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一片温热,轻叹一声,向光源爬去。
一点一点,慢吞吞爬过去,光点越来越大,就要到出口。
喧哗,吵杂,他有些不悦,在壳里待了几千年,只有每次试图冲破封印时的剧痛给他活着的感觉,声音,是从来没有的。那片昏暗把一切吞没了,连呼吸都显得唐突。现在听声音应该是几个孩子,春天出来踏青的,无意中发现了蜘蛛洞。
但愿他们别做什么,他想。刚从壳内出生,力量几乎没有。
事不如人愿,滚烫的油被灌进洞,孩子们明显对洞内的生物很好奇,人类,他静静冷笑,还是没有变,学不乖,永远不会学着去忍受其它种族的存在。
油已经快要漫布到他那里了,是烫油,如果被淹没马上就毙命,油很轻,如果他现在努力逃出去,说不定可以逃出。
很烫,他听到自己足下腐烂的声音,卡嚓卡嚓,只有他自己听见。
终于出去了,沿着岩壁,到了没有油的地方,终于松一口气,可意料不及,那只手伸过来,想抓住自己……
自卫本能,细小尖牙,带着毒液,狠狠咬了上去。孩子吃痛放手,他被抛起来,这时候,他看到他了。
那双眼睛,那五官——十足,就像把自己封印起来的混蛋!
史料未及,孩子看不惯同伴的残忍,想救他而已。无辜,但多此一举,白白陪上了命,却毫不后悔。
就这样,过了几千轮回,几千年华。
春雨江南,烟雨绵绵,才子佳人一会,成千古佳话,他不屑,回头倔强的说没有看的上的姑娘,都半大的孩子了,连门亲事都没有,双亲不由急了,好歹自家也是江南的丝绸第一庄,怎么能连个后也没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家这儿子这三大中的大看来是犯定,二老辛苦劳累一辈子,眼看就要颐养天年,把家业交儿子了,怎么连个能让那孽种收收心的女子也没有?无奈,找了几家门当户对,下了通牒,必须找一个,择日成亲。
李家大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会,知书答理,温婉秀娟,被看上了,也相亲过了,姑娘对小伙子一见倾心,二老对这娃儿也喜爱的紧,干脆就退掉其它的,没想到,儿子说不要。可怜萧太太当场气急攻心,眼前一黑就晕过去,老爷怒了,指着儿子骂,他不管,依旧不朝任何女子看一眼,外人看来潇洒跋扈,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早就倾了去。
怎样的眸子?淡然通透,活脱脱一块墨玉,琉璃一般的亮泽,夺人魂魄,绝色美貌隐藏面纱之下,只有那双眸子,在夜里,竟仿佛在发光。
多年前的自己,还是个孩子,夏天出去乘凉,听老人说书,说道梁山伯与祝英台,说道白娘子与许仙,有说刀光剑影也有说小桥流水,他最喜欢的还是鬼书,穿白衣的女鬼,倚在墙头看书生挑灯夜读,书生累坏了,睡了,还不忘招来风灭了烛,让心仪的郎君有个好觉,人鬼情未了,同归殊途,终是在奈何桥边苦苦等着,孟婆一碗汤,忘的彻底,前世的恩爱,洗到骨子里。
有天他回去晚了,路上没了人,四周微风阵阵,莫名觉得骨寒,便加快了步子,那风还是跟着自己,隐约有人在低喃,幽怨的竹笛。
本能的怕了,闭上眼不顾一切往家里冲,那段路像黄泉的归命路,夏天的闷热夜晚,居然还感到阴寒,他已经用跑的了,但摆脱不了,拌到石子,往前一冲,就要在青石地面撞花了脸。眼看头破血流,旁边的一双手,稳稳托住他。好象早有准备的利落,不慢一拍,还有轻笑,悄责他怎么如此不当心,这一摔,还不成傻子。
他茫然抬头,心里还是有些怕,万一这鬼长着青面獠牙怎么办?不过头还是抬起来,看清面前的人,那一袭杏黄衫子飘起,含笑双眸,纠结成一派妖娆,脸色虽然白皙,但眼睛却是极黑的。呆了,记得娘亲以前的画像,也没有这么风情万种,心里小小的炸开,砰一声跳动,脸就红了。
那人还盯着自己脸看,边看还抱怨当初你华寻如何如何威风如何如何英俊,怎么投了几次胎就成了这副小模样?他不语,那人口中虽是不满,说的却是反话,一对美目盈满欣喜,如同找到珍宝后的喜悦满足,让人看着就想笑出来。
终于唠叨停了,他蹲下身与自己平视,问他的名字。
他说自己叫一凡,一二的一平凡的凡,如实告之,说自己姓裘,不姓华。
刷的,他的脸沉下来,失望至极;他忽然感到心痛,再看那人,一眨眼工夫,脸上又装做全不在意,还捏自己的脸,说你呀,就算叫一凡,也是一举成名的一,尘世不凡的凡,这才像你。
杏黄衫子,杏黄头巾,随便那么扎着,几缕青丝,不经意散落,别样动人,纤弱的样子,谁知道他是男子?
