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不赶时间,就听我讲一个故事吧。”季常春人老了,但没戴眼镜,年轻时候看剧本过度造成的近视眼被年老的老花扯平,现在的季常春视力比年轻人都要好,他撇了一眼吴止,因为几年前饰演一名年老的京剧角儿而特意练的眼睛有神到让吴止怀疑眼前的老人其实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假扮的,但眼神却沉淀着只有长辈经过时间淬炼才独有的东西,这还是季老没错。
看见季常春拄着拐杖缓缓坐下,吴止才弯腰坐下。
“这得从我小学说起……”季常春不愧是拍一部戏精通一个技能的传奇老演员,年轻时候一部《播音员》火遍大江南北,从此季常春说话都带有播音腔,口中所言都像是在你耳边娓娓道来一段身边的故事。
小时候的颠沛流离让季常春没能交上一个朋友,甚至会因为新来格格不入而受到嘲笑和排挤,父亲只是一个跟着商家到处跑的小工,只有每个月才有短短两天时间回家给母亲送生活费和带着季常春去电影院娱乐,小县城的娱乐太过匮乏,唯一高档且能三个人在一起的场所只有这了。
母亲因为要带他,不敢找正常的工作,只是接了季常春上学期间去别人家打扫的工作,小县城的人际关系网密密麻麻,母亲也去过好几个同学家做饭打扫洗衣,这些人感觉季常春天生就低他们一等,新来的季常春也打过架骂过人,但都在母亲边哭边打中慢慢磨平了自己的棱角,他也能心平气和地在厕所里找到自己的饭盒,在池塘里捞出自己的书包,母亲一个人带他不容易,他可不能发脾气,父亲不在身边,没有人帮他和母亲,他要忍。
电影院里父亲一般会买角落里的位置,黑暗里和母亲你侬我侬的时候,季常春就一个人静静欣赏起大幕布上的影画。
电影里的小孩真幸福,有朋友,有一直陪伴他的家人,吃的是肯德基,喝的是可乐,季常春的零用钱一个月只买得起两根炸串一个烧饼,父亲说男孩子要穷养,不然以后没出息,乖儿子只有听话的份。
乖小孩乖了十八年,高考完那天晚上父亲为了犒劳他带他去看了最新的电影,他看着这部美国青春片,画质糟糕,应该是电影院老板盗印的,但男主向父母摔手机的动作却摔到了自己的心里:“我的人生我要自己作主,我已经成年了,我要去追求我真正喜爱的东西,我不会继承你的公司的。爸爸,妈妈,再见!”
父母早已把自己的未来规划好了,父亲跟着老板天南海北闯了这么久,不想自己的儿子也这么奔波,所以他想让季常春当个数学老师,因为季常春高中当了三年的数学课代表,母亲看隔壁会计赚的钱不少,也希望季常春如果考不上师范就去当会计。
这次不是唯一一次季常春起了叛逆的心,却是他第一次付诸行动。
他报考了中央戏剧学院。
他被录取了。
他瞒着父母孤身一人来到北京,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硬座却不感到疲惫,别人都是家人朋友陪同来面试,就他一个人背着一个书包穿着一身校服来到面试的教室,他要赶在所有人注意到他消失之前再回去,所以时间特别宝贵,能省就省。
季常春是有天赋的,他没有经过任何专业培训,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电影,看着演员的眼神,模仿他们的动作,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因为看过太多次,他竟无师自通知道哪些动作会更好地表达出人物情感,用不同的腔调不同的语气不同的停顿会让一句台词有不同的含义,他还在房间里对着镜子模仿在路上看到的路人,不同身份的人做相同的表情或动作也有不同的意思,不同处境的人也有他们特有的小动作和小神情,季常春平时的爱好除了一遍又一遍看电影之外还有自己写个小剧场啥的然后一人分配好几角,这些都是电影学院以后要教他们的课程,季常春竟然误打误撞提前预习了,所以面试老师出完考题后季常春出色的表现让老师们眼前一亮。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季常春准备了十几年,他抓住了大学里所有的机会,所以当父母知道他远赴北京不是去师范也不是去管理学而是去学表演这事的时候,是中央一套播着季常春饰演其中从美国留学归来的技术人员男二。季常春从小就在中国小县城长大,美国只存在影视中,但他外形好,知道有戏选角会着重选好外表以后,季常春对于改不了的脸就尽量做到精神干净,能控制的体型就每天十公里长跑外加一百个俯卧撑,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与众不同,他还买了女性的束腰来提醒自己要挺直腰板,老师在课堂上讲过食能养人,所以他零食吃的极少,三餐也是营养均衡荤素搭配,半年不到,季常春整个人焕然一新,在一众新人里看上去气质超群,很快就被各大剧组看中,抛去橄榄枝。
