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斑马线对面的绿灯亮了,行人们默契往前。肖照山回了神,下意识将手向后伸,想去牵肖池甯的手,结果无人回应。
他回身一看,却发现肖池甯站在对面的路牙上,正隔着一条辅道定定地望着他。
“过街了。”他招呼道。
肖池甯无动于衷,望向他的眼睛里波光粼粼,好像夜晚的珠江。
于是肖照山放弃了这个绿灯,抬脚从路岛穿过辅道,走回他身边,一言不发地握住他的手,强硬地将自己的手指并进了他的指缝间。
两人沉默地站在十字路口,沉默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沉默地感受着广州湿润的夜晚。
半晌,肖池甯提议:“吃得太饱了,散会儿步吧。”
“好。”肖照山说。
两人顺着花城大道漫无目的地走,牵着的手始终没分开。
“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父子俩异口同声道。
肖池甯为他们的心有灵犀展颜一笑,突然哼起了歌:“和你在广州的街头走一走,唔喔唔喔哦哦……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肖照山扬起嘴角:“你唱歌好听。”
“我知道,你以前夸过。”肖池甯不无得意。
“接着唱呗。”
“试听结束,想继续听得先成为我的会员。”
“多少钱?我入会。”
刚才在饭桌上,肖照山教了他一个很神奇的粤语词汇,据说兼具了“有劳”、“多谢”、“麻烦了”等含义,不论是点餐、问路、打车,还是道谢,都用得上。
肖池甯这会儿活学活用:“唔该,只接受肉|偿。”
肖照山对此费解很久了:“到底是为什么,你这么热衷于做|爱?”
肖池甯顿了顿,神情严肃地回答道:“因为想变得诚实。”
“再精妙的谎言,在床上都无处遁形。”他真诚地说,“我会骗你,但性不会。对视时的眼神,情动时的抚摸,高|潮时的呓语,它们很直白,我伪装不出来。”
肖照山不知是该笑他天真还是敬他单纯:“你有没有听说过,‘男人在床上说的话都信不得’?”
“听说过。”
两人爬上了天桥,肖池甯体力不好,渐渐地在天桥中央停了脚步。他松开肖照山的手,撑着栏杆一副不想动的样子。
“你难道不觉得,那才是他们的真心话吗,尽管有效期只有一瞬间。”
“不是‘他们’,肖池甯,”肖照山好心纠正道,“把自己和所属的群体割裂开来讨论,并不会显得你很客观。恰恰相反,这极有可能代表你其实毫无根据。”
肖池甯垂眸去看桥下宽阔的车道,轻声说:“我又不是男人,我还是个男孩。”
“是啊,你还是个男孩,”肖照山转身望向道路的尽头,“还在追求诚实的年纪。”
他感慨地笑了笑:“你已经比我强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撒了很多谎,骗了很多人,装无所谓,装没同情心,装不被理解,等进了监狱,才明白自己浪费了很多可以变得幸福的机会。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肖池甯不置可否。在下一阵风从天边吹过来之前,他开口问:“刚刚你在路口那儿,想了些什么?”
“嗯……想我上次来广州,居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肖照山回忆道,“当时那个才从广美毕业没几年,跟我一起合作,老爱抢着结饭钱的策展人前年去世了,胃癌,确诊了不到半年就走了。”
他看向肖池甯,正巧迎上他仰望的目光。
“小甯,你能明白吗?莫名其妙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不见了、蒸发了,但我看到那家我们吃过的餐厅还在开。”
肖池甯对于这样的肖照山几乎是陌生的:“按流程我是不是该安慰安慰你?”
肖照山看回马路,失笑道:“我说这些当然不是要你安慰,我是想告诉你,你要珍惜你自己,珍惜我这个老东西。我们的生命很有限,花光所有时间去辨认幸福尚且不够,就别老把自己困在追问‘为什么’上了,你得不到答案的。起码从来没有人为我解答过。”
“为什么我爸要出轨,为什么我妈不能更有人情味,为什么我很难爱上谁?为什么我和池——那个女人坚信的正确的选择,却导致了一个错误的结果,为什么这个家如此不堪一击,为什么我和你走到了这一步?”
肖照山再次看向一脸认真的肖池甯,生平第一次豁地叩开了通往慈悲的大门:“为什么我们可以原谅对方?你能解答吗?”
