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搁在谁身上都够啼笑皆非了,可搁在周少川的身上,又带着几分合情合理,向荣沉默了一会儿,问:“现在情况怎么样,那边还是夜里吧,要做手术么?”
“已经在做了,出血量15毫升,必须做手术,问题……应该不大吧。”周少川阖上双眼,说。
他语气十分平静,但终不免流露出了一些不寻常,盖因这是他第一次提到父亲,而没有用惯常轻蔑冷峻的口吻,平静的叙述之下,隐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担忧。
毕竟是亲父子,哪怕感情有限,彼此间依然血脉相连,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向荣思考了一下,心想既然事情属实,那么下一步,周少川无论如何都该回去探望一下才对。
然而话行将出口的刹那,却又被他强行给咽了回去,向荣的心里忽然隐隐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个时点上,周少川回法探病,要逗留多久暂且不提,未来……会不会就此一去不复返呢?
喉结动了几动,向荣又觉得自己是在疑神疑鬼,就在此时,周少川转过身子,看向他:“我……我想回去一趟。”
“回去”两个字,倏地一下触在了向荣最为敏感的那根神经线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十秒钟之内,居然没能做出适当的反应来,只无限纠结于这个措辞——如果法国是“回”,那么北京呢?又该算作什么,一个短暂的旅行栖息地么?
见他默不出声,眼神还显得有些虚空,周少川多少猜出了他在想什么,但更多的,却只以为他陷入了临别前的不舍,拉起来他的手,十指相扣,掌心对着掌心:“就回去一下,他没事了,我立刻回来,不会耽搁太久,你……”
我?我什么?向荣轻轻晃了晃脑袋,想把自己从沉溺的思绪里释放出来——人家是回家正常探病,这里面又不存在任何阴谋诡计,干嘛非要浮想联翩呢?而且患得患失不好,他对自己说着,爱人间应该互相信任,更应该在关键时刻,给予对方体谅和支持。
所以我……没办法陪你一起了,想到这个,向荣还是略微有点遗憾,他转正在即,第一年只有五天的带薪假期,也不可能刚转正就提出要休假,社畜的自由度有限,是以他只能回握住周少川的手,对他点了点头:“去吧,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一句至为普通的对白,落在周少川心上,却有着如神圣契约般稳定情绪的作用,他相信自己和向荣之间的感情牢不可破,而与此同时,向荣心底的隐忧,他一样也会有。
翟女士一早就打电话给他,让他先飞去香港,之后和她一同赴法。有段时间不能陪在向荣身边,偏偏翟女士手底下那些人见缝插针、离间人心的本领都很强大,向荣直到此刻还没真正见识过,而周少川也希望,他永远不要有机会见识到。
好在翟女士此行的目的,并不是关注形同陌路的丈夫的生死健康,而是关心他会否改立遗嘱,翟女士不缺钱,但她更想要儿子尽快成为公司的掌舵人,然后成家立业,把拥有她血脉的基因传承下去,天长地久的占有住这间家族企业。
那么在人前,她总要扮演一下妻子的角色,翟女士的精力有限,或许没那么多时间理会向荣?周少川这样想着,并且告诫自己一定要时时刻刻,盯紧翟女士的一举一动。
当然最最关键的,也是让他最有把握的,是向荣一不会被轻易收买,二为人机智又敏锐,对爱人的人品和智商足够放心,是以他虽做出了暂时离开的决定,但除却不舍,并没有觉得后悔。
事发突然,走得也难免匆忙,周少川订好了两天后的机票,一大早直飞香港,向荣帮周少川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行装,看着满柜子他留下的衣物,没什么来由的,向荣反而生出一种安全感来——东西都在,那么,人也一定会回来。
这念头刚一闪过,向荣又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可笑,都什么年月了,又是法治社会,周少川要走谁能拦得住,难道翟女士还能禁锢他不成?又或者,非逼着他和一个门当户对的淑女联姻么?
连电影都不这么拍了好么!
临行前一晚,两个人不免又缠绵了一番,向荣极力避免那种醉生梦死般的抵死拥吻,因为潜意识里觉得意头不好,于是一切照旧,折腾得累了,他也就心大似海般睡了过去。
周少川一直握着他的手,睡到午夜时分,却做了个异常清晰的梦,梦里向荣提着个小箱子跟他挥手作别,一句话没有,脸上甚至还挂着笑,但他就是能清楚地感知到,向荣是在和他诀别,心里蓦地一惊,他瞬间就醒过来了。
起身去倒了杯水,回来再看,爱人依旧睡得很沉。这是有毛病吧?怎么还杯弓蛇影上了,端着水杯的周少川在暗地里笑自己,梦都是反的,可不是他要离开一段时间?又哪里会是向荣要走呢!