外形不差,热爱演戏,会抓机遇,也有天赋,更会努力,季常春的演艺道路可算是顺风顺水,但这也和他一心扑在演戏上有关。同期也不是没有比他受欢迎的演员,也不是没有演技压他一筹的同辈,但他们往往被演艺圈的五光十色迷花了眼,为了钱、为了色、为了权、为了欲,只有季常春全身心扑在演戏上,他能因为一部好剧本而零片酬出演,他能因为导演觉得能更好展现角色而真的去考了赛车手证,妻子因为他分给自己时间太少而和他分居,女儿误会母亲婚内出轨而选择和父亲一起,等季甜真的知道母亲忍不了寂寞和他人一起是因为父亲的冷暴力后也哭过闹过,但最终败在父亲对演戏热烈的奉献中,也慢慢接受了把全部奉献给演戏的父亲,逐渐引以为豪。
本来季常春觉得自己就算是死,也会在去世的最后一刻待在片场,他人的奉承和对演戏的自信,让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直到他遇上了吴止。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天才。
原来真的有人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吃透剧本。
原来真的有演员可以把自己完全变成剧本里的人。
原来真的存在让人一眼入戏的演技。
吴止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季长春脖子都仰断了,都等不到攀上高峰的一刻。
季常春开始怀疑自己,自己努力了这么多年,真的值得吗?
他永远做不到把自己揉碎,一点一寸去贴合角色,他永远不能像吴止那样,给人带来那种震慑力,他演了一辈子的戏,却比不过吴止出道演的这一部。
吴止的话是最后一根稻草,本就绷紧成丝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季常春呆坐在病床上,看着手里薄薄的一张纸,怎么都看不懂。这张纸上语法主谓语颠倒,文字缺撇少捺,好不容易感觉理顺了句子,但文字飘在眼前就是进不去脑子。
怎么回事?
他把纸递给女儿,给她指出这张纸上的错误,怎料女儿越听越吃惊,最后竟然直接扔下他跑出门去。
女儿一向很乖,除了发现自己冷暴力她的妈妈外和自己大闹过一场后就没有过出格的表现,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被女儿带来的医生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又把自己推到各种仪器里扫了又扫,医生坐在他面前沉重地说:“很抱歉,季先生,您患的是失读症,也不知道您是受了什么刺激,已经影响到大脑皮层,这个损伤是不可逆的,您以后可能再也看不了文字了……”
万万没想到自己是以这种理由息影,但已经被吴止打击到重塑三观的季常春已经无所谓了,望着哭着对自己说“您难受您就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让自己难受”的女儿,他也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摇了摇头。
在女儿的陪伴下他度过了六年的闲暇时光,他学着像普通老头那样去公园打太极遛鸟,也报了老年旅游团出去和一群老头老太太在景点拍照合影,工作太忙老年得女的他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她身上,所以趁这次假期他为女儿做饭带小狗,旅游回来还会给她带大包小包吃的和纪念品。
他的晚年本可以这样平淡度过,但在电视上看到吴止那张熟悉的脸以后,他突然就摁不动遥控器按钮了。
怕老爸触景生情的季甜没给季常春看过任何电影,季常春也知道最近几年没啥好电影出来所以也无所谓,每天就看看电视,今天看看南非荒野的动物,明天看看农村养的猪,中间再看看人类挑战极限跑个步跳个高。
《公平交易》吴止民国扮相一出来季常春就入戏了,这衣服,这举止,就是民国画里走出来的公子嘛。
他接到了许久未联系的钱洪电话,得知他和吴止主演的电影《为我而战》入围了嘎哈电影节,他拒绝了出席电影节的邀约,那天是季甜带男朋友回家的日子,他不想缺席,但在好友的劝说下他还是应了国内庆功宴的约。
