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的状态,是挺像被人放鸽子的,但向荣坚信绝对无此可能,望着外面越下越密的雨,他摇头笑笑:“肯定能来,我等到你们下班,要还不来我就走。”
保安没再说话了,心想这哥们脑子有点轴,被人爽约竟然还这么执着?摇摇头,继续溜达到别处巡逻去了。
向荣其实一点都不轴,甚至可说是个非常会变通的人,虽然脾气不错,但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好比初中那会儿有个同学约他打球,迟到了十分钟那人还没来,再打电话,对方却说起晚了刚出门,尽管那哥们儿连说了好几句道歉的话,可向荣还是放下电话就直接走人了。
他的耐心并非无穷,也不是对着所有人都能施展出来的。
等人大概是这世上最令人烦躁的事之一了,向荣耐着性子,想象周少川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是下雨天摔了跤,还是仅仅走错了路?他想,多半还是后者,少爷平时都开车,靠导航靠惯了的,这会儿自己走路,搞不好会走错方向,他又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十成十不肯轻易开口问路,既然路都不好意思问,那就更别提让他跟行人搭讪,借电话一用了。
说到底,少爷就是个倒霉催的孩子!向荣又无奈又心疼,想象周少川多半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路上急奔,也不知道心里多着急呢,这么一想,烦躁不安渐渐地淡了,不管等多晚,他总归要等到那个人。
因为他坚信周少川会来,那么他就可以放心地完成这个“尾生之约”,哪怕外面洪水滔天,他也要死抱着这一面玻璃墙,等到对方到来。
订好的位置,早被餐厅取消了,向荣的做功运动也停滞了——再做下去只会更饿,看看表,居然已经九点四十了,三个多小时过得如此缓慢,就在他又开始烦躁不安的当口,手机忽然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他一秒钟没犹豫就接了起来,听筒对面传来了周少川有气无力的沮丧声音:“我刚到你们楼旁边的商场里,借了个电话,你……你还在么?我……”
听着这闷闷的、小心翼翼的腔调,向荣一刹那只觉得更心疼了,遂笑着说道:“在!就在我们楼下,你过来吧,我出去迎你。”
他……他居然还在……还在等自己!?周少川撂下电话,匆匆和借他手机的化妆品柜姐说了声谢谢,急忙快步往写字楼下赶,可是快到跟前儿了,他又有些畏惧起来,自己今晚实在是太失败,约会迟到三个多小时,让向荣一个人在雨夜里焦灼地等待……试问,哪个合格的男朋友能干出这种事来?
周少川满心颓丧,尽数化为了一脸的颓唐,他的伞早落在方才的出租车上,此刻整个人全都湿透了,模样狼狈不堪,手臂上还搭着那件给向荣带来的衣服。
周少川想象着,就算向荣脾气再好,也一定会向他发出责难,哪怕拂袖而去,也是理所应当的,他思索着该如何道歉,如何解释自己拉不下脸来找人问路,可这太可笑了,不光是死要面子,而且证明他离开了导航,就是个完全不具备任何生存能力的二傻子!
然而他又想多了,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看见向荣站在写字楼前伸出的檐廊底下,身上只穿了件衬衫,双手插在兜里,愈发显得身形高瘦单薄,他忐忑不安地再走近一些,随即全看清楚了,虽然向荣的脸上只挂着浅浅的笑意,但那双眼睛里……却分明充溢着满满的爱怜与疼惜!
在这一霎那,周少川微微顿住了步伐,心仿佛也跟着停跳了一下,轻轻吸过一口气,才算把那阵心跳又接续上。他活到20岁,还从未见过有人用那样的眼神注视过他,倘若身边有个测试感动值的仪器,这会儿怕是早就已经因为指数爆表而停摆了。
周少川僵硬地站在那,因为过分自责,一时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还是向荣上前胡噜了一下他的脑袋,柔声对他说:“没事,人来了就好,饿了吧,咱们吃宵夜去。”
没有一句苛责,甚至连缘由都没问,这是出于绝对的信任,亦是出于纯粹的体贴和关爱,周少川在刹那间,忽然领悟到了一种超越激情与本能的情感,亦即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他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那个人,对方刚好站在那里等着他,不过说上一句清清浅浅的“来了”,自此后,便携手同行,再不分开。
向荣直到坐定点好菜,方才关怀地问起他是不是走错了路,周少川的回答完全验证了他之前的推测,这傻孩子真是誓死捍卫那点关乎方向感的尊严,都越走越远了,还是拉不下脸来问路!
