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童话————钱夫人

老虎几次攻击都不中，转了一圈又冲过来。高怀安想了一下，终於丢掉手中长剑，做了个空手应战的姿势凝神等待。
老虎凶猛地靠近，张嘴便咬。高怀安耳中听见陆旭先哭叫著：「小虎，不要！」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老虎就要咬上高怀安脖子的那一瞬间，高怀安神乎其技地一侧身。
他闪过了攻击顺势抱住了老虎的脖子，以天生的神力将整只老虎反向用力一拉，仰身按倒在地上。
陆旭先被牵连，整个人被压在老虎的身体下，动弹不得。高怀安听见一声闷哼，心里一急，一手抓住虎头、一手化作手刀在老虎後颈用力一砍。
就这一下，刚才还在和自己缠斗的力量消失了。
高怀安将老虎沉重的身体拉到一边，忙将陆旭先扶起来。陆旭先整个人狼狈不堪，头发散乱、衣服破了好几处。脸颊上、手上、脚上处处是伤，但当他一能够自行活动，他又急著奔到老虎身边。
「小虎！小虎！他怎麽不动了？你把他杀了是不是？」陆旭先抬头时已是泪流满脸，他气急败坏地质问高怀安。
「你冷静一点，只是昏过去而已。」高怀安把陆旭先拉开，怕老虎不知何时又会醒过来伤人。
就在这个时候，老虎的身体突然消失了。
才一眨眼，原本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小婴儿躺在那里。果然就是小虎。
「小虎！」
陆旭先想要抱他，高怀安却抢先把小孩抱了起来。他把孩子交给站在一旁的高向南，说：「把他关起来，关在大一点的笼子里。千万不能让他再跑出来。」
「知道了。」
陆旭先不停地喊著「不行」，央求高怀安不要这样对待小虎。不过最後昏迷的小虎还是被关进了笼子里。
陆旭先双手环抱著膝盖，坐在笼子旁边，静静凝视著躺在里头的小男孩。小男孩的身体下方垫了块柔软的布，他的身上盖著一条暖和的棉被，他小小的头颅下面有个枕头，在那与枕头接触的小小的颈後，却有一大块黑紫色的淤青。

陆旭先抓了一把草，用力扯断。
「没血没泪的家伙！残忍！过分！小虎才多大，哪有人这麽不知轻重的！还把他关在笼子里，小虎是人啊！怎麽可以……浑蛋！冷血！负心汉！」
「你这是在骂我吗？」高怀安皱著眉站在陆旭先的身後。後者抬头瞪了他一眼，又气呼呼地别开脸。
高怀安无奈地在陆旭先的身边蹲下。陆旭先知道却不回头。高怀安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叹了一口气。
「我有事要告诉你。」
「……」
「我和向南他们讨论过了，既然小虎是妖怪，他就不能留在家里。」
陆旭先急转过头。「你、你说什麽！」
高怀安看著他焦急欲哭的脸，有些心疼。但他还是说：
「最好的办法，就是送他回到原本的那个竹林里去。他以前还是个不成熟的小妖怪，所以才会一直没有妖气，也不懂得变身。可是现在他已经长大了，现在的他会危害到人类，不能留在这里。」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他还那麽小，不可以，我不要和小虎分开……」
陆旭先反覆说著不要、不要，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他求情地拉扯高怀安的衣袖，一下，又一下。高怀安不回答他，他就拼命地拉著他。高怀安被他可怜的样子一激，忍不住将他整个人拉过抱在怀里。
「你别这样，我会心疼。」他在他耳边低声说。
要是平时，陆旭先肯定会一把将他推开，说：「你心疼什麽，别这麽肉麻！」但这时他巴不得高怀安更心疼一点，最好是心疼到让他把小虎留下。陆旭先反抱住高怀安，说：
「你、你去跟向南他们讲，不要把小虎送回去。我舍不得他……」
「旭先……」
「我不要离开他，我舍不得他，我舍不得他……」
高怀安抱紧陆旭先，一手在他的臂膀上安抚搓揉。仰视他的脸孔无声祈求，他一低头，又忍不住地吻了上去。谁管哥哥他们怎麽样！他就是喜欢他。
「不行！你……」陆旭先挣扎著。这一回他不再沉迷。这是错的，高怀安不是女人，他不会任自己沉醉堕入偏斜之道。