看到被人围着觥筹交错的吴止,季常春险些落泪,他到底还是羡慕,羡慕吴止的天赋,嫉妒他的实力,这些都是他念而不可求的东西,都是他奉献一生都得不到的珍宝。
嫉妒是来自弱者无力的控诉,他最多也只能做到嫉妒而已。
他走上前,举起酒杯,对吴止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他到不了的远方,他希望吴止能达到,他没那么大脸说想让吴止替他达到,他演了这么多年的戏,还是真诚希望中国电影能再多出几部精品。
他回到宾馆,打算好好睡一觉,明天搭乘晚上的航班回家,可早上醒来就被手机和电视里的新闻轰炸。
看到吴止再一次的退圈行为,再加上其他人给他发来吴止失联的消息,季长春身体比脑子快,拿上钥匙外套都没披就走了,电梯里的人似乎是在和他作对,在17层停了半个世纪都没下来,他没辙,用手狠狠剁了下两扇紧闭的铁门就慌慌张张跑去了楼梯间。
人老了,果真不中用,爬了不到一半的楼层,季长春就累的气喘吁吁,扶着把手再踏下下一个台阶时,一不留神踩空了,楼梯间在他眼前疯狂旋转,等到视线恢复正常时,已经是两个星期后的周末,他的女儿握着他的手睡着了,感受到手心的柔软,季长春看着女儿的发旋流泪了。
他总是这样,又没有完成自己的心愿,又让身边的人担心,不管活多大岁数,他总是这么麻烦。
☆、善后
是季常春送他们出门的,临走时还每人送了一袋桃子。
“这是我旅游团的一个朋友送来的,他家开了一个桃园,桃子多到吃不完,卖不出去就每个人送了一车过来,我家就我和女儿还有保姆三个人,哪吃得完啊,你们多多分担啊。”季常春说完又往吴止袋子里装了一个石榴,“这个大,我也懒得剥,你拿去吃了吧。”
谁想这次过来不但得到了季常春的原谅,还收获了七个大个水蜜桃和一个大石榴,吴止心一向大,开心地接受了:“谢谢季老!”
钱洪则是挑了挑眉:“年轻真好啊,就是坦诚。”就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粗蠢大直男一个。
季常春摇了摇头,听出了钱洪的意思,笑着拍了拍好友的背:“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健康,只要不死,就一定能找到令自己快乐的东西。”
“你说的就是旅游吗?”钱洪看着季常春问道,“还是和女儿一起过日子?”
他是很喜欢吴止,也不忍吴止的天赋被埋没,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关心他的朋友,作为导演他第一选择肯定是吴止,但作为一个人,他的心却是偏向季常春的。
像一开始钱洪跑来告诉他吴止因为愧疚而请心理医生催眠消除记忆那会儿一样,季常春叹了口气,他把钱洪拉到四处无人的地方悄悄对这位进退两难的好友说:“你把吴止带回来吧,我不怪他。”
这次他把钱洪拉到了只有月光照着的后院,略带责怪地对钱洪说:“你说话别那么冲,好不容易把吴止劝回来了,你再这么夹枪带棍小心人家又跑了。”
“我这是关心你!”钱洪有些后悔,把吴止带到好友面前,逼好友说出原谅凶手的话,这虽是他的本意,但看到季常春真的好心好意劝说吴止后,他又感觉自己变成了帮凶,所以语气又忽而变弱,“我这不是替你不值嘛……”
“哎呀,老钱,没关系了,事情已经变成这样,改变不了,我们为什么不试着接受呢?”季常春反过来安慰钱洪,“其实你也看得出来,我的上限我的天花板也到此为止了,就算之后还是继续演戏也不会进步太多,但吴止不一样,他每一次都在进步。他最厉害的地方不是在年纪轻轻就获得了嘎哈影帝,他让我们惊奇的地方不就是在他的下一部作品中永远比上一部有进步有突破吗?嘎哈影帝不是他的极限,只是他上升的一个台阶,我如果能把这样一个天才留在演艺圈,也算是对这个圈子最大的贡献了。未来我白骨成灰,时代发生巨变,我过去演的那些作品可能会被人遗忘,但吴止却会被铭记,我只是粒不起眼的尘沙,吴止才是那颗熠熠生辉的珍珠啊!”
钱洪开口想反驳,但半天过去也只能闭嘴。
季常春说的不错,可事实被当事人这么清楚的说出来,实在是太残忍了。
把吴止和林玉两个人赶去后座时,钱洪最后看了一眼季常春,他看他们都已经进了车以为没有人看他了,直着的背瞬间佝偻下去,拄着拐杖被保姆扶着颤颤巍巍走回了房子。这情形放在以前是绝对不会有的,季常春那么自律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能忍受拄拐杖呢怎么会让人扶着他呢,要是以前别人和他说季常春以后会变成一个普通老头,他第一个搬起摄像机就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