他的确不是男子,却也不是女子。
他是妖啊,几千年,吸取天地精华的蜘蛛精,给自己起了个名,叫寻。寻,寻得何物?为何去寻?只为他,心底叫喧,小小不甘,我偏要去寻,哪怕天地不容,哪怕逆天而行——
再次生得男儿身,再次转身回眸去寻找,他欠他一条命,不知多久前,他的咒封了他的元神,将他封在秦岭,永世不得翻身;不知多久前,他攒足力气冲破禁锢,重见天日,想去找他,想告诉他自己不怪他;不知多久前,他的毒让他生不如死,投胎转世,这孽缘再延续下去。没完没了,他觉得烦,这次一定要找到,一定不放弃。
安静微笑,泪却先一步化开,他说一凡,我叫寻,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寻。我们这次要在一起。一定要在一起。
他偏不信命,天不容他,他还是要执着下去。
多傻。
雨后新茶,弥漫开香气,淡苦轻灵,干净的味道。他就袭窗而坐,也不管风大,他在等人,等一个也许不会来的人。天还有些阴沉,不过空气很好,洗刷过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晴朗。
他不急,悠悠抿着茶,再放回桌上,看窗外景色。
卖唱的小丫看到他,侧面,只是侧面就让女儿家动了芳心;他感受到目光,以为是寻来了,回头,却看到女子红着张脸偷瞅着他,满是羞涩。失落,招招手让她过来,问她会不会唱《烟雨赋》,兰心点头,一颗心砰冬的快要蹦出来,嗓音也紧张的有些僵硬嘶哑。
一段唱好,客人仍是未到,他摆手想让兰心下去,塞点碎银,心里琐碎的发热。
有个人,蒙着面纱,窈窕而来,一凡没有发觉,头没转过去,就听到笑声。
干吗让她走呀,唱的挺好。
回头,只是听到声音,魂就被牵了去,依旧是那杏黄衫子杏黄头巾,青丝已经留的很长,没带面纱罢了,容貌还是光鲜,美艳不可方物。
他让小二上了茶,却不见他喝,就是看着那涟漪,不一会,又叫来兰心,姑娘,可否借琴一用。
惶恐答应,她在旁站着,递上琴去。
玉葱十指,拨弄琴弦,羽声被弹的犹如细针,短促而悠扬。他听的痴了,佳人抚琴,一曲梁音,天边来那般脱俗,连贯着入耳。风大了,已经是秋末,微凉,寻却还是穿单薄衣物,仿不知晓。
吹起长发,让他像带了面纱,朦胧的溶解。
曲毕,风停。旁座几人赞叹不已,人间难得几回闻。他醉了,醉在他一笑天下醉的美貌,醉在他脱俗神秘的气质。兰心自知无颜弹奏,这位相公,此琴,便赠了你。
他无声应答,眼中笑意难掩,莫不是得意,竟也有小小的吃醋。就是看不习惯其它女人盯着一凡看,这位还算识相,懂得激流勇退。
他在裘府住下了,以朋友的名义,下人婢女全是一凡身边的,聪明伶俐的紧,说话都拐三个弯,有时候弄的人哭笑不得。
他每天都来看他,每天都带来新鲜的玩意,居然连拨浪鼓都有,他笑他把自己当孩子,他帮他梳着头,打闹一会,告诉他自己把他当作娘子,要藏在窝里疼的。
惊住,脸有些红,他是妖啊,居然也会被红尘缠去了。忽的一个声音在他心里面说,如今才发现?早在千年前,就被缠进去了。
苦笑,很快默认。何须什么红尘?自己找他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那人?那事?