他用力一推，没把高怀安推远，自己反而倒滚了一圈。气喘嘘嘘，狼狈不已。
「你明明也喜欢亲我，为什麽……」
「不要胡说！」陆旭先酡颜道。
「旭先……」
「你到底要不要帮我把小虎留下来？」
「他是妖怪，不能……」
话还没说完，高怀安已被一团混著草的泥块击中上身。陆旭先怒骂他：
「你这色情狂，淫贼！没血没泪！狠心！我就知道你不肯，你还打他打得那麽重！你一直都不喜欢他，我早知道……」
「我没有不喜欢他！」高怀安说：「那天我是不得已的，我总不能让他伤了你。」
陆旭先听不进高怀安的辩解，他意气道：「好吧！你要送他回去就送他回去，反正我要跟他一起留在竹林里。」
「那怎麽行！」
「不关你的事！」陆旭先别过头去不理他，专注盯著笼子里的孩子，痴痴不离。
两人又是沉默了一阵。高怀安忍了一会儿，再度开口：
「……我有法子，能让他留下来。」
陆旭先转回头，转怒为笑：「真的？」
「等他下次再变身的时候，把它的尾巴斩断。妖怪的妖力都在尾巴，尾巴断了他的妖力就会消失。它会变成一只普通的断尾老虎，那麽你就可以把它养在家里。」
「不敢相信！你怎麽说得出这种话！残忍！」陆旭先一拳捶在高怀安的手臂上。
「残忍！过分！」
高怀安也生起气来。「那你要我怎麽办？是你说要把他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个办法啊！」
「你滚！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高怀安不管怎麽做，都讨不了陆旭先的欢心。最後他拉下脸来，说：
「不管你怎麽想，我是要来跟你说的。我们已决定，今夜就要启程把小虎送回去了。」
陆旭先急转过脸看他。「我不要！」
高怀安不理他，继续说道：
「白天会吓到人，一定要晚上才能上路。趁它昏迷不会吵闹，现在送走他最好。这事不能再拖。你要是想要一块儿走的话，就准备一下吧。」
高怀安说完转身就走。他可以想见在他身後，那个温柔的人肯定已是满脸心碎。但他却不愿意再看见了。

