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淡小粥,咸菜瘦肉,好象新婚燕尔,他沉默吃完,谁都不想提那天的事情。
既然过去了,就是以前的事情。
不在意,还饿不饿?饿的话我去做饭。
他拉住他。不饿了。他不要他再消失于自己的视线。
那就好。你瘦了。心疼,脸庞都凹陷了。
寻一向舍不得一凡受一丁点伤的。这次也不例外。
宽大的衣袍,十七色绸缎,龙凤双喜,虽是红色,但十七种不同的红,自是不易。穿上看看,他替他披上,你睡着时我做的。
喜气红色,嫣红殷红艳红娇嫩的仿佛画中人,那么纤细的骨架。他告诉一凡,是无求大师救你的。
行了礼,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老僧笑,阿弥陀佛,寻施主请贫僧来替两位主持大婚。
他愣,转头看见他羞涩的笑,心中了然,劳烦大师,来日若有所求,裘某自是竭尽所能。
贫僧法号无求,怎会有什么所求,所求本是无求,施主,不必挂心。
他在一旁听着,第一次,居然对和尚有所感激。
要渡天劫,这小屋是不行的。
他们连夜赶路,到了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们自是想不到,有一天,居然还会回到江南。
记得无求说的,到人烟旺的地方,心无杂念,这样,天雷便不会猛烈。
杭州,集市,他们结伴去买些小玩意,以及食物。
日上三竿,他有些渴,就去附近的酒楼,看到有道士在与小二吵架,寻避开,但他拦住他,躲什么?道士既会与人争吵,修为肯定不到家。
想想,也没错。眼看那道士就要急了,他觉得好笑。
似乎是道士说酒楼有妖孽,生意人最忌讳人这样说,想把他赶出去。可道士不依,我潜心修炼多年,不会看错。现在有个妖孽现了形——就是她!
距离远,道士不知道寻是男子。
筷子落地上,他不敢相信,道士指着他,一凡急了,你别血口喷人,我娘子才不是妖孽!
此妖道行极高,乃千年蜘蛛精,小娃,别被她皮相蒙了眼。冷笑着,咒符劈向了他,他也不避,示意一凡在一旁看戏,那些符,就飘在他面前。
然后就没了动静。
酒楼客人发出暴笑,老道士,是欲求不满,看人家娘子生的美貌,硬说姑娘是妖孽吧?给人家姑娘道歉,否则小兄弟娘子名节不都给你坏了?
他也笑,就凭那种符,别说他,就连蜘蛛洞里那些邪气小妖都治不了。这道士眼力好,可惜功力不够。
一凡付帐,走吧,别理这疯子。
他本还想看道士如何收场,可惜也是心有余辜,说实话,刚刚道士指向他,还真被吓着了。
在城里小客栈住下,掌柜是个留着八字胡的小老头,眼神和善。
寻冲他笑,怎么了?明天就是天劫了。
他搂住他,如果渡不过怎么办?如果要分开怎么办?
哪里来这么多无奈,渡不过,奈何桥前重逢就是。
重逢就是。不分开。
他们的手悄然握紧,十指交错。生生世世,白头偕老。
那天夜里,竟下了雨,他们相拥而眠,这样在一起,就知足。
天雷,惊的人们从睡梦中醒来,里三内三的看,雷好象在找什么。
他们的房里贴满咒符,这样雷就打不下来,只要到了明天一早,他们就能在一起。
到目前为止,一切安好,雷似乎渐渐弱了,天边也有鱼肚白。
他笑,一凡,快要过去了。
然后他呆住。
门被推开来了。是那个道士。
他手中桃木指着寻,果然,就是妖孽,不然怎会有天雷?
就那么一刹那,房里白光耀眼,惊人的光,刺痛他们的眼。
只有寻的惨叫,依旧震动耳膜。
江南丝绸第一家,家业由裘一凡继承。
那年少爷回来后,眼神就散了,后来,娶了酒楼里的兰心姑娘。
老父母都允了姑娘的出身,罢了,终是有个后,比爱个男人强。
陪娘子挑簪子,左改右挑,还是没有称心的,他也没有不耐烦,娘子,可有中意的。
兰心笑笑,从小卖唱的丫头总比大户人家的闺女了然世事,夫君,兰心想要你那白玉簪子。
他惊住,不可,这是妖物。
那为何还带着?
