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瑶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摇着拨浪鼓,咚咚咚,咚咚咚。
夜深人静,一个女孩惨叫了一声,被一只手掐死丢下了马车,魂魄随即碎开,尸体砸在石头上,弹起来滚入了水沟,马车中似乎传来争执声,不一会儿,马车停下来,两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一个是老头,一个是老太。
孟长青与李道玄跟在那两人身后,孟长青扭头盯着水沟中的女孩尸体,小姑娘半张脸浮出水面,嘴唇大张,满脸的青紫狰狞,破碎的魂魄冲出身体,扑向一个遥远方向,却被风吹散在无人的巷子中,“娘!”那一声吼消失在夜里,没惊起任何的动静,老黄犬依旧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打着盹。
这才是真实的、寻常、为人所熟知的人间,没有什么可怖的妖魔鬼怪,也没有什么一剑断江的金仙剑圣,遍地都是蝼蚁与杂草,空旷辽阔,一望无际。孟长青终于有种回归真实的感觉,玄武的修士离开人间太久了,不知道世上最多的其实是五谷杂粮、财钱算计。
什么是人间?
男盗女娼,贪嗔痴慢,芸芸众生炉中煮,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孟长青神色冰冷,望向前面的两个老人。这鬼境有些动荡,他原以为这是谢长留的记忆织成的鬼境,如今看来,这鬼境是许多人的记忆共同织成的。
孟长青跟在两人身后,听见两人在说话,零零散散的有些听不清,只听见什么货,什么宣阳,什么吴女的。
两人鬼鬼祟祟地在街上找人,忽然,其中一人的脚步顿住了,面前是一座宅子,一身红衣裳的小姑娘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摇拨浪鼓,咚咚咚,咚咚咚。
老头和老太绕过巷子,背着鼓鼓囊囊的行礼,老太太与那老头对视了一眼,两人开始步履蹒跚地朝阿瑶走过去。
“小囡,有吃的吗?”老太太说完一句话喘了口气,“讨口吃的。”说着她双手合十,“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吧。”
阿瑶先是一愣,随即抓了把头发,“婆婆,我、我不是住在这里的,我没有饭,我给你钱吧,你去前面的街上买馄饨吃。”
老太太看了眼那老头一眼,老头点了下头,老太太对着阿瑶道:“小囡啊,我们不识得路,你可以带我们去吗?”
阿瑶正在掏钱袋,闻声道:“不远的,就在那条街!”她指了下北方,“还有声音呢!”
今夜有庙会,最热闹不过。
“小囡啊,我们真的不识得路,你良心好,带我们去吧。”老太太哀求道,“我们好两天没吃饭了,眼花的都不识得路了,可怜可怜。”
一旁站在阿瑶旁边的孟长青一眼便看出不对劲,这两个老人眼珠子一直转,哪里像是饿的老眼昏花的模样?可阿瑶却站起身,说:“好吧,我带你们去。”
走到一半,那老太太作势要滑倒,阿瑶忙扶了她一把,老太太抓住了阿瑶的胳膊,“囡囡,你心地真的好啊!有福报的啊!囡囡,你是哪里人啊?”
“我住在开阳山清水观,离这里很远的。”阿瑶扶着老太太往前走。
“是吗?”老太太道:“囡囡,馄饨太贵了,你给我和阿爷买两个馒头就好了。”
阿瑶道:“不贵的,一碗才两文钱,好多支呢!”
“囡囡,我和阿爷想带着馒头路上吃,馄饨不好带啊!”
“那我帮你们买馒头好了,不过,”阿瑶四下转了圈,“我刚刚没看见有卖馒头的。”
“囡囡,我刚刚看见,那个巷子里好像有个卖馒头的啊,你去那里给我们买两个馒头好不好?”
阿瑶道:“哪儿?”
老太太指了条巷子,瞧着有些暗,阿瑶微微一顿,明显是有些怕黑。
“囡囡啊,我闻到馒头香了,我和你一块过去,你帮我买两个,好不好!”
