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上学期临近年关的时候,她脸上突然焕发起光彩,好像年轻了好多岁,灿烂的笑容又重新回来了。
桑野立刻猜到,问:“我爸是不是要回来了?”
“对!刚刚你爸爸往傅叔叔那里打过电话,他今年过年要回来了!”阿野妈妈笑着抱住儿子,开心得像个小姑娘。
桑野笑起来和他妈妈眉眼很像:“你这么开心啊?”
“当然了,你爸爸要回来了你不开心吗?”阿野妈妈还像摸小宝贝一样摸摸儿子的头,“阿野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弄!”
“我想吃豆花,”桑野也挺开心,“要甜的。”
阿野妈妈嗔道:“这个我不会做呀!你怎么为难我?”
于是桑野借了傅家兄弟的自行车,载着他妈妈去吃甜豆花。
她的棉布裙子飘在秋冬交错的晴天里很美,一手扶着车座,一手轻轻搭住遮阳的碎花宽沿帽,仪态优美像个富家小姐。
桑野的校服被风扬起来,他听见妈妈在背后叹说:“我儿子长大了。”
下车时候阿野妈妈眼睛还是红的,可怜可爱的模样仿佛仍旧是少女时候。
甜豆花他们只要了一碗,阿野妈妈笑得很好看,她说:“我不吃,我喜欢看着你吃。”
桑野只吃了一半就把碗推过去:“他们家没有以前做得好吃,我不要了。”
于是阿野妈妈笑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儿子长大啦,学会心疼妈妈省给妈妈吃了。”
少年未褪稚气,红了面颊朝妈妈说:“你胡说什么,谁省给你吃!”
她舀了一勺,笑眯了月牙儿似的眼:“真甜!谢谢宝贝!”
桑秦回来的那天,阿野妈妈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她和桑野口味都清淡些,桑秦则是苏河本地人,喜欢吃辣。
满桌子红红火火。
他妈妈穿着她最喜欢的裙子,打扮得很漂亮,还描眉化妆,抹了淡色的口红。
她有一种惊人的天真无瑕的美。
桑秦回来的时候也很高兴,和妻子拥抱许久,坐下桌来,看着一桌的菜却突然愣住。
“怎么了?”阿野妈妈问。
桑秦在妻子满怀期待的目光里犹豫着,尝了一口妻子做的菜,却剧烈咳嗽起来讨水喝,忪怔好一会儿才说:“我吃不惯。”
碗底的豆花有些太甜了,桑野一边吃一边想。
那年冬天阿野妈妈为丈夫学做粤菜,笑着捧给丈夫的时候,桑秦吃了口饭菜头一句竟然皱眉挑剔说:“你这做得太不正宗。”
他从来不会多看一眼别人的付出。
阿野妈妈攥了把手,桑野少年气盛,当时就和他爸翻了脸:“我妈做给你吃就不错了!”
桑秦的文儒修养随着两年前的辞职也一并磨淡,子不可逆父的讲究噌一下冒上火气来,一开始还憋着些:“桑野,你就这样和爸爸说话的吗!”
妈妈扯了扯他的衣角:“阿野……”
桑野摔开手说:“我要怎么和你说话?我该怎么和你说话?你走了两年,回来三四天,这个也不习惯那个也不习惯,只会念念叨叨广州有多好多好,你不习惯家里你就走啊!广州好你别回来啊!凭什么给我妈气受!你对得起她吗!我妈通宵踩缝纫机的时候,你在广州不知道哪里玩儿呐!”
“胡说什么!我出去不是为了这个家?我不是为了你和你妈我要辞职?我在外面日晒雨淋你又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我知道我妈看了好几天的粤菜菜谱,我知道我妈因为你要回来高兴了大半个月,我知道她整夜整夜的做事为了付房租,我知道你走两年家里什么都不管!你为了我和我妈?好笑!”桑野涨红了脸和脖子,脖颈上青筋都暴起来,“我还知道你现在看不起你自己的这个家!”
桑秦愤怒地扬起手,阿野妈妈惊叫一声挡在儿子面前,眼泪唰一下夺眶而出,桑秦的这一巴掌拉足了怒气的弓弦,顿在半空数秒,到底没落下来。
桑秦迁怒瞪着妻子说:“你看看你教的好儿子!”
