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失了言语,单薄的声音会破坏一个静谧的、睡眼朦胧的早晨。
秋天是真的凉了,桑野紧了紧手臂,林烝身上很热,脆弱的咽喉、跳动的脉搏就在他脸侧,桑野很有嗜血尝鲜的想法,愣了愣然后把吻印在他颈侧。
柔软的皮肤让人想生出犬牙刺穿了看他战栗,桑野啄吻着咬下去,林烝轻哼一声把他推开。
桑野挑衅地看着他。
林烝仍旧是淡的,他眯起眼睛观察了片刻说:“你的确很黏人。”
桑野瞥他一眼:“不喜欢?”
“不太喜欢。”林烝说。
这就是情人的好处了,他们之间没有小情侣互相猜测的麻烦,无需忍耐,各自寻找一种最舒服的姿态,也不必遮掩。
“行吧。”桑野把眼睛压在他肩膀上。
林烝以为他多少有些不开心,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困。”桑野眯着眼,他们的衣袖多少被晨雾沾湿。桑野揉了把眼睛,站直身子又精神抖擞地说:“我想吃甜豆花!”
下山的时候汽车把苍翠的林荫甩在公路后边,阳光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变得灿烂起来。
桑野窝在副驾驶打了好几个呵欠,眯着眼睛把车窗开了条缝儿,贴在窗边吹细细的风。
其实他的额头露出来更好看,林烝瞄了他几眼后这样想着。
风时不时吹起他前额的一小撮头发,露出额头,隐约可见少年。
桑野太爱笑了,他干干净净笑着的时候的确就像个少年人,不见尘俗乱七八糟的污秽痕迹,干净得很。
林烝想起昨天那个叫他入了迷的笑容,觉得也还不错。
除了性。
这方面他们骰子不配搭子,让林烝觉得不太满意之外,他对情人的要求其实不高。
乖巧、懂事、听话,不给他招惹麻烦,想起来的时候过去一趟,没想起来的时候养着,这样就挺好。
林烝之前偏向于喜欢二十刚出头的少年人,少年人的情感正如桑野所说那样——“热烈丰沛专一愚蠢又动人”,好掌控。你太容易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太容易给予也太容易抽身离开,你可以把握他们的所有,你可以耍得他们团团转。
林烝不爱耍人,但他喜欢可以掌控的一切。
虽然此后愈发无趣,因为得到得太轻易,把握起来太简单,没什么成就感。
而且少年人太黏人了,他烦。
哭哭啼啼、优柔寡断,和强迫症先生的强迫症格格不入。
他烦。
正当生活无趣的时候,蹿进来一个桑野,夜莺可太欢快了,又欢快,又动人,有少年人的放肆夸张,还又是个内里理智成熟不会拖拖拉拉的“青年才俊”。
林烝想把夜莺养在笼子里,他想养一只生生被他困住的未折翼的高傲的鸟。
林烝眼睛一瞥那条窗缝,把它关上了。
桑野不满意地看着他:“怎么了?”
“会着凉。”林烝关上笼子的门。
桑野耸耸肩,行吧,林老板还挺体贴的,很有贤妻风范。
他两个的思维完全不在一个平面上。
他们到山下的时候林烝正好收到许卿的消息,许卿的微信昵称就叫许卿。
许卿:醒了没有?
林烝落后桑野半步跟着他往豆花摊子上走,一面回复他。
林:我和桑野来买豆花了。
林:你要不要?
许卿:起得真早(惊讶)(惊讶)
许卿:别了,我要去吃新鲜热乎的(偷笑),等我。
林烝刚发过去一个“好”字,就发现身边凑过来一个脑袋。桑野瞧了瞧他们两个的对话,笑话许卿说:“许主任许辅导员不愧是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好青年,这小表情用得,和五六十岁大妈一样。”
窥屏是不太礼貌的行为,纵然他们有发展发展成为情人关系的意愿,但是这样的事情还是比较越线的。
林烝皱了皱眉头。
桑野笑着看他:“抱歉。”一面手里拿着刚买的甜玉米在吃。
他的吃相很优雅,啃玉米也好看。
桑野:“我不知道你吃不吃这种,水果玉米,脆的,我挺喜欢。你要吗?要就自己买。”
林烝觉得新奇,如果是平常关系,桑野说这话也没什么不对,但他以往的小情儿都十分热衷于边边角角的奉献,毕竟年轻人并不每一个都像他和桑野这样是“青年才俊”,他们大多财力物力人力有限,只能从小处着手当个贴心人。
要换了以前的那些,大概小情儿们要上赶着给他买甜玉米,睁着水亮的眼睛问他:“林哥你吃吗?”