15
本应是夜阑人静之时，荒野之间却有男人低低吟唱的声音。月光下，一架马车孤单地行走在人烟稀少的小径之间，歌声就是从那车上传出来的。马车上有个巨大的木笼，里 头的老虎温驯地蜷曲著。它的尾巴摇著，彷佛是跟著守在木笼旁边的男人的歌声舞动。男人有时会伸手进木笼里头，抚摸老虎柔软强壮的身躯。如果有人看见此情此景，一定会好生惊讶。明明是头猛兽，男人却用像是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样的眼神，温柔地望著它。
高向南坐在前头驾车，本是沉默不语，却突然对高怀安说：
「如果旭先是女孩，我倒不会反对你娶她。」
高怀安愣了一下，没料到高向南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他这个家伙虽然不能称得上是个好男人，心地却是真的很善良。他疼孩子，不管是你还是小虎，他都是全心全意地守著你们。」
大哥的话让高怀安回想起他小的时候。他隐隐约约还记得。在两个哥哥找到他们之前，他和陆旭先曾渡过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尽管很累，即使很苦，陆旭先却不曾放弃过他。
想起从前，高怀安心里有种骚动的感觉。耳中是後头传来的低哑歌声，心里是那人忧愁的容颜。他呀，他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高怀安怎麽会不知道呢。
「但是他是男人，这是不可能会改变的。他不会变成女人，你也不会，所以怀安你……」
高怀安别过头，不想听这些话。是男人又如何？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人是女的就没问题了。但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明知如此，大哥说了又如何。
高向南见他不悦，话题一转。
「天亮之前就会到那片竹林了。到时候把小虎放出来，你也许避一避比较好。他对旭先温驯得很，你在反而因发他的狼子兽心。」
「嗯，我知道了。」高怀安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回头望著陆旭先。
歌声已歇，陆旭先现在只是靠在木笼边，伸手揽著笼子里的老虎。
小虎和他，谁比较重要呢？
如果是要和自己分开，陆旭先可曾这样舍不得他呢？
高怀安依恋著那身影，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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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明未明。竹林间，飒飒的风声更添离愁。陆旭先抱著被释放的小虎，脸上早已是一片湿润。高向南在他身旁看著，也觉有些心酸，却没有劝解什麽。高怀安先走避到了远处去，此时只由高向南守著一人一虎。
应该已是要离别之时，陆旭先却迟迟不肯放手。
「小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小心猎人，不要误踩了陷阱。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亲人，和它们团聚。不要当个坏妖怪，不要吃人，免得让仇人来猎杀你……」
陆旭先边哭边说。而平时应该是凶猛无比的庞然巨兽，此时如同小猫般摩蹭著男人，依偎撒娇。陆旭先紧紧抱住老虎的颈子，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鲜橘色的斑纹毛皮上。
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这儿的空气中有小虎的气息；当小虎的身影停驻在竹林间，它彷佛就和这一片绿意融为一体。这里是小虎真正的家。他不该把小虎留在城市里，那不是属於它的地方。
「但我还是舍不得…我舍不得你……呜…」
一想到此刻一别也许就是永久，陆旭先终於忍不住放声大哭。他心酸难过，只盼能够多拖一刻是一刻，他在悲欢离合的感伤里无法自己，於是连有人踩著落叶接近的声音他都没有察觉。
「欸，你哭够了没？该把他交给我了吧。」
突然有女人的声音发自他身後，陆旭先吓了一跳。一回头，一个风韵迷人的女人，不知何时到了他的後方。他看著那女人愣了一下，手中忽然一空。那女人弯下身来一抱，大老虎不知何时不见，女人手上却多了个婴儿。
「小、小虎！你做什麽？把孩子还给我！」见小虎便回人形，陆旭先又是惊喜又是著急。伸手想要抢回孩子，那女人却闪开了。
「孩子还你？是你要把孩子还给我才对。这是我的儿子，我的宝贝呢。」女人说著在小虎的脸上亲了一下。平时总是怕生爱哭的小虎，此时却格格地笑了。
陆旭先定睛一看，女人的眼睛不似人类，却是猫眼般的浅黄色。她眼瞳狭长，在渐渐升起的阳光下反射著奇异的金光。他突然明白，女人原来是妖怪，也是小虎的母亲。
「你、你……」陆旭先想说些什麽，却又不知道怎麽说。他看著女人带笑的脸庞，又看看她怀中孩子可爱的小脸蛋。他最後说：
「可不可以让我再抱抱他？」
女人抱著孩子，摇摇头。
陆旭先想要央求她，不知为什麽却开不了口。他只能一双眼睛锁著小虎，迳自鼻酸。
「为了答谢你，我要送给你一个愿望。」女人微笑说，眼中闪著狡狯的光芒。
「那就再让我抱小虎一次。一次就好。」陆旭先连忙说。
女人又摇头。她嘻嘻地笑了出来。
「要送给你的那个愿望我已经帮你实现了，不能再有第二个。」
「可是，我根本没有许愿啊。」陆旭先急道。
「总之我已经还了你的恩情，所以再见了。」
女人说完转身便走，陆旭先想要追上去，脚下却不知道被什麽东西绊得摔了一跤。等他起身再追，女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陆旭先自个儿坐在地上颓丧地哭了一会儿。哭完他才想起不知道高向南怎麽不见了。走回马车旁，他才发现高向南躺在地上，原来刚才绊倒自己的就是他。

