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师兄怎还不明白?”柳三郎趋步行来,两指格开刀锋,面露可亲笑意,附耳低声,“同样是杀人,编个好名头就顺理成章。同样是争抢算计,打着侠义名号就有人拥护爱戴。做恶人,杀的人就无辜。做好人,杀的人就该死。这就是所谓的正邪之道,黑白善恶本不过一线之隔。”
“一线之隔,好个一线之隔!”徐行之退开一步,细细打量这满身风光的武林盟主,后又举目四望,便在檐上墙头瞥见许多潜伏的身影。他回过头以极轻的声量问道,“若当初你我所抽的签换过来,三郎可还说得出这番话?”
柳三郎摇头,“即便换过来,输的也还是师兄。”
徐行之不禁一怔,随即颓然,“是啊,三郎何曾输过?在你面前,师兄总是棋差一招。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柳三郎并不愿杀他,在这个世上,徐行之是他柳三郎最不愿杀的人。“师兄,同我走吧。”他放软了声调,近乎有幼年时的恳切亲昵,可他的眼中唯余冰霜千里,望不到尽处也看不清心意。
忽有雪至,无声息的落在面上化成冰凉水迹。
“下雪了。”徐行之道,他仰面迎着白雪,“三郎该多穿件衣裳,你这哮症受不得寒,师兄送你的狐裘可有带着?”
“......”柳三郎眉心微蹙,笑却未改,“中原之地,用不上那东西。”
徐行之缓缓转头看来,两眼通红,似有血泪盈眶,“也罢!”
长刀骤然袭来,柳三郎疾步后撤。
“盟主小心!”
檐上一人投来兵刃,柳三郎飞身接住,长剑出鞘抵上萧杀刀锋。刀剑相碰激起火光如星、更兼铿锵呜鸣。伏兵闻声而动,却皆作壁上观不敢妄动插手。城池之内,便见这白衣、玄袍的师兄弟,以师门武功生死相博。
雪越下越大,百招之间已成纷扬之势。柳三郎的剑逼至徐行之颈侧,徐行之的刀也横在柳三郎的腰间。
“师父说过,我这套剑法,是为克制师兄的刀。”
“师父也说过,我的刀,能挡三郎的剑。”
“那师兄以为,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
“比武切磋才论快慢,生死相博比的是狠心!”
话音未落,徐行之发力向前,柳三郎剑锋迫近。然刀却未动,剑有所觉察时已撤之不及的割开了徐行之的咽喉。热血喷涌染污了如雪白衣,亦洒在柳三郎的面上,他本能的接住徐行之倾倒的身躯,头一遭在旁人面前流露几分慌乱。
徐行之伏在他肩头,剧烈的嘶声抽气,“也算......赢了......你......一次........”
他用尽最后气力,推开柳三郎倒在冷硬的青砖地上。他睁着眼睛,不甘、又畅快的将柳三郎此时的神情尽收眼底,仿似要刻进魂魄带到阴曹地府。他好似又看见天山的皑皑白雪,浩瀚无边际,悠悠无尽头。
.
——
.
“Cut!”
拍摄完毕的号令企图把戏中人拉回现实。
.
顾鸣维持着跪地姿势,克制不住的浑身发抖,更半点收不住情绪和眼泪。在商岳倒地之后,他按照剧本走近为他合上双眼,转身离去时却猛的跪倒在地。他奋力的笑,又不断落下眼泪,算不上在哭,只分外鲜明的教人体会到一种摧心断肠的痛楚。
这不是剧本内容,但胡氓没有打断他的即兴发挥。剧组上下都很沉默,因为这场戏里已不止顾鸣一人篡改剧本。商岳那句“下雪了......师兄送你的狐裘可有带着?”和顾鸣对答的“中原之地,用不上那东西。”都不在剧本之中,乃至这场雪也是突发状况。
胡氓紧盯着监视器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但雪已下得很大了,光线越来越暗,再要继续也很难了。各岗工作人员不知是收工还是继续,只有季平舟招了招手让人先去把商岳和顾鸣捞回来。
商岳已先翻身起来去看顾鸣,他并不知道顾鸣之后的表现,却能够体会演员在投身人物时所会经受的折磨。他现在也是两眼通红,声音发哑,甚至还有些缺氧的状况。
“没事吧?”商岳问。
顾鸣缓慢的抬起头来,眼色狠戾又悲戚,俨然是还陷在柳三郎的状态里。
商岳皱起眉头,“顾鸣?顾鸣!”
两人的助理和几个工作人员也都赶来,齐以闲不动声色的挤到商岳前面,拍了拍顾鸣的脸,“鸣仔你怎么样?是不是腿疼?闲哥背你歇会儿?”
