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江远低下头看着那个深蓝色的丝绒面的小盒子,一下子就明白了是什么,可他并没有急着接,愣怔怔的看了盒子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来,就在触碰那盒子绒面的一瞬间,龚月朝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着抖。
他把盒子打开,死死的盯着里面那枚闪着银光的铂金戒指,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圈竟然红了,下眼睑噙着泪水,要即将滴落下来似的。他张嘴大大的吸了一口气,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最终还是失败了,两行清泪就势滑落,在脸颊上迅速留下一道湿痕。
只见他用牙齿咬着下嘴唇,别过头,似乎不想让龚月朝看见他的悲伤,然而窗户将他的脆弱全都诚实的反射出来,被外人尽收眼底。
龚月朝有些不忍,递给他一张纸巾,同时,心中的疑惑更大了,有好几次想问,却最终没有问出口,说:“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分开,就是觉得可惜。煜生,煜生他或许原本不想把这戒指给你的……不然也不会留到现在。”龚月朝并不是为陈煜生解释什么,只是觉得今天见了韦江远之后,觉得他们两个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并不是完全没了感情。
韦江远深深出了一口气,顺手抹了抹脸颊上的泪痕,把那戒指盒的盖子盖好,放到了背包里收起来,说:“是我的错,我也不打算求他原谅,只希望他以后能过得好些。”
“嗯,他会的。”龚月朝说,耳边回响着陈煜生的那套“工作使我有钱”的说辞来开解自己。
他的话音刚落,服务员开始上菜,两个人而已,韦江远点的菜,满满的摆了一桌子。龚月朝最开始还有些疑惑,后来发现,竟然都是陈煜生爱吃的,他又想说些什么,韦江远却及时调整好了心情,换了一副笑脸,举着筷子说:“龚老师,您多吃点儿,一路上辛苦了。”
他们谁都没喝酒,两个人随便找了些话题在说,很有默契的避而不谈陈煜生,或者说,韦江远就没有主动提起过陈煜生。如果不是快吃完的时候,韦江远接了个电话后脸色大变,可能龚月朝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两个分手的确切原因。
只见韦江远的脸色煞白的站起身来,慌慌张张的拿着东西就要走,龚月朝察觉不对,便一把拉住了他,问:“怎么了?”
韦江远终于憋不住了,当众抱住龚月朝就呜呜哭了起来,哽咽着,龚月朝方才听清:“我爸,我爸他又走丢了。”
这个“又”字,震惊了他。
夜晚的上海,整个城市似乎都被霓虹所笼罩着,更有一些白天所无法见到的独特魅力,然而,专心致志开车的韦江远的眼里闪过与这个热闹的城市完全相反的没落。
报警了,也动用了关系去找人,可上了些年纪的老人,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个偌大的城市中,大家也只能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韦江远说自己那患病的父亲是经常性走丢,还对于自己手腕上套着的防走失手环很抗拒,只要戴着就会强行扯断。他不喜欢有人跟着,常常极有技巧的甩掉跟在身边的人,韦江远甚至认为自己的父亲没病,都是装出来的假象,因为这样就可以绊住他,不让他再离家了。
韦江远上次回家是去年的五月份,那个时候他父亲还一切正常,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问题来。可这次再回去,当他准备跟家里阐明一切的时候,却发现父亲病了,而且只用了不到几个月的时间,就忘掉了家里的所有人。
年轻人在说话间,眼里又积蓄了一些泪水,他用手轻轻拭去了,转眼便又蓄满了。他把车速放得很低,狼狈的向四下望着,试图在这夜色中发现父亲的身影。
“我原本以为一切还好,只是忘了人,可没几天,他就离家出走了。费了很多人力物力才找到他,可他却像个孩子似的,任性的想要挣脱那些人的手,扯着嗓子让人家放开他,哭着说我要去找小远,你们松开我。”韦江远说着,伴着幽幽的光,龚月朝看见了他眼角滑过的泪水。“我当时就在他身边,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他,就只记得我了。”
龚月朝心下难受,甚至不知道他和陈煜生的这段感情中谁对谁错了。
“我毕业之后,义无返顾的去随江找他、追他,甚至忽略了父母,每次回家,我都觉得他们还好,完全可以让我再享受几年和他在一起幸福的日子。我不敢跟他们说我与煜生之间的关系,我怕破坏这种平衡的美好。可是……我不知道,我爸他却……哎,我妈要在家里照顾他,家里的生意就这样晾了很长时间没人打理,我妈觉得我在随江过得不错,又或者觉得我爸还能好,不忍心打扰我,要以我的事业为重。可我看见家里这幅样子,我怎么能忍心,那么自私的,那么自私的,只顾自己……”
“那或许,煜生……”
龚月朝甚至想为陈煜生辩解几句,却被韦江远打断了,“让他来上海是吗?他有女儿,他有事业,还有父母……我不可能……再那么自私的让他为了我,舍掉好不容易得来的那一切。我权衡了好几天,才做了这个决定,没告诉他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这种解释没有必要,与其拖拖拉拉的,不如斩钉截铁的做出决断。”
说话间,他熟练地把车子拐进了一条人烟稀少的街道,古早的旧房下面,有几家还在营业的小酒馆,招牌已经蒙尘,透过窗户发出幽暗的光,韦江远又说:“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在这儿。”他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下了车。“好几次都是在一些老地方找到的他。”
夜晚的空气变得湿冷,龚月朝这才知道秦铮铮口中那种冷是什么程度,他紧了紧大衣,跟上了韦江远的脚步。
“哦?”龚月朝也向四下里望去,试图找到他们找了一晚上的人。“这是什么地方?”