“我……是不是特别蠢?”周少川难得露出了一脸的失望,对自己无可奈何、深深的失望。
可这才多大点事啊,看给这傻孩子打击的,向荣这会儿全然忘了自己是怎么度过这漫长的三个多小时的,倒了杯热茶,他递给周少川:“当然不是了,其实好多男的都不爱问路,我也是,除非实在找不着才肯开口,没事,我刚也是在办公室里等,接完你电话才下楼的。”
办公室早该关门了,周少川不欲拆穿爱人善意的谎言,想了一刻,只说:“多冷啊,你应该直接回家去。”
“那不好,万一你来了,找不着我得多着急啊。”
周少川深深地看着他,问出了自见面那一刻起,就一直存在于心里的问题:“可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万一我找不着路,放弃了,自己回家去了呢?”
“应该不会,”向荣笑了一声,“你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
略微顿了一顿,他半开玩笑,又半认真地看着周少川:“我也是个有恒终事之人,懂吧?”
心口蓦地里一跳,周少川的脑中突然一阵清明,就在这个凄苦的风雨夜里,这间火锅店的灯火阑珊底下,他仿佛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相守一辈子的那个人!
第54章 离别
向荣夸口自己是“有恒终事”之人,固然有半开玩笑之嫌,但从过往的人品、经历去看,他也确凿当得起这四个字,只是他从未细想过,这句话听在周少川的耳朵里,又会在其人的心底,种下怎样一枚扎实且蓬勃的希望果实。
几场春雨淅淅沥沥的下过后,气温逐渐攀升上来了,空气中滋长出一股夏日的气息,到了五月底,学校里开始蔓生出毕业季的离愁别绪,男生宿舍2号楼自然也未能免俗。
此际,兄弟们或读研,或出国,或是像向荣这样早早就找好了工作,当然,也不乏只身闯荡欲做一枚新北漂的勇者,总体而言,前路既定,各自都已有了归处,余下的,就只缺一场与青春作别的狂欢。
女生是怎样度过这最后一个月的,向荣不太清楚,但男生真可以用“恐怖”两个字来形容,进入六月,几乎天天晚上都有聚餐,饭吃不上两口,全是喝酒,二十郎当岁的年轻男孩们,像是要提早适应中国的酒桌文化,自发自愿,甚至不必人劝,一个个都能喝得东倒西歪、四仰八叉。
向荣好几次因为要把这帮孙子们弄回宿舍,来不及赶在楼门落锁前离开,只好在他原来住的空床上胡乱歇一晚,早上五点钟再爬起来,匆匆洗把脸,赶回家换了衣裳上班去。
一来二去的,周少川多少会有点小不满,毕竟向荣清晨到家,周身的酒味都还没散,不禁让人疑心他头天晚上,是否喝了有两斤的二锅头。
向荣倒不至于那么没溜儿,他第二天还得上班,不比那些喝大了可以在宿舍躺尸躺到翌日中午的家伙们,何况他也真有点量,两斤二锅头没试过,不敢说,但一个人喝完一瓶,一点难度都没有,酒这东西于他而言一向跟水没区别,喝完照样头脑清楚,对答如流,并且能够走直线。
然而爱人不满意了,向荣自此也收敛了不少,推了几个酒局,却依然没能准点回家去,趁着宿舍里没人,有天他抱了一箱子东西回去,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每天下班,他就先去宿舍忙乎一通,总算赶在六月中旬,少爷生日的当天,预备好了一份礼物。
那是一只用犀牛骨打磨而成的戒指,造型质朴圆润,戒面上刻有精巧的暗纹,而戒指里圈则有周少川名字的缩写,价格几许不必详述,却也能算是纯手工制作,举世无双的独一份了。
周少川非常中意这个礼物,只是对两点颇为不解,其一,戒指的大小并不合适他的手指,后来据向荣解释,他并没打算让少爷戴在手上,附送一条链子,令其挂在脖子上,至于那链子的长度,刚好可以让戒指垂到心口。
对于这个解释,周少川还算认同,至于其二,却是戒指上只刻了他的名字,没有向荣的,周少川翻来覆去找了半天,不由再度发出了质疑。
“看看我给你送的,”周少川指着向荣腕子上的手链,“再看看你送我的,光有我名字什么意思?是打算将来等我发生意外或是老年痴呆了,让别人指着这名儿来确认我身份么?”