肖池甯没料到他会再提这一心结,蓦地生出了稚童般的赧然。他错开视线,闷闷地应了一句:“命呗,找不到原因的都是命。”
“是啊,血缘没办法选择,也没办法舍弃。都说人生路漫漫,其实大家根本无路可走,我们一直在过独木桥——汪洋大海上的独木桥。”肖照山开玩笑说,“上天说不定真有好生之德,所以让我俩在一块儿了,不用把悲剧继续传给下一代。”
肖池甯嗤道:“别拉上我,我要是个直的,为什么不能引以为戒当个好爸爸,谁他妈要跟你一样?”
肖照山笑意更深:“行行行,不一样。下辈子你当我爸爸,我给你当儿子,希望到那时候你能记得,今年今月今日,此时此刻此地,你在中国广东省广州市天河区花城大道的天桥上,承诺过要做一个好爸爸。”
肖池甯瞪他:“凭什么我给你当儿子就得吃这么多苦,你给我当儿子就想着享福?要点脸!”
“那你对我坏点儿。”肖照山想了想,“我不干家务活儿就别给我饭吃,成绩不好就把我往死里揍,早恋了让我写检讨认错,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不准我联系我的小男朋友,成吗?”
肖池甯问:“你读书的时候哪科学得最吃力?”
肖照山答:“有点记不清了,应该是物理吧。”
肖池甯满意了:“那再给你报一堆的物理补习班。”
肖照山乐得不行:“来者不拒,我要是逃一节课你随便打断我的腿。”
“手也打断吧,反正不好好学习留着也没啥用。”
“肖池甯,差不多得了啊。”肖照山笑着揉了把他的头发,“以后要装深沉提前打个招呼,不然我跟不上你们年轻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思路。”
肖池甯的心情松快了。他想说自己没装深沉,他不过是站在异乡的街头,看见别处的生活,觉得一切有些失真罢了。
但他最后没有说出口,他喜欢肖照山主动探索他的姿态,这让他感到很幸福——如果眼下这种猛然意识到时间仍旧存在,然后希望它永远停驻的痴心妄想就是“幸福”本身的话。
漫长的前戏在夜风中落幕,两人打车回到酒店,就像是赴一场约,锁上房门便默契地躁动起来。肖池甯取下吊在脖子上的悬臂带,肖照山替他脱衣服,灰色的地毯上四处散落着手表、钱包和衣裤。
肖池甯左手勾住肖照山的脖子,右手维持着弯在胸前的状态,赤脚踩上他的脚背。肖照山一边和他拥吻,一边像个行动迟缓的巨人一样,带着自己的专属挂件往床边走。
“会不会把你压成扁平足啊?”肖池甯离开他的唇,突发奇想道。
肖照山埋首在他颈间,噗嗤一笑:“不如你去问问夸父,逐日那么久有没有变成扁平足。”
肖池甯觉得有意思:“值得研究。以前怎么没人考虑过这个问题?”
肖照山在他的动脉上咬了一口:“专心点儿。你轻得都快没了,少担心这些莫须有的事。”
肖池甯咧开嘴,天真地笑了笑:“好久没做全套了,有点紧张。”
肖照山兜着他的屁|股,转身坐在床沿,然后伸手去捏他的脸:“你竟然还会有紧张的时候。”
肖池甯跨坐在他的大腿两侧,试着把吊在胸前一个多月的右手缓缓放下来:“我不是怕疼么。”
肖照山抬住他的石膏,制止道:“不舒服就别乱动,我不会压到它的。”
“我也想抱抱你。”肖池甯动了动肩膀,执着地绕开他的手掌,继续完成刚才的动作。
肖照山闻言,亦试探起自己的极限。他加大右手的力度,忍痛紧紧搂住肖池甯的腰。与此同时,另一只手绝不闲着,立刻追上了肖池甯的右臂,帮他移动到自己身后。
“现在抱到了吧?”
肖池甯倚在他的胸膛,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果真触碰到了他的尾椎骨。他惊喜地抬头看向肖照山,兴奋地说:“真的可以诶!”