不经意间,就把自己一颗芳心许了他。
原来啊,他深深吸气,欢喜藏在眉宇间,早就爱上他了。
心里声音又道,人妖殊途。违了天命,可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呐喊着,违天命又怎般?人妖殊途又怎样?只不过爱上了,我已追他千年,不会放手!
心中那人沉默许久,终是叹了口气,傻,何苦去寻?原本就不是你的。
冲天露出笑容,骄傲的不可一世,无畏无惧。
那时侯,那红线。就缠上了他们的十指,错综纠葛,剪不断,理还乱。
他们双出双入,活生生就如一对情侣,只因同为男子,流言总来的晚些,可来了,就像洪水猛兽,拦不住。人们口中,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无一不是一把刀子,有意无意指向他们。
他们互相凝视,目光如炬燎烧,有些有的没的萌了芽,他刚开始骂自己荒唐,怎会有那种想法,后来习惯了,就收不了场。他们都在找一个时间说出心意,埋了太久。
那夜里,到了尾梢,他来看他。带了只玉雕,小巧玲珑,可以插在发际,接来细看,竟隐约是只白玉蛛儿。
再也忍不住,吻了上去,看到心上人眼中那抹惊讶,与了然。那吻缠着他的舌尖,竟比火还烫。一下搂紧了他,不放开。
宽衣解带,翻云覆雨。他落进温柔乡里,不愿拔身。他由着他纵情任性,一凡是他的夫君了,他会服侍他。
靠上他的肩膀,雨水的气息,钻进他鼻里,睡沉了,一张脸像孩子,甜笑着。
关系终是瞒不住的,清晨,第一声鸡啼,下人打开房门想入内打扫,映入眼帘,两人情欲过后,衣冠不整。
他急了,传出去,他就不能和他在一起了,指甲无声变长,淬了毒,这女子会被人当作癫痫发作而死,一下子就行,没有痛苦。
刚刚要动手,他忽然拉住他,目光释然仿佛早知会有今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多古老,无比灵验的话。他愤恨抽回指甲,穿好衣物,誓要与他同生共死。
家法,厅堂,老爷阴沈脸色山雨欲来。他们跪在地上,地板都能映出影子来。
静无人声,他们的手还握着,天理不容的恋情,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那声叫骂,夹带着鞭子,狠狠抽了上去,他的背上流了血,刺了他的眼,鞭子打在他身上,疼在寻的心里。
他终于忍不住,硬拉他起身,问老爷,他错在哪里?你凭什么打他?
裘老爷一拍桌子,茶杯小盘叮当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里轮的到你这妖孽说话了?一凡,你今天把这妖孽赶出裘家,你就还是我儿子,不然就滚!
他不服气,让一凡别出声,老头,你一口一个妖孽,我今天就当定这妖孽!你又能怎样?又想怎样?
老爷胡子吹的老高,有违祖训王道,男人怎么能在一起?伦理不会许诺啊!
世间礼数与我何干?与爱何干?今天我们就算走了,你拦也好,不拦也好。说罢,衣袖一甩,风翻出花样,席卷的大厅一片狼籍,待众人回过神来,两人已到门口。
站住!苍老声音嘶哑,你这孽种,有种你走了,就别再回来!
他果然停下来,转身跪下,规矩磕了三个头,今世之恩,来世再报。儿子今生孝心是不能报答了,只望投胎之后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最后,头也不回的走出雕花红木门。
身后,一片沉寂,过了许久,才微微响起轻声的抽泣。
小日子过的很快,早晨,相拥醒来,他就去劈柴灌溉,寻会睡的比较晚,而且日头一大就不敢站太阳底下,打点好家务,他就进去陪他,看他怎么纺丝。他不知道丝从哪里来,只知道他每晚会等自己睡着后出去一会,然后又轻手轻脚进来。第二天就会有新的丝。裘家做丝绸生意,他从小连进贡皇宫的丝绸都见过,可他的丝更好,滑的难以握住,又无比坚韧,他笑着,一根丝,弄不好能勒死人呢。
他停下手中的活。眼睛很认真的看他,不止可以勒,还能粘。
哎?