顾鸣猛吸进几口气回魂过来,声调不稳的说道,“特别疼。”
.
第23章
商岳演得太好了。
顾鸣从片场到医院,再从医院回到酒店,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跟商岳搭戏,也不是《柳三郎》里第一场对手。《星火烟尘》时顾鸣什么都不懂,即便担纲男一号也得靠商岳全力引导;经历过这几年摸爬滚打,顾鸣自认也当得起“演员”二字,虽说与商岳这种级别的实力派还相差甚远,但他拼尽了全力,整体表现也都算不错。
赢当然是赢不过的,好歹不输。不论角色个性还是人物关系,柳三郎都占尽好处。只要能做到“不输”,顾鸣就已经“赢”了。
柳三郎持剑,徐行之佩刀。柳三郎素喜白衣,徐行之惯着乌袍。柳三郎当如寒芒,徐行之则似长夜。柳三郎愈是夺目,徐行之就愈无踪迹;而唯有夜愈暗,光才愈明。
商岳是个忠诚的表演者,他在角色把控和情节处理上都有高超技巧。他收敛起光彩锋芒,甘心情愿为他人做嫁衣,他尽职尽责在衬托顾鸣,却并未令徐行之这个人物黯然失色。
今天演出这一场生死诀别,商岳展现出爆发力惊人、甚至极具攻击性的一面,那种不容人回避的、更无从去抗拒的感染力,就像漩涡一般把顾鸣完全拖进了那个虚构的江湖之中。
对于如何“倾尽全力的投身角色”和“及时抽身回现实世界”,顾鸣早已经驾轻就熟。可商岳的表演却让顾鸣丧失了这种能力,他甚至对今天拍摄中的转场修整、停顿间歇都没了印象,演得浑然忘我,不知今夕何夕。他并没有无视自己的身体状况逞强拍摄,而是根本、就分不过神来。
.
死别之苦、错失之痛,锥心彻骨。诚如徐行之所言,这最后一局是他赢了柳三郎。
柳三郎的确输了,且还赔掉了徐行之的性命。
.
顾鸣忍不住怀疑,这两个人物之间是否有超出剧本所言的爱恨。
《柳三郎》的剧本是冷尧写的,署名却是“旧闻人”,这其实有点儿说不过去,若是胡氓和季平舟要为好友完成未了心愿,又怎会蓄意埋没他的姓名?顾鸣一早就有不解,却未曾多话,因为他只是个演员,既没有立场也不够情分、去追究这剧本之外的纠葛。
指间的香烟已白白燃了大半,顾鸣便丢下它重新点燃一支。
今天的戏胡氓总算没有提出异议,只交代明天再补些近景和特写。先前在医院时,医生对顾鸣下了最后通牒,至少三个月内都不能有任何剧烈运动。如此一来,剩下的打戏就只能让武替完成,胡氓便对先前的计划再做调整,按正常流程直接拍完全部戏份。
要拍的内容已经不多,大约几周时间就能杀青。可这就意味着:顾鸣没可能在沈言生日前赶回去,今年的圣诞他也不能履行承诺陪他回家。
今天是12月10号,沈言的生日是20号,去年他是17号动身飞回意大利。就在那天,他们第一次正式通了电话。
顾鸣心情很坏,沮丧和愧疚兼而有之,又因角色拉扯而倍感煎熬。但他必须把变动告诉沈言,以免耽误他订回家的机票。顾鸣拿起手机拨通号码,沈言过了一会儿才接——年末阶段,他也十分忙碌。
“喂?”
他们通过不知多少通电话,顾鸣却还是忍不住为电话里的声音心动。短短一个字也说不上有什么情意,可就是莫名的有种力量,甫一入耳就安抚下几分动荡的心神。
顾鸣长舒出一口气,放下烟后仰躺倒在床上,不掩疲惫的问道,“还在忙?”
“嗯。”沈言在店里和欧阳一起加班,他起身走远避开八卦眼神,低声道,“你听上去很累。”
顾鸣毫无隐瞒,“很累,又去了趟医院,之后的打戏就得用替身了。不过不用担心,就是疼,也没别的。”
沈言沉默了几秒,安慰道,“放轻松点儿,你已经尽力了。”
顾鸣笑了笑,“果然是会读心术啊,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沈言也跟着笑,“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拍摄有变动,你暂时回不来?”
顾鸣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维持着笑容,心里却在发酸,“是啊,你猜中了。”
沈言稍有些可惜,但并不意外,“我一向不怎么过生日,邀你回家过圣诞的前提也是你有时间,所以不用为这个不高兴,也别道歉。”他走到户外平台,站在檐下看着簌簌飘下的白雪,微笑说道,"还有五十年不是吗?”