阿野妈妈咬了嘴唇倔强地看着他。
于是桑秦甩手摔门就走,头也不回。
他妈妈这才像是没了精气神,垂下眼睛捂脸哭起来。
桑野眼眶也红了,但他受不住,他对于父亲的记忆模糊了,从前教他看书讲典故的那个父亲和现在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之间区别太大。
桑野心疼妈妈,哑着嗓子喊了她一声:“妈……”
他妈妈哭了好一会儿才歇下来,眼睛红通通地伸手摸摸儿子的脑袋,哽咽着温柔地说:“以后你还是……别和你爸爸吵架了。”
桑野不服气想要争辩,他妈妈说:“你爸在外面也不容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她攥着衣角,闭了闭眼:“能让他在家多待几天就好了。”
桑野没了言语,他想起来那碗甜豆花,想起来他妈妈看着他和他爸爸,眼睛里好像盛满了全世界一样的笑容。
桑秦对这个儿子十分失望,各种意义上的失望,他看着他考了全班第五年级前二十的成绩都失望,更不要说瞧不上桑野的脾气。
桑秦向来有些眼高于顶,此后就不怎么正眼看他。
桑野的叛逆期也早早的开始,初高中直到现在他都是叛逆的。
曾经看着他爸寄回来的那些零食糖果进口巧克力,桑野也有过想要妥协向父亲低头,他总希望自己也是被父亲爱着的,可回复他的却是父母婚变的结局。
破裂的家庭,远走异国他乡,那碗浸透了喜悦和幸福的甜豆花再也吃不到了。
要不是昨天早上林烝误打误撞给他带了一碗甜豆花,桑野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些事情。
突然地就有些想念和眷恋。
苏河、老城、甜豆花,这原本该是他的家。
热闹的早晨,旁边蒸笼一开涌出来一大蓬水雾,小时候的过往被雾气一口吞噬。
林烝已经吃完了,坐在旁边等他,看桑野发呆,屈指敲了敲桌子:“傻了?”
他的声音清淡又沉,“傻”字被他念出来都好听。
桑野拨楞着调羹说:“碗底的豆花太甜,不想吃了。”
“那我们在这里等许卿,他快来了。”林烝说。
桑野瞧瞧刘婆婆一直看着他们这边,质朴地笑着还有些拘谨,于是对林烝说:“要不你吃了吧,不然多让阿姨伤心。”
林烝怎么会愿意吃别人剩下的,拧了眉就说:“你自己吃。”
桑野用调羹捣碎了碗底的豆花,也皱起眉头来。
忽然他笑说:“算了,一碗豆花而已,谁伤心随便吧。”
许卿还没来,他们准备先付钱。
可付钱的时候桑野才发现,七十多岁的刘婆婆根本不会手机支付,做的是现金买卖。
桑野钱包里一摸,欧元。
林烝钱包里一摸,三个硬币,妥帖地放进刘婆婆手心里。
甜豆花还是一块五一碗。
刘婆婆看着桑野没吃完的碗底,腼腆地问他:“伢崽,系不系不好恰哟?”
这句话好懂 ,林烝从刘婆婆的豆腐桶子旁边拿了个塑料餐盒,把桑野剩下的甜豆花打包。
桑野愣了愣然后弯着眼睛笑说:“不是。豆花很好吃。很甜。”
他的语调轻快,又没有往常那样的不正经,林烝多瞧了一眼,看见他天真无瑕好似少年的笑容。
太让人心动。
刘婆婆年纪大了,原本不高,还有些佝偻,桑野是微微弯着腰和她讲话的。
讲了三四遍刘婆婆才听懂他的话,桑野十分地有耐心,一遍遍缓慢地重复,仿佛能从他的言语里看到他一颗水晶般真诚的心。
直到刘婆婆笑了,桑野才直起身来,冲林烝眨眨眼睛,他又变得俏皮和“有邪”起来,那颗心也看不透了。
桑野在条凳上坐了,右脚脚腕一搭左腿,十分痞样的坐姿,无赖道:“许哥怎么还没来?慢官。”
林烝一手拿着食盒一手捏着手机,提示音一动,收到许卿的消息。
许卿:你们直接去山上的温泉居,报我名字就行,我在辛期家里有点急事。
林烝拧起眉头往车边走,桑野莫名地跟着:“喂,去哪儿?”
“许卿叫我们直接上山。”林烝说着话,一面单手打字问他情况。
林:什么急事?
桑野凑过来指了指手机问他:“能不能看?”
林烝上车把手机递给桑野。
许卿回复得很快,带着急切。
许卿:他奶奶从梯子上摔下来,伤了腿,我送她去医院。
许卿:对了,绵山的事情你和桑野是怎么说的?有把握没有?
桑野扬起眉梢。
作者有话要说: 性感林哥,即将翻车。
☆、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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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烝系好安全带问他:“许卿那里什么事?”