只是这么一折腾,困意已全消,周少川索性躺在向荣身边,从眉到腿的,仔仔细细观看了一遍,最后,视线落在爱人熟睡的脸上,那样清俊干净的模样,无论看多久都不会觉得腻。
于是,周少川活活看了有半宿……
翌日清晨,出发去机场,向荣请了三个小时的假,开车把周少川送了过去。因为要出关,只能送到安检通道的入口处,那条通道很长,足以慢慢消磨彼此的缱绻,周少川是个不张扬会死星人,踏进通道口的一刹那,他突然回身,一把揽住了向荣,随即,送上了一记绵长而又深情的吻。
吻得周遭人纷纷侧目,吻得向荣的嘴唇发木发麻,可一吻结束后,向荣也只是笑,笑得畅快且高兴,他没有爱人那么嚣张纵情,但也从来没畏首畏尾过,收获多少瞩目他不在乎,只恨不得让周少川在他心上,牢不可破地烙下一个永不磨灭的痕迹。
周少川一路倒退着,走过了那条长长的通道,直到尽头,他停下脚步,对着在彼端凝望自己的向荣,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看着向荣缓缓点了三下头,才又对望片刻,转身进了安检口。
回去的路上,开着周少川的车,向荣渐渐感受到了一点不适应,平日里,他坐在副驾驶的机会比较多,哪怕是他开车,身边也一定会有周少川,直到此刻,他才算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少爷要离开他一段时日了。
从最初他被少爷弄骨折时开始,对方就已强势甚至有点霸道地介入了他的生活,随着彼此关系升温,两个人几乎可说是形影不离,从未分开过,这是头一遭,向荣想,但漫漫人生路,不可能日日夜夜都能耳鬓厮磨,所以有点出息吧,他劝慰自己,趁这功夫,好好扑一扑工作,等过阵子向欣放假回来,还可以找机会多陪陪老妹。
而好事也还是有的,关于他转正的通知,在几天后正式发到了全体员工的邮箱里,这一期,其实并没有像总监说的那样只留两个人,除了他和吴晓光,还有之前那个被后者找来当枪手的男生,许意祥,也成为了正式员工。
实习生转正照例要庆祝,又赶上吴晓光的生日,总监特意安排了一顿聚餐外加唱K,俗不可耐的形式,却能满足一群平时里加班加到疯癫的社畜们,KTV的大包厢里坐满了男男女女,向荣几个算是主角,被一起拥在了正中央的位置上。
向荣对唱歌兴趣不大,象征性的来了两首便偃旗息鼓了,只管坐着喝他的百威,后来不知谁说了句三个主角光喝啤酒没意思,又给他们每人点了杯长岛冰茶,向荣来者不拒,反正那玩意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水。
唱到正high,手机震了两下,是周少川要求视频通话,这人光听声儿还不算完,每每都要求看见真人,向荣赶紧借尿遁,起身去了洗手间,关上门,这才接起了视频电话。
周少川人在医院里,周父的手术很成功,但人仍在ICU里插着各种管子,横竖有专人照料,也不必周少川做什么,但鉴于患者从醒来到恢复行动还需要些时间,周少川一时半刻也不方便离开。
向荣明白这一点,半句催促的话都没说过,他上网查了下开颅后复健需要的时间,估摸怎么也得个把月了,搞不好,周少川来年初才能回来也未可知。
心里难免有些空落落的,面上却依然保持着他惯常的轻松和洒脱,日常询问过周父的状况,向荣又听周少川问起庆贺转正的趴体如何。
“非常无聊,”向荣压低了声音说着,顺便拿着手机晃了晃,给他看了看周遭,“我都躲进厕所了,出来的时候一大哥喝高了,正在嚎我的太阳,那一把破锣嗓子,听得我真想当场跳楼。”
“怎么又喝酒?”周少川皱了下眉,无奈向荣属于喝酒没反应的那一类,看行为举止判断不出喝了多少,看脸色更加看不出来,“我一走你就声色犬马,少喝点吧,一会儿到家记得告诉我。”
向荣笑笑:“好,我怎么觉着你才走俩礼拜,咬字都有点变化了,好像京腔都不浓了。”
“因为你老没空跟我说话,”周少川借机控诉,笑容却甚是宠溺,“以后中午也跟我说一会儿话吧,好么?”