顾鸣无话可讲,只能低声感叹、动情夸赞,“宝贝儿,你这也太体贴了!”
沈言失笑起来,将音调压得更轻,“顾鸣哥哥不就喜欢体贴的吗?”
顾鸣听得心底发颤满怀悸动,“你要回去多久啊?”
“一两周吧,如果你很想见我的家人,我不介意多待一阵。”
顾鸣坦诚回话,“很想见啊,所以你就在家多住几天吧!”
“没问题。我会帮你收好行李带去,你拍完戏直接来就行。”
“可我总得先买点礼物。”、
“到了我带你去买花,我妈和Lisa都喜欢花。至于paul,我会给他带茶叶和腊肠的。”
“腊肠?”
“他在中国工作过很多年,对广式腊肠情有独钟。”
“所以你的行李箱里会有腊味?”
“这当然得单独装箱托运,我们都该庆幸他喜欢的不是咸鱼臭豆腐之类的。”
“噗......那要是他喜欢这些怎么办?”
“你觉得我会给他带吗?”
顾鸣禁不住大笑,又觉得十分羡慕,“你们关系真好。”
“他的确是个不错的人,所以我才放心把我妈交给他。”
顾鸣想了想,“我好像见过你妈妈,以前开家长会的时候。”他恍惚还能记起那是个很美的女人,笑起来尤其温和可亲,沈言在她面前半点儿都不像平时所见的那么不可一世。
沈言想起顾鸣的父母是连家长会都不愿出席的,他有些心疼,只道,“我妈会很喜欢你的。”
顾鸣对此没有异议,他还是很能讨长辈欢心的,除了在自家爹妈面前。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拍完戏直接去意大利,你得负责接机。”
“好。我继续工作,你去吃饭。”
顾鸣没想到沈言连自己没心思吃饭都能猜到,直愣了好几秒钟才回话,“遵命。”
.
徘徊在深渊边沿的魂魄总算归位,他重回到现实世界。他清楚的、无比踏实的确认,他不是柳三郎,他是顾鸣。他庆幸自己是顾鸣,因为,沈言爱顾鸣。
.
——
.
两天后,商岳的戏份全部结束,他要离开剧组赶回自己的话剧舞台。
走前一晚,剧组内聚餐为他践行。半程的热闹场面过后,只剩下当年《星火烟尘》的主创,岑素已在更早前拍完离组,是而就剩下胡氓、季平舟、商岳和顾鸣。还要继续拍摄工作的都不能多喝,唯独是商岳的酒杯始终未曾空过。他酒量实在很好,啤的白的喝了好些,不止头脑清醒、就连脸色也无太大变化。
顾鸣听他们讲起不少往事:原来他们和冷尧从中学就认识,胡氓是其中和商岳感情最好的一个。《星火烟尘》的剧本在最初动笔时,居然是拿商岳当作陈星的原型。顾鸣很难把商岳和陈星联系起来,但胡氓却讲,早年时候的商岳、可是“八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的类型。而《柳三郎》的故事还真是柳三郎同徐行之一对,但为了过审和票房,就由胡氓做了改编,所以署名“旧闻人”。
气氛一派亲近热络,顾鸣插不上什么话,但也听得十分尽兴。不觉就快到12点,助理们都已先回去休息。散场时候,胡氓说他和季平舟吃撑了要去遛几圈消食,让顾鸣和商岳先走。
顾鸣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和商岳一同先回酒店。十来分钟的路程,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直至到了楼层要各回房间,商岳却莫名郑重的说了句,“顾鸣,再见。”
那种神情、语气竟有些像在与人诀别,顾鸣以为自己又被角色蛊惑致使头脑发昏,只笑嘻嘻回话,“师兄喝大了吧,怎么说得跟以后就不见了一样?”
商岳看着他沉默片刻,然后道,“忙嘛,见面不容易。”
“没事儿,我一定抽空去给师兄捧场!”
“那你提前告诉我,我拿票给你。”
“我买票!师兄的戏,怎么能白看!”
“既然是师兄的戏,就不用你买票。也......欢迎你带家属。”
“......”顾鸣恋爱的事只有安娜、齐以闲和欧阳知道,没可能传到别人耳朵里。这话其实很像随口的玩笑,但顾鸣却不想否认。他点了点头,“谢谢师兄,我回头告诉他。”
“那就这样吧。”
商岳笑了笑,上前来拥抱。他保持了该有的距离,也实时的松手后退。他转身离开,只背对着朝他挥了挥手,一眼都没往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