肖照山见他鼻尖上全是细密的汗,霎时间心软得不成样子,遂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让自己的后背去贴近肖池甯搁在床铺上的手,以期给他更圆满的感受。
他一下下啜吻着肖池甯的嘴角,几乎陷在愈发高涨的情热中无法自拔:“嗯,宝贝真厉害。”
肖池甯被他滚烫的唇撩起了新一轮的欲|望,不消顷刻便忘却了手肘内侧传来的,因改变了长期维持的姿势而不可避免产生的胀痛,迫不及待地回吻他。
两人各自痛着,又各自爱着。他们大汗淋漓,他们小心翼翼,他们忘乎所以。回南天无处不在的水汽附着在他们历经劫难的躯壳上,好像一场前所未有的洗礼。
第二天早上肖池甯醒来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清洁好了身体,右手也被妥帖地移动到了两人胸腹之间。肖照山躬着背,手却坚持地搂住了他的肩头,宛如一条恪尽职守看护宝藏的恶龙,不越雷池一步,严肃地安眠在他身侧。
肖池甯曾无数次地仔细观看过睡着了的肖照山,皆因这样的肖照山可以任他恨,任他爱,任他想象。
然而心怀鬼胎时,再爱也只能算窃取幸福。
过去他希望肖照山最好迟一些醒来,如今他却希望肖照山可以快一些睁眼,看看此刻全然沉浸在爱意中的自己。
眼睛会不会比痛恨时更有神?脸庞会不会比装无辜时更漂亮?表情会不会比自我挣扎时更单纯?
他一动不动地等了许久,直到太阳高升,肖照山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地睁开眼,例行公事一般地询问:“几点了?”
“不知道。”肖池甯仍旧专注地望着他。
肖照山翻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摁亮屏幕看了看,才九点钟,昨晚他们可是做到了凌晨两点。
“睡不着?”他放下手机,翻回身,声音沙哑地问肖池甯,“又做梦了吗?”
肖池甯见他也有赖床的意思,便捧着右手,懒洋洋地钻进他怀里:“没有,是被吵醒的。”
肖照山还没醒透,随便一笑都显得过分温柔:“这儿是十七楼,谁能有那么大动静,我怎么没听到?”
肖池甯在被窝里找到他的手,拉起来放到心口上,正儿八经地说:“现在听到了吗?好大声。”
肖照山笑得更开怀了,故意说:“没听到。”
肖池甯倾身吻住他的双唇,模糊地说:“现在呢?”
肖照山扬起下巴缠住他的舌尖:“没有。”
“完了,老东西你聋了。”肖池甯伸出食指推开他的肩膀,却不小心按在了那块用烟头烫出的伤疤上,于是改口道,“算了,狗不嫌家贫,儿不嫌父聋,凑合着过呗,还能离咋地?”
肖照山垂眸看着他潋滟的唇珠,问:“你嫁给我了么就跟我说离?”
肖池甯轻轻地踢了他一脚:“看过赵本山的小品吗?”
肖照山突然掀开被子俯至他身上,反客为主地问:“听说过‘男人四十,如狼似虎’吗?”
肖池甯飞快地跃起来亲了他一口,亲完就倒回枕头上,笑着说:“没有,让我开开眼?”
肖照山却没了下一步动作。
他由上至下地凝望肖池甯烂漫的笑容和精致的眉眼,伸手爱惜地摩挲过他的嘴角,紧接着轻声说:“小甯,要一直笑,很好看。”
他郑重道:“这样最好看。”
作者有话说:感谢@卢梭 @重圆 @我追的都是你爹 @贝贝不想起床 @还彳亍吧 投喂的陶陶居天鹅酥,他们那啥完之后被老肖吃掉啦。 写这一章的时候感觉很幸福,如果大家也能从中得到一点幸福,或者是想要幸福的念头就再好不过啦。
第七十四章 (番外四:十八岁的愿望)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广州都阴雨绵绵,肖池甯觉得自己随天气变成了一朵野菇,顽强地依附于肖照山这棵参天大树上。
肖照山洗澡,他一起;肖照山刷牙,他同步;肖照山去给酒店服务生开门,拿预订好的午晚餐,他也要跟在后边儿探头探脑地瞧上一眼。
外面雨下个没完,温暖湿润的房间里事态越发严重,肖池甯逮着机会就发|情,有事儿没事儿总要黏着肖照山咬一口、蹭两下。
肖照山以为他是闲得慌了,错误地将这种现象归因为小孩儿在用撒娇来暗示自己赶紧带他出去玩儿,殊不知肖池甯根本不是那种会撒娇的人。
于是他瞅准了雨歇时分,先后带肖池甯去了越秀公园、北京路、上下九步行街、圣心大教堂和城隍庙。雨如果下得比较大,实在不便去户外,他就带肖池甯去逛博物馆和美术馆。
广美近期有好几位艺术家的个人展,涵盖了国画、油画、装置等领域。虽然天气不佳,又恰逢工作日,但访客的热情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展厅里人数可观,甚至还有好几个学龄左右的小孩儿。
肖池甯和肖照山看展的节奏不一致,不强求一起行动,两人走着走着就自然而然地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