这边的中午,就是周少川那边的早上,向荣笑着答应说好,就听周少川身后忽然有人用法语在跟他询问着什么。
“你有事先忙吧,我也该出去了,晚点到家我再告诉你,”向荣说道,“你自己注意身体,别太累着了。”
周少川那头可能真有什么事,含笑应着,有点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视频通话。向荣又在洗手间里迁延了一阵,方才往回走。
包厢里这会儿已经进入群魔乱舞的阶段,吴晓光和一个女工程师正在深情对唱,周遭围了一群起哄架秧子的伴舞者,向荣溜回座位,刚想拿瓶水漱漱口,就见身边的许意祥端起了长岛冰茶。
“还没跟你喝过呢,咱俩是同期,也算有缘分,虽然不在一个组里,但都是一个部门的,以后多多关照吧。”
见对方拿的是酒,向荣也不好说以水代酒,当即也拿起还剩小半杯的长岛冰茶,和许意祥碰了一下,说完客套话,顺势把那点酒一口气全喝光了。
可能是放得时间有点长?不知道沉淀了什么东西,向荣品咂了一下,感觉那酒的味道略微有点怪。
这么想着,他也没在意,随后又跟几个围过来的同事玩起了骰子,可渐渐地,就觉出不大对劲了,首先一点被他看成了六点,跟着骰子上的点数,他全都数不利落了,只觉得眼前越来越花,仿佛有一道又一道的重影,胃里也不太舒服,似乎有点想呕。
“你醉了……”不知是谁在他耳边低声说了这么一句,继而,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扶了起来,脚下发飘,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包厢。
街上的霓虹灯闪得人眼花缭乱,恍惚之间,他似乎坐进了一辆车里,那晕眩感越来越重,他大口喘着气,终于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意识。
第55章 逼问
向荣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疼给活活疼醒的。
手掌抵住额角,他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一些,环顾着周遭,却不晓得身在何处,更有种不知今夕为何夕的强烈断篇感。
无力地再度仰面倒下去,只觉得胸口异常的憋闷,头不仅疼,而且晕,喘了好一会儿的气,他才彻底清醒过来,看出自己是在一间酒店的房间里。
视线慢慢地往下移,他瞧见自己的上衣被扔在了地下,但裤子却还好端端地穿在身上,然而这一眼看完,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动作的幅度太大,令早已成了一团浆糊似的脑浆极速奔涌着,刹那间,便带来一阵眩晕式的痛,但与此同时,也让他在这阵单纯而清晰的疼痛感里搞明白了一件事——昨夜,他只不过在这儿睡了一晚,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堪的事。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床尾,那白色床单上有一抹暗红色的血迹,随即,昨晚最为激烈的那一幕,陡然间就在脑海里闪回而过。
他先是被人塞进了一辆车里,之后,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整个过程,他时醒时迷糊,记忆中,他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拖拽着进了房间,那人将他扔在床上,继而开始脱他的衣服。曾有那么一刻,恍惚间他还以为那是周少川,可男人身上有股劣质的烟草味道,让他在闻见的一瞬间,忽地生出了一线清明感——周少川还远在万里之外,决计不可能出现在他身边!
借由这一点残存的意识,他才得以站起身来奋力反击。原本浑身的肌肉都已松弛到一塌糊涂,连拳头都险些攥不紧,然而人在瞬间的爆发力仍是不容小觑,他记得自己什么招数都忘了,只晓得用双膝、双肘一味去猛击,对方被他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且也被他状若疯癫的模样给吓着了,没两下就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门,他随后自己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把房门彻底上了锁。
这已是他最后的全部记忆,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究竟是怎么从门边再回到床上去的。
大致回忆完过程,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依然一无所知,头太疼了,这会儿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回身去够手机,原来已经上午十点多了,屏幕上显示有一堆的未接来电,还有信息,除了部门领导和同事,还有一个是总监打来的。
刚刚才转正,立刻就开始了无故旷工,他活了小半辈子,还没干过这么不靠谱的事!只好强撑着精神给直属领导和总监一一打电话道歉、请假,搞定这摊事,方才挣扎着起身,洗漱穿衣服走人。
一进家门,他整个人都像是散了架,也许因为有了点安全感,那不舒服的感觉反而愈发强烈了,坐在沙发上还不到一分钟,他就火急火燎地蹦起来直奔厕所,然后抱着马桶,吐了个稀里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