庆生的大好日子口,这厮说话真是一点顾忌都没有!向荣抬眼瞥了他一记:“本来是想写咱俩的,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手一抖,就把你名儿全刻上了,不过我看着也挺好,就这么着吧,等以后,我再送你一个刻着咱俩名儿的。”
向荣这话虚虚实实,当时并不是手抖,正经是脑子抽了一抽。他没跟周少川交代清楚,那会儿他嘴里念着周少川这三个字,只觉得一阵晕晕乎乎,发了好一会儿的愣,结果落在手头上,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光是叫着爱人的名字,也能令人痴痴傻傻,这种情形,向荣以前只在里见过,没成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有机会切身体验,而且论痴傻的程度,一点都不比书中人少。
不管怎么说,周少川还是挺高兴的,献宝似的把礼物挂在脖子上,除了洗澡,连睡觉都不舍得摘下来,向荣有时候禁不住会逗他,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个便宜货也值当这么宝贝着?话说完,当即被周少川按在床上,把他浑身的痒痒肉全瘙了一溜够。
“所谓爱情,就是把人束缚在身边呗,”向荣笑过也喘过了,嘴上依然很欠的要说些反话,“你送我手链,我送你戒指,不是圈着就是套着,可见爱情根本就是一场圈套。”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种人就得擎等着被收拾,结果自然又被周少川圈在沙发上,直折腾到他终于肯认错告饶才放过了他。
这般玩着、闹着,时间也不等人的向前赶着,拿到毕业证当晚,挥别在即,宿舍楼里也开启了一年一度的疯狂之夜。
向荣被兄弟们拽着,盛情难却地在宿舍逗留最后一晚,犹是见识了一群荷尔蒙过剩的家伙们各种撒欢儿、散德行,疯到十一点,也不知是谁率先往楼下扔了一只酒瓶子,宛若平地起风雷,一下子解锁了这帮秃小子体内的疯血,接二连三的展开了扔瓶子大赛,碎裂声此起彼伏,一度连说话都得提高音量,向荣想像着明天早上出门,那地下该是怎样一片绿汪汪的盛况……
向荣的室友们还算斯文,花生瓜子就着啤酒,打算来场通宵夜谈,谁知被李子超的鬼哭狼号给惊着了,向荣出来一问,才晓得这哥们的毕业季就是分手季——孙娇在几个月前,认识了一个本校的博士生,该博士正打算申请赴美留学,日后就在美国落户生子,美帝的吸引力显然盖过了帝都,孙娇果断抛弃李子超,投入了博士的怀抱。
李子超憋了有些时日,正准备今天攒在一起来它个大爆发,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整个人撒癔症似的,向荣把他抱在怀里安抚了好一会儿,又拖着他进浴室去洗脸,哪知扭头看见墙上孙娇送他的毛巾,当场又触发了新一轮的神经病,李子超拽着毛巾不松手,可一转身,却把浴室的门给卸下来了,准备顺着窗户丢到楼下去。
自己的一块破毛巾舍不得扔,毁坏起公物来却是一点都不含糊,当代大学生的素质可见一斑……
当然最后还是没扔成,李子超被向荣死死地抱住了,半晌安抚好,方才将失恋的酒鬼弄上了床。前半夜劳心劳力,后半夜总算安静下来了,就着一点花生米,哥儿几个忆起了往昔峥嵘岁月稠,之后,又不免展望了一下来日那未卜的前程。
第二天刚好是周六,向荣补了一会儿觉,九点多也就自然醒了,想起周少川说十点来接他,忙爬起来洗漱了一下,和兄弟们话别,出门时小心翼翼地踩着虽然已被清扫,但仍有个别残留的玻璃渣儿,溜达着来到学校大门口。
上了车,向荣却发现周少川兀自专注地看着手机,并且罕见地没有扭头看自己,他好奇地瞥了一眼,见屏幕上是一则国外的新闻,再定睛一瞧,全是他看不懂的法文。
向荣已经快忘记周少川不是中国人这件事了,此时乍见法文,才想起自己毕业了,周少川的留学生涯也该结束了,会不会被家里人催着回去呢?特别是翟女士,斯人消停了那么久,该不会又在酝酿要放什么大招?
“看什么消息呢?”向荣轻轻碰了下周少川,问道。
周少川似乎没听见,良久过去,并没有开口作答。
这感觉不大对头,向荣又咳嗽了一嗓子,察觉身边人也回过了一点魂儿,这才又把方才的话问了一遍。
周少川放下手机,抿着嘴唇,半晌方答:“早上我爸的助理打电话来,说他进医院了,是脑出血,后来我……妈也打给我了,我刚刚是在看相关新闻。”
刚才那画面上,好像是有一间制药公司的图片,还有Pharmacie的字眼,向荣转头看着少爷,晓得他刚才是在间接求证,所以……听到父亲脑出血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是求证于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