而后林烝会对他们说:“我不吃甜,谢谢。”
那些小孩儿多半会嘟起嘴:“这是人家的心意呢……你尝尝,就一口?”
林烝这狗东西就会微笑着想:去你的心意。然后冷淡地说“不”。
“我也不吃甜,”桑野接了他的话说,“腻。”
的确,桑野手上的玉米只有两三口咬过的痕迹。
林烝:“那你买它做什么?”
“买来吃啊,”桑野哧笑说,“我小时候喜欢吃甜食。甜玉米、甜豆花,后来喜欢夹心糖、巧克力、奶油蛋糕。”
口味转变有地域因素和个人因素,国外的甜品更加丰富,但是桑野说他不喜欢甜食,这背后就有些不同寻常,然而林烝并没有问。
桑野耸耸肩:“吃多了,就腻了。”
但他们走到刘婆婆的豆花摊子的时候,桑野还是要了一份甜豆花。
刘婆婆年轻的时候是这边有名的豆腐西施,年纪大了身体佝偻了,一张带红的面容气色却是很好的,这里没人管她叫刘婆婆,都叫她刘阿姨,刘阿姨已经快八十岁了。
担豆花的桶左右两边,一头挑豆腐,一头挑咸汁儿,担子边挂着一大包的砂糖,热桶旁边一摞的青花大碗。刘婆婆看见他们两个一大早来买豆花有些惊讶,毕竟绵山脚下村子小,街坊邻里一眼能认出这二位不是“自己人”。
刘婆婆惊讶也就一会儿,旁边坐着的村民和刘婆婆说了些什么,桑野和林烝没听懂,刘婆婆听完就笑着对他俩说:“伢崽长得豪排咚。”
这一句桑野听懂了,昨天艄公也是这么夸他们的,许卿当时有解释过,意思是“年轻人长得好漂亮”。
桑野大方地朝她笑:“谢谢阿姨夸我。”
刘婆婆腼腆地笑着,在衣角捻了捻手,旁边的中年人也有来吃豆花的,条凳一摆随便坐,亲切地和他们两个点头,又和刘奶奶讲话。
他们交流的方言桑野就听不懂了,林烝大概能懂一两句,他们像是隔了猫言狗语,仿佛听天书。但从当地人家淳朴的笑容来看,他们都是善意的,桑野边听边胡乱点头,节奏里五个能对上三个。
小摊子用复合板搭在小巷拐角,和乱七八糟的玉米蒸锅、小笼包蒸屉和粽子煎饺米粉挤在一起,豆花摊子只有两面和一个顶,罩了块顶棚布,左右穿堂风一过,被蒸锅蒸屉汤锅煎锅滋滋的烟儿一染,暖融融的,舒坦。
摊子里三两条板凳零散地坐着几个人,有些村民没地方坐就站着,呼噜一口吃一碗豆花不成问题。
桑野和刘婆婆比划了半天,要了碗甜豆花,又说不清钱,比划着手指才懂了多少钱,南方的方言太难了,比法语还弹舌。
林烝也要了一碗咸豆花,刘婆婆舀了豆花给他们两个,大碗比桑野的脸还大,上面的青花却是很漂亮的,透着江南水乡缠人的清雅,还一个白瓷勺,豆花被刘婆婆的大锅勺一舀一大块,在白底青花的碗里洑噜洑噜地晃。
刘婆婆端给他们豆花,小摊子里边已经没位置坐了,桑野和林烝也没打算坐,他俩是一致地想到去车上吃。
但刘婆婆太热心了,她懊恼地一拍手,招呼桑野和他重复了好几遍,桑野才听出一句“伢崽莫走”。
而后刘婆婆健步如飞,从旁边家借了条板凳抄过来。
桑野都吓了一跳,这老太太身体顶好。
旁边的乡民赶紧上前帮她拿了条凳,又都招呼着他俩坐,还让了张桌。
木头桌子沁透了咸豆花的汤汁香味,桌面上擦得很干净。
“不回车上就在这吃得了,”桑野痞笑着说,“省得还弄得你车里有味道,强迫症先生大概会跳脚。”
林烝不太适应乡民这样的热情:“不会,车上吃安静。”
“热闹也有热闹的好,你怕什么!”桑野笑话他,一边吃豆花,白砂糖在豆花上融化,逐渐变得透明,桑野搅和两下,把白砂糖翻匀,豆制品独有的奶味儿透出来,合着白砂糖暖和的香味十分好闻。
那是生活的甜。
桑野想起他小时候。
他不爱吃米粉,因为不甜,他喜欢吃甜豆花。
偏偏小时候家里附近没有,有甜豆花的那条巷和去小学的路正好反了。
当时桑秦还在学校里教书,骑一辆二八大杠,载着儿子绕路去吃甜豆花,一块五一碗,碗底一份糖,面上一份糖。
小桑野给他爸推荐了好多次:“爸爸,你也尝一碗啊!”