他哑口无言,带着歉意沉默,兰心也不追问,径自挑了只同等玉质的白玉簪子,也没说什么。
至少那时她看到了,簪子上的蜘蛛,小巧玲珑。
叹气,他的心,终究不会给自己。
那么给了谁?
风吹过,灰尘飞舞,已入了冬。
[完]千寻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一片温热,轻叹一声,向光源爬去。
一点一点,慢吞吞爬过去,光点越来越大,就要到出口。
喧哗,吵杂,他有些不悦,在壳里待了几千年,只有每次试图冲破封印时的剧痛给他活着的感觉,声音,是从来没有的。那片昏暗把一切吞没了,连呼吸都显得唐突。现在听声音应该是几个孩子,春天出来踏青的,无意中发现了蜘蛛洞。
但愿他们别做什么,他想。刚从壳内出生,力量几乎没有。
事不如人愿,滚烫的油被灌进洞,孩子们明显对洞内的生物很好奇,人类,他静静冷笑,还是没有变,学不乖,永远不会学着去忍受其它种族的存在。
油已经快要漫布到他那里了,是烫油,如果被淹没马上就毙命,油很轻,如果他现在努力逃出去,说不定可以逃出。
很烫,他听到自己足下腐烂的声音,卡嚓卡嚓,只有他自己听见。
终于出去了,沿着岩壁,到了没有油的地方,终于松一口气,可意料不及,那只手伸过来,想抓住自己......
自卫本能,细小尖牙,带着毒液,狠狠咬了上去。孩子吃痛放手,他被抛起来,这时候,他看到他了。
那双眼睛,那五官--十足,就像把自己封印起来的混蛋!
史料未及,孩子看不惯同伴的残忍,想救他而已。无辜,但多此一举,白白陪上了命,却毫不后悔。
就这样,过了几千轮回,几千年华。
春雨江南,烟雨绵绵,才子佳人一会,成千古佳话,他不屑,回头倔强的说没有看的上的姑娘,都半大的孩子了,连门亲事都没有,双亲不由急了,好歹自家也是江南的丝绸第一庄,怎么能连个后也没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家这儿子这三大中的大看来是犯定,二老辛苦劳累一辈子,眼看就要颐养天年,把家业交儿子了,怎么连个能让那孽种收收心的女子也没有?无奈,找了几家门当户对,下了通牒,必须找一个,择日成亲。
李家大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会,知书答理,温婉秀娟,被看上了,也相亲过了,姑娘对小伙子一见倾心,二老对这娃儿也喜爱的紧,干脆就退掉其它的,没想到,儿子说不要。可怜萧太太当场气急攻心,眼前一黑就晕过去,老爷怒了,指着儿子骂,他不管,依旧不朝任何女子看一眼,外人看来潇洒跋扈,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早就倾了去。
怎样的眸子?淡然通透,活脱脱一块墨玉,琉璃一般的亮泽,夺人魂魄,绝色美貌隐藏面纱之下,只有那双眸子,在夜里,竟仿佛在发光。
多年前的自己,还是个孩子,夏天出去乘凉,听老人说书,说道梁山伯与祝英台,说道白娘子与许仙,有说刀光剑影也有说小桥流水,他最喜欢的还是鬼书,穿白衣的女鬼,倚在墙头看书生挑灯夜读,书生累坏了,睡了,还不忘招来风灭了烛,让心仪的郎君有个好觉,人鬼情未了,同归殊途,终是在奈何桥边苦苦等着,孟婆一碗汤,忘的彻底,前世的恩爱,洗到骨子里。
有天他回去晚了,路上没了人,四周微风阵阵,莫名觉得骨寒,便加快了步子,那风还是跟着自己,隐约有人在低喃,幽怨的竹笛。
本能的怕了,闭上眼不顾一切往家里冲,那段路像黄泉的归命路,夏天的闷热夜晚,居然还感到阴寒,他已经用跑的了,但摆脱不了,拌到石子,往前一冲,就要在青石地面撞花了脸。眼看头破血流,旁边的一双手,稳稳托住他。好象早有准备的利落,不慢一拍,还有轻笑,悄责他怎么如此不当心,这一摔,还不成傻子。
他茫然抬头,心里还是有些怕,万一这鬼长着青面獠牙怎么办?不过头还是抬起来,看清面前的人,那一袭杏黄衫子飘起,含笑双眸,纠结成一派妖娆,脸色虽然白皙,但眼睛却是极黑的。呆了,记得娘亲以前的画像,也没有这么风情万种,心里小小的炸开,砰一声跳动,脸就红了。