「向南，你醒醒。」
他摇了两下，高向南便醒过来。
「你怎麽倒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好像突然就没了意识……发生什麽事了吗？小虎呢？」
陆旭先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那你的愿望究竟是什麽？」
「我真的没有许愿啊。」
陆旭先只觉得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完全被虎妖给搞迷糊了。
「好吧，既然事情办完，我们也该回去了。不知怀安在哪？我叫他过一个时辰回来，现在都过多久了？」
不知不觉已是日上三竿，高怀安却没有回来。陆旭先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他会在镇上等我们吗？」
「我和他说好让他直接回来这里的。」
「那怎麽……」陆旭先本要说话，但是他的眼角馀光看见有东西动了一下。他转过脸，惊吓出声。
「有、有东西在笼子里！在动！」
明明应该是空的虎笼，怎麽会有东西？
高向南戒慎地掀开遮盖虎笼的黑布。
……布匹应声落地，两个人都大吃一惊。笼子里有个人趴卧著，看那服装正是高怀安早上穿著的衣服。
「怀安！你没事吧？醒醒！」高向南喊。
「是怀安吗？他怎麽会在笼子里？」
陆旭先看著那背影。有些不对劲……那个身影，怎麽看都不像是怀安啊！

笼子里的人动了一动，像是清醒了地坐起身来。他仰首看著笼外的两人，却让外头的两人吓得呆若木鸡。
笼里的人，五官是很像高怀安没错，身形却显然是个女人。
「你、你……」
高向南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
陆旭先也一样。
笼子里的人看著两人反应，不解。
「我怎麽了？」他话才一出口，就惊讶得捂住嘴巴。
他的声音……怎麽变成这样了？
就像是一场恶梦一样，高怀安低下头，发现自己粗犷的手掌竟变成了白细的柔夷；原本的虎背熊腰不见了，男装穿在柳腰身上变得宽松好似布袋；胸前莫名的隆起，双手去碰只摸到两团柔软。
别说眼前的两人都吓得呆了，高怀安自己，简直是要晕倒过去。
「怎、怎麽会有这种事……」高向南不愿相信。那分明就是怀安的脸，可是偏偏又柔和秀气，是张女人的脸。
陆旭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手揉了眼睛一次又一次，还掐了自己的大腿，证实他不是在梦中。
「都是你！这就是你的愿望是不是？是你许愿让怀安变成女人的是不是！」
高向南突然暴走，一把将陆旭先提起来重重摔了出去。
「啊呀！」
陆旭先被抛在满是竹叶的地上。痛呀！那麽痛为什麽却还是没醒？这难道真不是梦吗？
「快叫混帐妖怪把他变回来！要不然我杀了你！」高向南气急败坏，揪起陆旭先掐住他脖子用力摇晃。
「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啊！」
陆旭先无法呼吸，痛苦地涨红了脸色。不是他的错！他也不知道为什麽会这样啊！他真的没有想过要怀安变成女人，他只是想，如果他和怀安之间有一个是女的，也许一切就会顺利了也不一定。但他只是想想，真的只是想想，他从没期望要这样啊！
「把他变回来！不然我杀了你！」
「别这样！大哥，你放开旭先，别伤了他！」高怀安用力拉扯木笼。以前这样的笼子他只要单手就能破坏，现在他却是用尽了全身之力，也不见一点木屑掉下来。
高怀安不喊还好，高向南一听到声音更加暴怒。他的「弟弟」变成了「妹妹」，叫他怎麽冷静。他和向北，已经注定不会有後代了。高家的香火全都寄望在怀安的身上，现在变成这样，要叫他怎麽冷静？
高向南双手掐著陆旭先的脖子，将他压在地上。他双手使力，阴声说道：「叫妖怪出来！如果它们不出现，那麽此时此刻就是你的死期。」
陆旭先抓著高向南的双手，却没办法扯开他。他不知道高向南是不是真要他死，平常的向南冷酷但不残酷。可是事关怀安，也许他真的会置他於死地……
他望向马车，笼子里那张秀丽的脸焦急地望著他。

16
怀安……

可惜呀！好不容易怀安变成了女人，自己却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了。这样的念头闪过陆旭先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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