桑秦总拧着眉头说:“你吃吧,我不吃,爸爸不饿,不喜欢吃早饭。”
桑野不太信,他不耐饿,小男孩到点就饿。
那一家的豆花比刘婆婆做的还要更香一些,也是白底青花的大碗,苏河这边喜欢用这种碗,缠枝纹路或是海波文,缱绻又素净。
于是桑野总留个碗底,白砂糖沉在下面,碗底的豆花最是甜,然后他把碗一推:“我吃不下了!”
桑秦那时候还是个年轻文雅的儒生,总要教育他不能浪费粮食,桑野固执地摇头,把碗底的甜都让给他爸。
桑秦总要叹着摇头,似乎是觉得儿子不可教也,嗦啰完豆花,蹬起二八大杠再把他送去学校。
那时候的夏天都热,小小的桑野忘不了当年在自行车后座上看见的、父亲湿透了衣衫的背,也忘不了父亲总是皱着的、打不开的眉头。
疲于奔命。
教职工宿舍二楼,桑野背着书包回家的时候总能看见白皙漂亮的母亲站在门口等他。她总是笑着的,像山谷里洁白的百合花。
小小的房子小小的家,一室一厅一板凳,一张书桌一墙书,堆满桌椅的翻译工作把她淹没,她的歌声就从书堆里颂出来,漂亮得像一只笼里娇养的金丝雀。
小时候桑野从没见过他妈妈和父亲吵架,一次也没有,那个漂亮的女人总是微笑着,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们父子两,好像他们是这世上最为珍贵的宝贝。
也是一方木头餐桌,和现在他吃豆花的这一方桌子有点像,沁透了柴米油盐的香味。他妈妈有一双巧手,做饭非常好吃,隔壁的傅家兄弟经常带着菜来他家吃饭,因为傅家的傅妈妈做饭总能烧透了厨房。
桑野是骄傲的,他从小就骄傲得像一只雀,因为他妈妈做饭好吃,因为他妈妈告诉他:“阿野,你以后长大了要变成和爸爸一样厉害的人呀!”
那时候桑秦在学校里做古代文学的一系列研究,还出过不少书,桑秦会借阅很多很漂亮的古典连环画给他看,给他讲画上的故事,渐渐的桑野自己也能读。
可是生活太难了。
小学五年级的一个夜晚,桑野起夜上厕所,看见旁边大床上没人,吓了一跳,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听见客厅里爸爸说:“跟着我太苦了你,要不我想着,你还是、你还是回去看看你爸爸?”
他妈妈没说话,似乎是摇了摇头。
桑秦也沉默,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讲:“我想辞职,去广州那边打拼。”
“你一个人?”桑野妈妈有些惊讶,“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为什么要辞职?现在我们这样也没有多难捱,以后就会越来越好的啊。”
“阿野慢慢也要长大,升初中读高中上大学,生活里哪一样不要花钱,我想我们家能过得更好一点,以后阿野不用这么辛苦,我也能在你爸面前抬起头来。”桑秦抓了妻子的手,她手上有茧,和少女时候的柔嫩完全不同了,但桑秦似乎并没有发现,他只是愁苦着。
桑秦叹了口气:“做研究……做研究能赚什么钱呢!”
那时候桑野还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记得一两句。
他妈妈温柔地说:“那毕竟是你的理想,怎么能就这么放弃掉?我还是希望你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桑秦拧着眉头似乎是有些生气:“理想当不了饭吃!”
桑秦最终还是辞职走了,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和儿子多说什么话,只叫他好好读书。
他妈妈哭起来也很漂亮,眼泪安安静静地掉,还强撑着笑,叮嘱丈夫说:“在外注意安全,身体更要紧。”
桑秦只“嗯”了一声。
绿皮火车、红白蓝条的编织袋,兜走了一个家全部的温暖。
教职工宿舍要空出来,他们母子两租了外边一个更小的房子,头两年桑秦也没什么闲钱能寄回家,他们紧巴巴地过日子,生活来源全依靠妈妈的翻译工作,还有响透了许多个夜晚的缝纫机的声音。
租的小房子离学校更远,桑野再没吃过一块五一碗的甜豆花。
桑秦两年都没回家。
桑野上初中的时候,教职工大院里有户人家买房搬走了,傅妈妈赶忙联系了阿野妈妈,把这边的教职工宿舍租下来,他们这才又搬回大院里。
他妈妈不再像新鲜美丽的百合,没有爱情滋养,又被生活折磨,她的脸上看起来总有一些苍白,可她仍旧会温柔地对每一个人笑,那么好看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