那人还盯着自己脸看,边看还抱怨当初你华寻如何如何威风如何如何英俊,怎么投了几次胎就成了这副小模样?他不语,那人口中虽是不满,说的却是反话,一对美目盈满欣喜,如同找到珍宝后的喜悦满足,让人看着就想笑出来。
终于唠叨停了,他蹲下身与自己平视,问他的名字。
他说自己叫一凡,一二的一平凡的凡,如实告之,说自己姓裘,不姓华。
刷的,他的脸沉下来,失望至极;他忽然感到心痛,再看那人,一眨眼工夫,脸上又装做全不在意,还捏自己的脸,说你呀,就算叫一凡,也是一举成名的一,尘世不凡的凡,这才像你。
杏黄衫子,杏黄头巾,随便那么扎着,几缕青丝,不经意散落,别样动人,纤弱的样子,谁知道他是男子?
他的确不是男子,却也不是女子。
他是妖啊,几千年,吸取天地精华的蜘蛛精,给自己起了个名,叫寻。寻,寻得何物?为何去寻?只为他,心底叫喧,小小不甘,我偏要去寻,哪怕天地不容,哪怕逆天而行--
再次生得男儿身,再次转身回眸去寻找,他欠他一条命,不知多久前,他的咒封了他的元神,将他封在秦岭,永世不得翻身;不知多久前,他攒足力气冲破禁锢,重见天日,想去找他,想告诉他自己不怪他;不知多久前,他的毒让他生不如死,投胎转世,这孽缘再延续下去。没完没了,他觉得烦,这次一定要找到,一定不放弃。
安静微笑,泪却先一步化开,他说一凡,我叫寻,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寻。我们这次要在一起。一定要在一起。
他偏不信命,天不容他,他还是要执着下去。
多傻。
雨后新茶,弥漫开香气,淡苦轻灵,干净的味道。他就袭窗而坐,也不管风大,他在等人,等一个也许不会来的人。天还有些阴沉,不过空气很好,洗刷过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晴朗。
他不急,悠悠抿着茶,再放回桌上,看窗外景色。
卖唱的小丫看到他,侧面,只是侧面就让女儿家动了芳心;他感受到目光,以为是寻来了,回头,却看到女子红着张脸偷瞅着他,满是羞涩。失落,招招手让她过来,问她会不会唱《烟雨赋》,兰心点头,一颗心砰冬的快要蹦出来,嗓音也紧张的有些僵硬嘶哑。
一段唱好,客人仍是未到,他摆手想让兰心下去,塞点碎银,心里琐碎的发热。
有个人,蒙着面纱,窈窕而来,一凡没有发觉,头没转过去,就听到笑声。
干吗让她走呀,唱的挺好。
回头,只是听到声音,魂就被牵了去,依旧是那杏黄衫子杏黄头巾,青丝已经留的很长,没带面纱罢了,容貌还是光鲜,美艳不可方物。
他让小二上了茶,却不见他喝,就是看着那涟漪,不一会,又叫来兰心,姑娘,可否借琴一用。
惶恐答应,她在旁站着,递上琴去。
玉葱十指,拨弄琴弦,羽声被弹的犹如细针,短促而悠扬。他听的痴了,佳人抚琴,一曲梁音,天边来那般脱俗,连贯着入耳。风大了,已经是秋末,微凉,寻却还是穿单薄衣物,仿不知晓。
吹起长发,让他像带了面纱,朦胧的溶解。
曲毕,风停。旁座几人赞叹不已,人间难得几回闻。他醉了,醉在他一笑天下醉的美貌,醉在他脱俗神秘的气质。兰心自知无颜弹奏,这位相公,此琴,便赠了你。
他无声应答,眼中笑意难掩,莫不是得意,竟也有小小的吃醋。就是看不习惯其它女人盯着一凡看,这位还算识相,懂得激流勇退。
他在裘府住下了,以朋友的名义,下人婢女全是一凡身边的,聪明伶俐的紧,说话都拐三个弯,有时候弄的人哭笑不得。
他每天都来看他,每天都带来新鲜的玩意,居然连拨浪鼓都有,他笑他把自己当孩子,他帮他梳着头,打闹一会,告诉他自己把他当作娘子,要藏在窝里疼的。
惊住,脸有些红,他是妖啊,居然也会被红尘缠去了。忽的一个声音在他心里面说,如今才发现?早在千年前,就被缠进去了。
苦笑,很快默认。何须什么红尘?自己找他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那人?那事?