“以前是一片旧厂房,我爸下海之前是这里的厂长,我从小在这附近长大的。我妈怀我的时候,他们年纪都不小了,我爸是把我当眼珠子宠着的。”韦江远的情绪似乎恢复了些,一边走一边说着过去的事情。“后来他去经商,忙得很,陪我的时间就少了,我上了大学,去了随江,离开了他们,我爸总觉得亏欠我吧,大概正因为这样,他在生病之后,才会只记得我。”
龚月朝拍了拍韦江远的肩膀,试图安慰他,年轻人回头跟他笑笑,再往前望去,在一株树下的石桌子旁,发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男人坐在石凳上,正往远处张望,一动不动的,几乎化成一尊雕像。
韦江远远远的站着看他,好不容易调整好的情绪此时又崩溃了,他就这样望着那个背影站了许久,才缓步走过去,蹲在男人身边,轻轻喊了一声:“爸爸。”
那个个子不高,穿着一件黑色棉衣的男人,头发已然花白,推着眼镜看向自己的儿子,问:“你是谁啊?”对这个他熟悉的“陌生人”的亲近,流露出一丝不去掩盖的惊恐,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感情。
“我是小远啊。”韦江远抬头看向父亲。
“别开玩笑了,我的小远还没放学呢,我得在这儿等他,你看看天都这么晚了。”
韦江远绷不住了,大力的环抱着自己的父亲,在男人的挣扎中,硬是把自己塞进了那个宽厚的怀抱,不住的重复着:“爸爸,我就是小远啊。”
龚月朝站着,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的无力,他无力改变好友的感情状况,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因为这种原因而渐行渐远……
回去的路上,男人在车的后面睡着了,毫无防备的样子就像一个孩子,韦江远打了一圈电话报平安,最后在一个红灯处回身看了眼他的父亲。
“龚老师,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什么?”
“我爸爸的事情,您就别跟煜生说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过得这么狼狈。”
龚月朝并不想答应,因为他觉得这种事情两个人可以抗住的,于是问他:“那你还喜欢他吗?付出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就这么算了吗?”