不信?
信。你说的我都信。宠溺的答案,他笑自己,又不是蜘蛛丝,怎能粘人?
不知道寻是怎样找到那片林子,又从林子里找到那木屋,很好的地方。有小兽,但体形庞大的就没有,而且林子里居然没有虫子,仿佛四面八方都有蜘蛛网。
真荒唐。除非是蜘蛛精,才织的出那么大的网。
夜间,他又轻手轻脚出去,他装睡,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想去探个究竟。但有不敢,怕他生气,又怕他真是个妖。那么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可还是敌不过好奇,他跟着他,走进林子深处,他的身体发出光,渐渐,背部弓起,居然形成手臂的形状,丝就从指间滑落。
他看的不敢相信,怎么会,那么温柔的,脱俗的,怎会是妖?老天爷的玩笑,终是开大了。
可那不是玩笑,他的眸子变的血红,头发变的银白,还插着白玉簪子。活脱脱,一只蜘蛛精。
风不刮了,树越发静下来,他跪坐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他以为活干完了,回头,被雷劈中般,看到他。
抿唇,说什么都没用,他靠近,可一凡眸子里只有惊恐,猛的想起自己还是那副鬼样子,恢复人身,笑了,怎么了?我是寻。
一凡?
一凡……
你不是说过的,无论我是什么你都会和我在一起。
在想什么?夜里凉,冻着了就不好。
那些……海誓山盟呢?
你不是华寻吧?
我知道。
可我,不在乎。
他如愿晕过去,不省人事。
一口一口草药,一粒一粒灵丹,他连元神都在慢慢渡给他,可他就是醒不过来。
千年道行,竟挽不回他郎君性命。
春去秋来,他日日夜夜在床边守着,此时是初秋,两个云游僧来借宿。
他无所谓。住下吧,别吵着我们就行。
量这两和尚的修为,也奈何不了自己。
年老的僧人笑了,大海一般,见惯了红尘,施主,你是男儿身吧。
他怒了,和尚,你既已出家,凡尘俗事,便不劳尊驾。
老者不动声色,人妖殊途。
既已殊途,我就不再往前,奈何桥前等他千年,终能同路。
他掐指一算,施主,你的天劫就快来了。
若找不到有缘人,便一人挺过。
何必自欺欺人?有缘人,醒不过来罢了。
他手一抖,恨老人的一语点破,纺织停下了,隐隐知道,这个人,是有办法的。请大师指点。
道了声佛号,你是妖,贫僧救这人,你以后便不得作乱人间。
你只要救他,我们就在这忘忧林住一辈子,决不危害人间,日夜道佛,早晚梵香。
佛珠碰撞,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点头,知道僧看出前世孽缘。我欠他一命,是否以命相还?
阿弥陀佛,佛本慈悲,切记不可杀孽。他醒来,施主与他共渡天劫,他不得在天劫中有损伤,否则,他长眠不起,你则灰飞烟灭。
天劫?他自身难保,又怎能保他?
老人没有催他,孰轻孰重,施主自行定夺。说罢,带他徒儿入内歇息。
他一天天消瘦,一年没有进食,全靠元神苦苦撑着。天劫是下月,满月之时,天降惊雷,妖若没死,自是脱胎换骨,若挺不过,只得待下一个千年,修炼成形。
如不答应,到时他也是死,如答应了,尽管希望飘渺,但不是绝望。
劳烦大师了,规矩行礼,决定,他要赌。
如果失败,就下去陪他。
笑的释然,他抚摩他的发,自己的存在,系于一线。
手指稍微动了动,接着是眼睛,他睁开眸子,一片明朗。
首先看见的是他的脸,墨玉一样的眸子依旧动人,他微笑了,醒了,就吃点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