不经意间,就把自己一颗芳心许了他。
原来啊,他深深吸气,欢喜藏在眉宇间,早就爱上他了。
心里声音又道,人妖殊途。违了天命,可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呐喊着,违天命又怎般?人妖殊途又怎样?只不过爱上了,我已追他千年,不会放手!
心中那人沉默许久,终是叹了口气,傻,何苦去寻?原本就不是你的。
冲天露出笑容,骄傲的不可一世,无畏无惧。
那时侯,那红线。就缠上了他们的十指,错综纠葛,剪不断,理还乱。
他们双出双入,活生生就如一对情侣,只因同为男子,流言总来的晚些,可来了,就像洪水猛兽,拦不住。人们口中,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无一不是一把刀子,有意无意指向他们。
他们互相凝视,目光如炬燎烧,有些有的没的萌了芽,他刚开始骂自己荒唐,怎会有那种想法,后来习惯了,就收不了场。他们都在找一个时间说出心意,埋了太久。
那夜里,到了尾梢,他来看他。带了只玉雕,小巧玲珑,可以插在发际,接来细看,竟隐约是只白玉蛛儿。
再也忍不住,吻了上去,看到心上人眼中那抹惊讶,与了然。那吻缠着他的舌尖,竟比火还烫。一下搂紧了他,不放开。
宽衣解带,翻云覆雨。他落进温柔乡里,不愿拔身。他由着他纵情任性,一凡是他的夫君了,他会服侍他。
靠上他的肩膀,雨水的气息,钻进他鼻里,睡沉了,一张脸像孩子,甜笑着。
关系终是瞒不住的,清晨,第一声鸡啼,下人打开房门想入内打扫,映入眼帘,两人情欲过后,衣冠不整。
他急了,传出去,他就不能和他在一起了,指甲无声变长,淬了毒,这女子会被人当作癫痫发作而死,一下子就行,没有痛苦。
刚刚要动手,他忽然拉住他,目光释然仿佛早知会有今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多古老,无比灵验的话。他愤恨抽回指甲,穿好衣物,誓要与他同生共死。
家法,厅堂,老爷阴沈脸色山雨欲来。他们跪在地上,地板都能映出影子来。
静无人声,他们的手还握着,天理不容的恋情,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那声叫骂,夹带着鞭子,狠狠抽了上去,他的背上流了血,刺了他的眼,鞭子打在他身上,疼在寻的心里。
他终于忍不住,硬拉他起身,问老爷,他错在哪里?你凭什么打他?
裘老爷一拍桌子,茶杯小盘叮当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里轮的到你这妖孽说话了?一凡,你今天把这妖孽赶出裘家,你就还是我儿子,不然就滚!
他不服气,让一凡别出声,老头,你一口一个妖孽,我今天就当定这妖孽!你又能怎样?又想怎样?
老爷胡子吹的老高,有违祖训王道,男人怎么能在一起?伦理不会许诺啊!
世间礼数与我何干?与爱何干?今天我们就算走了,你拦也好,不拦也好。说罢,衣袖一甩,风翻出花样,席卷的大厅一片狼籍,待众人回过神来,两人已到门口。
站住!苍老声音嘶哑,你这孽种,有种你走了,就别再回来!
他果然停下来,转身跪下,规矩磕了三个头,今世之恩,来世再报。儿子今生孝心是不能报答了,只望投胎之后做牛做马报答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