阿瑶抓了把头发,硬着头皮道:“好吧。”
三个人刚走到那巷子口,阿瑶伸头往里面看了眼,原本抓着她的老太太忽然用力推了她一把。
一直跟着的孟长青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伸出手去抓阿瑶,手穿过阿瑶的手臂,什么都没抓到,那个角度,他看见了阿瑶的眼睛,满是惊恐的一双眼,孟长青甚至没顾李道玄在身边,直接骂了一句脏话。
“啊!”阿瑶尖叫起来。
巷子里蹲着的两个男人一把从后头将她抄起来,捂住了嘴,后面便是马车,几个人迅速上了马车,马夫刷一下抽了鞭子疾驰出去。
马车里还躺着三个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全是五六岁大小,阿瑶剧烈挣扎起来,其中一个独眼的男人似乎要拿药给她灌下去,她拼命踢着人,“爹!爹!救命!”她声嘶力竭地吼起来,一来二去那独眼男人火了,骂了句脏话,一耳光刮了过去,阿瑶被打了出去,正好马车一个加速,她整个人撞上了后座,后脑勺狠狠磕在了木板上,摔在了那昏迷的几个女孩身上。
“爹……”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声音却越来越轻,粘稠的血从后脑勺流下来。
老太太听见阿瑶没了动静,忙骂了一句:“阿三你做什么?”那声音分明是中年女人的声音,她俯身凑过去,一把擦了门板上的血,又试过了阿瑶的鼻息,松了口气,“还好,再被你掐死了你上哪儿抓人去?!你个白痴!”她瞪了眼那独眼男人。
独眼男人骂骂咧咧的。
马夫听见里面的动静,道:“别吵了!到城关了!”
那独眼男人翻身下了马车,老头迅速拿布擦了把木板上的血,老太太拆下头套,挽了下头发,把昏迷的阿瑶抱了起来。
到了城关,马车停了下来。
那守城的人揭开马车帘子,一个中年女人正抱着个红衣裳孩子温柔地哼着童谣,其余的三个小孩睡过去了,另一个老头似乎是女人的公公,打着瞌睡,手还下意识轻轻拍着一个睡着的小女孩。地上还有两堆鼓鼓囊囊的包袱,马夫用方言说道:“一家人出来逛庙会,买这买那!大半夜,小孩吵着要回家,折腾了一路。”
那守城人看了眼妇人怀中的孩子,然后放下了帘子,“天黑,路上当心。”
“哎!好勒!”
老实的马夫憨厚地笑笑。
马车离开了城门,赶赴渡口,夜半时分,江面上风平浪静,一艘客船停泊在岸边。
马车一停,船上下来两个黄衣男人,开口骂道:“怎么这么晚?”
那老头明显是负责联络的,他开口道,“阿三失手掐死了一个,路上临时抓了个过来,刚好凑齐二十五个。”
人贩子摸了下阿瑶的后脑勺,“这死的活的?”
“活的活的!这丫头劲儿大着呢!”
另一个人提醒道:“别耽误了,天要亮了。”
那黄衣人贩大手一挥,几个人把四个小姑娘抱上了船,船里面还有二十来个小姑娘,一瞧见有人进去立刻有人发出低低的哭泣声。黄衣人贩把人扔给了手下,拍了下手阴冷道:“这帮混子越来越糊弄了!过来看看死的活的。”他踹了脚阿瑶,“就这个!”
把事交代下去后,黄衣人贩揭开帘子走了出去。
孟长青与李道玄站在渡口,孟长青的脸紧紧绷着,若是谢长留在场,一根手指都能碾死这帮人。若是谢长留在场,这条江都能一剑截断。
船扯起风帆,嗖的一下划了出去,消失在夜里。
水纹一下子荡开,鬼境动荡了一下,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此时天已经快大亮。孟长青抬头看了眼,这鬼境越来越动荡了。
两人站在了闹市,看见谢长留踏入宅子,约莫一刻钟,谢长留从宅子里走出来,脸色与进去时截然不同。
刚刚从义庄赶回来的下人们甚至来不及换衣服,抹了把脸,脸上的血都没擦干净,扭头便继续上街去找人。
谢长留沿着昨晚的街道来去的找了三趟,最后手都开始颤抖起来,他掐指算了下。
孟长青看着反复算着的谢长留,阿瑶不是道门中人,命数很普通,而且福缘特别浅,越是这样的人,越是算不准。
谢长留开始询问沿街的人,早起卖豆腐脑的男人听见他的话,忽然停下了脚步,看向谢长留。
谢长留正在向那卖糖人的货郎打听,“对!对!是个小女孩,六七岁,圆脸,穿一身红袄子,红绸子扎着头发,这么高。”他似乎有些混乱,一句话说了两三遍,不停地停下来,然后才镇定地继续说下去,“可能手里拿着娃娃,很怕生,对,很爱哭。”
那担着木桶卖豆腐脑的男人听了一会儿,终于喊了一句,“道长!你是找人吗?”他犹豫了下,“程家后巷那条沟里,早上说是有个小女伢摔死在里头了,也是红袄子,六七岁,打更的刚捞上来。”
谢长留忽然愣住了,表情空白了一瞬。
谢长留赶到程家后巷时,一群人还围着那条沟。
小姑娘的尸体斜放在案上,拿草席潦草地盖着,底下一趟泥水,露出一截红色衣角。谢长留一看见那抹红色,浑身都定住了。围观的人听见有人吼着“让开!全让开!别看了!别看了!”,众人以为是小女孩家里人过来收尸,围得远了些,眼睛一直往中间的谢长留脸上瞟。
谢长留低下身,脸色非常白,过了许久,他才终于缓缓伸出手,一点点揭开了席子,仿佛那东西千斤重似的。
一张满是青紫的脸,眼睛半睁,脖子上一道掐痕,明显是被掐死了扔到沟里去的。泡了一夜,嘴唇都泡烂了,还有鱼蚕食的痕迹。
谢长留盯着那张狰狞的脸僵住了,良久,半跪在地上的年轻道人低下头,慢慢抬手捂住了脸,那一口气他吐了两次,终于极为缓慢地吐了出来,“不是。”
他回过头对着友人道,低声道:“不是,再找找。”
那友人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重重吸了口气,对着下人大声道:“找!继续找!把所有人都派出去找!一定要把人找到!”