韦江远沉默了半晌,低下头,小声说:“喜欢也没用了吧,就我家这个状况,我没办法改变什么的。”
龚月朝无言以对。
年轻人不想让这段感情留有余地,把家庭的重担和责任一力扛在肩头。现在的状况就是,他没办法去随江,陈煜生肯定也不会因为他来上海。
彼此喜欢的人却无法在一起,那不如就此了断,两不相干为好。
“这样的话,他可以快点忘了我,找个新的人陪他。”红灯转了绿灯,韦江远将自己的车驶向了前方的夜色之中。“比我好的人多得是,是我对不起他。”
第九十五章
一路上都是沉默,车子终于停在了龚月朝所住的酒店门口,龚月朝客客气气地跟韦江远道了声谢,反手解开了安全带准备下车,韦江远又反过来跟他道谢,“谢谢您陪我找到我爸,也谢谢您陪我聊他,我心情好多了。”他回头看了眼自己的父亲。
龚月朝说:“没事,你不用客气。”说着,拉开车的车门,都推开了一条缝,却忍不住又把门关上了。
韦江远诧异的看向他,似乎想问还有什么话说。
龚月朝犹豫了一下,对他说:“其实我想告诉你,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嗯?”韦江远的表情从诧异迅速准换成了愣怔,甚至有些呆滞,他似乎意识到龚月朝要说什么,眼睛里又流露出悲伤,“您是指……”
“我觉得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既然你心里对他还有感情,那么就不应该轻言放弃。我和煜生是二十几年的好朋友,对他再了解不过了。他从来都不是没有担当的人,如今能成为一家律所的主任,年纪轻轻在随江的律师界有那么大的名气,不单纯只是业务能力突出这一点而已,你作为他亲近的人应该了解的。”
“……嗯。”
“我知道,你父亲生病了,你有你的难处和责任,但我觉得这原本是可以两个人一起来面对的,你却偏要这么自作主张的一个人承担起来,还跟他提分手,并对他有所隐瞒,你怎么就知道他会退缩,没有办法解决呢?说到底,你是不是对这段感情没有自信?怕他知道了之后,反而会抛弃你,你怕自己更狼狈。”说到后面,龚月朝有点儿生气了,他一针见血的分析出了韦江远的顾虑,甚至没有留任何的情面。
韦江远微微张着嘴,哑口无言,吭哧了半天,才吐出三个字,“难道要……”他把话说了一半,剩下的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龚月朝知道,韦江远不想牵扯到陈煜生,不想影响对方的未来,可是在一起之后,就无形中形成了一种责任。
他们这些人的关系并不像普通男女那样会受到法律的保护,没有一纸婚书维系和牵绊,只是单纯依靠信任和道德层面上的约束,表面上看起来并不牢靠。可正因为此,却是要比普通男女付出更多的努力,而不是知难而退。
“我的意见是,跟他把事情说清楚,再谈要不要分手。”龚月朝说。
“我……”韦江远只发出一个音节,似乎还想替自己解释,可他该说的话刚刚在车上已经说完了,便又陷入到自己的情绪中。
龚月朝拍了拍他的肩膀,开门下车,然而他刚把步子跨出去,便被韦江远叫住了,“龚老师。”
“嗯?”龚月朝回头看他。
韦江远窸窸窣窣的从他背的包里拿出了那个绒布盒子,伸出胳膊递给龚月朝,“你能帮我把这个还给煜生吗?”
龚月朝稍愣了下,转而摇摇头,在韦江远诧异的目光中,他说:“这个就需要你自己还了。”
龚月朝的话音一落,就在酒店大楼投下来的微弱的灯光下,他看见韦江远那张烧红的脸,过了半晌,年轻人跟他点了点头,说:“您说的很有道理,我应该向过去那样不放弃每一个跟他在一起的机会,我会去跟他谈谈,如果他愿意的话,我还想跟他在一起,不管前路有多难。”他把戒指盒紧紧的攥在手里。
龚月朝下车,跟韦江远道了声再见,目送他开车离去。
三天的行业论坛进行下来,龚月朝吸收了很多建筑行业的新兴理念和思路,以及景观小区的设计概念,虽与他现在从事的行业隔得十万八千里,但对他来说也是新奇的。正因为这种新鲜感,他完全被吸引住了,脑子里也迸发出很多新奇的想法,甚至还觉得意犹未尽,此行收获颇丰。
回去的飞机上,龚月朝还在翻在组织者发的材料,冯裴看完一集电视剧,见他并不休息,便问道:“龚总,咱们公司是原料供应的,看这些您觉得有用?”
龚月朝说:“环保建材这方面将来是大趋势,咱们省在一些先进的东西上是处于落后阶段的,真的想要在行业上往更高端的方向发展,那就必须多学习大城市和先进国家的建筑理念,从源头上搞清楚市场需求。我以前不是学建筑的,对于这方面的东西知之甚少,这些以后都是行业趋势,不去深入了解可不行。”
他这一席话下来,倒是把冯裴的兴趣引了起来,“那倒是的。”他说着话,也不去继续看剧了,而是从龚月朝那边要了一部分资料,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
两个多小时的飞行中,龚月朝与冯裴在不影响他人的前提下,小声的讨论公司下阶段的工作重点,再结合这次论坛的收获,有了不少新的思路。龚月朝让冯裴回去之后整理一下,好跟时沐城谈谈环保建材这个经营方向,说着话,话题引向了办公室的那位陈主任,冯裴挺不耐烦的抱怨道:“龚总,咱们出了这回差,机票是你垫付的,回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报销。咱们两个想得倒是挺好,可我总觉得他是想要夺您的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