怎么办呢?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挺过去啊。”
龚月朝不仅没说他什么,还反其道而行之的剖析起自己来了。或许是因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理在作祟,秦铮铮竟然都听进去了。
“我爸也很早就去世了,回过头想想,这对我来说竟然是某种解脱。”龚月朝说完,抿了抿嘴唇,显然不愿意把话题继续了。
一盒泡面见了底,秦铮铮把汤都给喝了。龚月朝用纸擦了擦桌子,准确的将纸团扔进了距离他几米开外的垃圾桶里。秦铮铮手里也有个纸巾团,试了一下,他却扔歪了,离垃圾桶好一段距离,真把自己的脸都丢尽了。
“你今天是打篮球的时候和别人打的架吧?”
“嗯?”秦铮铮都以为要结束谈心了,稍显放松的时候竟被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他发出了一声疑问,也是觉得最终还是逃不过心灵鸡汤的老师实在是没意思,谁承想龚月朝却找他约战。
“有空一起打个球,让我看看你的水平。”龚月朝起身,把秦铮铮制造出来的垃圾收拾好,俯身捡起了垃圾桶旁那个被他扔歪的纸团,一起丢了进去。“打球也要靠脑子,而不是靠蛮力,就知道打架,肯定球技不行。”他指指自己的头,竟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这次秦铮铮读懂了,这人是在嘲笑他。秦铮铮气鼓鼓地看着龚月朝,龚月朝却拿起椅子上放着的大衣,对他说:“时间不早了,你也吃饱了,回家吧。”
龚月朝是眼见着秦铮铮上了车他才走的,秦铮铮透过车窗户看见略有些落寞的纤长身影,竟不知怎么产生一种和龚月朝一样的愁绪。回到家,他把该如何跟母亲说今天自己又惹祸了这件事在心里演练了好几遍,等他用钥匙开了门,迎接他的是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他决定把事情先放放,父亲的离世已经让母亲承受太多了,自己一再惹事更是火上浇油。饭做好了放在桌子上,他刚吃了一大碗泡面现在还不饿,秦铮铮把书包放回自己房间,坐在书桌前静静想着龚月朝跟他说过的话,也不知道怎么了,脑子里却出现了一幅画:龚月朝站在充满了走廊里,他浑身就像被阳光镀了一层金边,有种神圣的美感。还有他晚上打篮球时的潇洒自如完全是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他从书包里拿出笔袋,里面装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串数字,正是龚月朝第一天来他们班上课的时候在黑板上写得电话号码。他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打开短信,编辑了这样一段文字:“龚老师,我是秦铮铮,我想问问该怎么跟我妈说我打架的事情?”按了手机号码,发给了龚月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