“辛期的奶奶摔了一跤,他把老人家送去医院。”桑野目不斜视地把手机递还林烝, 林烝看见最后那句话微微抿了嘴唇。
桑野笑着问他:“许哥和你说的是什么把握?美人计的把握吗?”
汽车里氛围陡然沉了下去, 林烝没有说话,发动汽车。
桑野系上安全带,思维很活跃也很放得开, 他醒眼了, 那种痞气和骚包又回来了。
“哎, 宝贝, 你别不说话呀,讲单口相声有什么意思,”桑野调下车窗,从口袋里摸了根烟抽,松开领口头两个衣扣,叼着烟歪在车座里混不正经,“别把咱们的关系看得太亲密了,干都没干过呢, 你紧张什么?”
林烝皱起眉头。
桑野笑说:“许辅导员这么风光霁月的好青年为什么给你四千万的面子, 单靠‘朋友’两个字是说不过去的,怎么样, 要不要坦白一下,你们私底下有什么py交易?”
林烝听得他这么问反倒松开眉头,上扬的眉梢拉开眉眼之间松快的距离,消减去他冷峻面容里的攻击性。
这副模样桑野不是第一次见,之前在苏庄和梁局见面的时候, 林烝就是这样。林老板在谈生意的时候从容不迫,也不给对方压力,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
“桑总是在怀疑我?”他说。
桑野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林烝说:“不如我们先谈一谈桑总准备怎么请我吃绵山套餐?”
“可以,那总要请林老板先看一眼菜单,”桑野敲了敲窗沿,“许卿喜欢什么口味我不知道,林老板的偏好也值得深究。你们邀我来绵山钓鱼,想钓的是我,我乖乖的来了,却连个饵料都没看见,怎么咬钩?”
桑野嗤笑一声,手搭在窗沿枕在肘间看他,林烝的侧脸斧削刀画线条凌厉漂亮,桑野笑说:“美人计都没开荤,钓个屁呀!”
桑野顾自摇了摇头,许卿发的那条消息哽在喉咙里,呕不出来咽不下去。
许卿要林烝和他说什么呢?
林烝又有什么把握?
他的把握来源于哪里?
这样的问题多想一想桑野猜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家庭过往是他喉咙里的一口烂肉。
但就想凭一个家庭过往把他束缚拿捏,那绝无可能。
林烝查到了他家里的事情又怎么样,说白了,这样的事情社会上多了去了,就凭这么芝麻大点儿的小事想让他做出商业上的让步……
呵,幼稚!
林烝看着他脸上的不屑,只淡声说了句:“苏河源盛。”
平地炸了个雷,桑野立时一愣。
林烝淡淡看过他一眼,手控着方向盘转过一个山道弯,迎面下来一辆黑色奥迪,挂着的车牌又是六又是八的,是政府的车。
林烝扫了一眼并不在意,接着刚刚的话说:“苏河源盛,是你名下的公司。”
桑野似乎是陷入了呆滞,很快把自己从震惊的情绪里拔|出|来,看着林烝的眼神有些复杂,脸上挂着别有深意的笑:“林老板手段高超啊。这件事全苏河知道的人都不超过一手之数。”
“是么,那可真是我的荣幸,”林烝淡声说,“那么桑总可以说说,怎么好好的在国外发展这么多年,又在三年前注册了这么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呢?”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贪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桑野笑出声来,只是难辨笑意真假,“说到苏河源盛,要不是三年前我一时贪玩,今天还就真没了嫖你的理由。”
林烝被他口上“嫖”了也不气:“哦?”
桑野往后座上一靠:“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请你吃绵山套餐?靠的就是苏河源盛这家公司啊!”
林烝蓦然一笑,笑声短促,声音里浸满了愉悦:“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桑总。我的饵,钓的也正是苏河源盛。”
桑野看着他眼神里有短暂的错愕,而后是近乎温情的注视。
汽车平缓停稳,林烝侧头对上他的眼神,眼睛里也算是平和:“到了。”
温泉居隐蔽在山林间,石子铺成的路很宽,用黑白交错的鹅卵铺成浪形花纹,只是看得出有蛮长年岁了,白色的鹅卵石已经泛着沉积的黄。
竹林掩映之后是温泉居的前院,喷泉池子里没有喷泉,院子很宽敞,打理得倒是十分干净,雕花的阆苑很有江南特色,白墙上留过几道水渍,看得出这温泉居也建有蛮多年了。
林烝带着桑野往迎客门里面走,这里的服务人员和半山腰栈道上的服务人员完全不同,小姑娘十分礼貌,笑得很公式,但胜在笑了。
“二位领导好,”小姑娘笑盈盈地冲林烝眨眨眼,“林总,请问有预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