谢长留看着那小姑娘的尸首,伸出手阖上了那双半睁的眼,小姑娘才六七岁,一身碎花袄子,头上缠着红绸子。
谢长留起身离开的时候,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声。
“我女儿!这是我女儿!这是我女儿!”一个女人冲了进去,“啊——她是我女儿!我女儿啊!”
谢长留的脚步极轻地顿了下,然后他继续往前走,腰背挺直。
孟长青望着谢长留的背影,耳边是那个女人无法自制的尖叫与哭嚎,这一段分明是谢长留的记忆,所有的景象都很模糊,唯有那个母亲的哭声清楚无比,一直到谢长留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这女人的声音依旧清晰地回荡在孟长青耳边。
原本一直没动作的李道玄忽然抓紧了孟长青的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两人跟上了谢长留,很快孟长青便意识到谢长留寻错了方向。谢长留以为阿瑶是落入了妖邪之手,毕竟道门中人的仇家只可能是妖邪与邪修。
孟长青望着谢长留的背影消失在一片混沌中。
鬼境再次散开,这一次的混沌持续了很久,孟长青与李道玄在那铺天盖地的混沌中走着,身旁是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孟长青眼中金色雾气渐渐聚集,终于,鬼境再次重现。
屋檐上的那滴水落下来,砸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已经是刹那十年。
“这是……宣阳城。”孟长青望着那熟悉的飞檐碧瓦,以及那块尚算干净的“吴”碑。
车马如龙,宾客盈门,这是宣阳的娼楼街,一条街上全是妓院。
这是宣阳的妓院。
孟长青与李道玄在吴巷中走,明显那时候的吴巷还没有像两百年后彻底沦为鬼巷,里头住着生了病的娼女,孟长青时不时能看见中年的娼女提着水桶咳嗽着往自己的院子走。靠近巷子口的地方,栽着两颗柳树,柳树下的那口井还没被人填了,井口光滑没有一丝苔痕。
孟长青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些,绕过两座牌坊,他看见了一座旧娼楼,一个十七八岁大小的娼妓靠着栏杆翻著书,一根猩红的红绸子松松垮垮地扎着头发,随意地漏下一两绺头发。
孟长青望着那小娼女下巴处的红痣顿住了,半晌,他轻轻地吸了口凉气。
这是,谢长留的女儿。
忽然,楼下有个绿衣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朝着那看书的娼女道:“妙妙姐!”
那娼妓立刻探头看她。
“钱夫人来了!跑啊!”那女孩子压低声音朝着她喊,“跑!”她急得汗都下来了,“钱夫人带着下人来了!要打死你呢!跑!快跑!跑啊!”
“什么?”
女孩子急了,“快跑!”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音,娼妓回头看了眼,骂了一句“见鬼了!”她刷一下反应过来了,书一扔立刻绕着走廊往下跑。
钱夫人一上楼,刚好看见那勾引她丈夫的小娼妓往楼下窜,脱口便大骂道:“你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有人扑上来拦着钱夫人,却被撞开了,娼妓回头看了眼,一头扎到了大街上,灵活极了。
钱夫人直接在二楼吼了声,“堵住她!”
一大群人顿时围了上来,娼妓似乎有些猝不及防,急忙忙地退了两步,忽然往娼楼街道外窜去,跟只兔子似的,活蹦乱跳,谁也抓不着她,气得钱夫人拍着栏杆破口大骂自己下人“废物!”钱夫人冲下楼,追着她就去了。
那娼妓跑了一路,在小巷子窜来窜去,像是一条泥鳅,走江过海,身后的人噼里啪啦地撞到了摊子和墙,极为狼狈,小娼妓回头看了眼,脸上还挂着笑,似乎不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似的,她快跑助力,纵身一跃扒住了墙头,蹬了两脚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