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表卸在床头,这会儿看不了,便问闻煜:“几点了?”
闻煜拿自己的手机给他看——
凌晨2:59。
傅予寒有点无语。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时间,你为什么不在医院?”他没好气地问,“你怎么出来的,秦叔叔知道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半晌,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我自己跑出来的……哥哥,我不想再治了。”
-
情况紧急,闻煜甚至没顾上洗澡,两人匆匆套上衣服就准备出门。
傅予寒那个伤,一走路就会擦到,疼得走不了路,于是闻煜出门前,在他面前蹲了下去。
“上来。”他向后看,“我背你去。”
傅予寒微讶。
“毕竟都是我的错,”闻煜笑了,“我总要负责吧?”
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傅予寒跳到了他的背上:“你不洗澡不难受么?”
“回来再洗,”闻煜背他出去,锁上门,将钥匙踹进兜里,“反正背媳妇儿也要流汗——”
傅予寒一巴掌呼上他后脑。
“河边”指的是经过这片区的一条河,那个小卖部,就傅予寒说,在闻煜的住处到傅予寒家的必经之路上,很隐蔽。
虽然不知道秦晓璐是怎么从医院逃出来的,但她躲到那里去很有可能是不敢回家。
“秦叔叔跟我说他请了护工轮班,晚上也许在家睡的?”
深冬的凌晨,空气湿寒,傅予寒把头搁在闻煜肩上,边听他的呼吸边说,“小鹿不敢回家也能理解。”
“你俩关系不错?”闻煜稍稍偏头,用脸颊去贴他的脸,“我还以为你跟你妹妹没什么来往呢。”
“确实来往不多……”
“那为什么她深更半夜跑出来找你?”
傅予寒沉默了一下:“可能因为我帅吧。”
“……”闻煜失笑,“那确实是帅。”
小卖部不算太远,闻煜走了十几分钟就走到了,他体力不错,一路背了个手长脚长的大男人居然也不显得喘。
到店门口,闻煜把傅予寒放下。傅予寒艰难地挪了两步,头往店里探:“小鹿?”
货架后面探出来一个小脑袋。
秦晓璐那一头细软的黄毛乱糟糟的,脸色苍白,一脸病容。但在看到傅予寒的时候,她那双眼睛还是亮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跑去。
“别跑,”傅予寒蹙了下眉,“你不能跑步。”
秦晓璐一下站住了,睁圆了那双水润的大眼睛。
“慢慢走过来。”傅予寒说着,回头看了眼闻煜,“劳您去付个电话费?”
“亲我一下?”闻煜挑眉。
傅予寒被他噎了下:“先欠着。”
深夜,河边根本没有人。
虽然秦晓璐正往这边走,但店门口堆了不少杂物,出了玻璃门的范围店内根本就看不见外面。
闻煜才不肯“欠着”,他抓住傅予寒的衣领把人往边上扯了点,重重地啄了一口。
傅予寒无奈道:“可以去了吧?”
“嗯。”闻煜微微仰头,矜贵地走进店门。
秦晓璐终于走到了门口:“哥哥。”
“你怎么了?”傅予寒低头看了看,发现她眼眶有点红,不久前听筒内传来的哭声并不是幻听。
秦晓璐看着灰扑扑的水泥地面,或许是因为天气寒冷,那地面看起来比平时更为冷硬。
“我不想让爸爸妈妈再这样累下去了,”她轻声说,“妈妈那天哭了,砸了东西,很可怕,后来爸爸告诉我,妈妈是生病了。”
傅予寒一愣。
先前秦叔叔说得轻描淡写,他还以为何燕只是生个小病,但这样一听……像是精神方面的问题?
“他们说妈妈是脑子出问题了,是疯了,她一定是因为我才这样的。”秦晓璐说,“爸爸最近都没有休息好,头上都有白头发了,他明明不老的,隔壁床的哥哥告诉我,说爸爸是太辛苦了。”
傅予寒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替她整理那一头乱毛。
“可是我……应该治不好了。”
“说什么胡话呢,”傅予寒说,“你爸妈这么辛苦是准备看你自暴自弃的么?”
“可是我生下来就是这样了,哥哥,”秦晓璐抬起头,眼角又红了,晶莹的泪花盈在眼眶,“我治了这么多年,没有用啊。他们前阵子在讨论把我送到帝都的医院去,说那边的医疗条件更好,但是开销很大。哥哥,我、我知道我这些年给家里花了很多钱了,他们没有那么多钱,只能不停的工作,还要花时间照顾我,连你也不能安心上学,我……我是个累赘……我一点用都没有……呜呜呜……”
“别哭。”傅予寒身上这件外套是闻煜的,伸手一摸兜里居然有包纸,他赶紧摸出来给秦晓璐擦眼泪,“我都跟你说不用担心,家里还有套房子呢,大不了让他们把房子给卖了,一部分给你治病,一部分拿去换个小的,多大点事。”
“可是,也没有合适的器官可以换啊……”
“多等等总会有的。”傅予寒淡淡地说着,“你不要哭,医生不是跟你说不要有剧烈的情绪波动么。”
事实上,秦晓璐等一个合适的心脏等了七年,一直都没等到。
他这句话不过是一句无力的安慰而已。
但也许是他冷淡的气场太能唬人,秦晓璐竟然因为他的话稍稍控制了情绪。
闻煜结完帐,在店里买了两罐热咖啡一盒热牛奶出来,把咖啡塞到傅予寒手里。
“再说了,”傅予寒替他把热牛奶拿给秦晓璐,垂着眸子,轻声说,“别的我不知道,何燕肯定不是因为你才病的,你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背,本来就身体不好,还天天给自己精神压力。”
秦晓璐仰起头。
“她很早就不太对劲了,”他说,“硬要说的话,需要追溯到跟我爸离婚之前。”
第77章
说这话的时候, 傅予寒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悠悠的, 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
24小时营业的小卖部内透出的一点白炽灯光勾勒出他的侧影轮廓, 无论是高挺的鼻梁还是唇部线条都很漂亮,连目光中一点转瞬即逝的低落情绪也是。
闻煜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小姑娘在旁边, 闻煜不想给傅予寒找麻烦,没敢做太奔放的动作。思来想去,他伸出手捏了捏对方的指尖。
傅予寒垂在身侧的指尖总有些许微凉。
被惊动, 他眸中流光轻转, 目光冷然地瞥扫过来——
而后带上了一点笑意,像在让闻煜别担心。
“总之,你想太多了。”傅予寒不打算和小姑娘念叨那些充满了霉味的陈年旧事, 低头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先送你回医院好不好?”
秦晓璐摇摇头, 往后缩了缩。
“你就算不想治了, 也得先回医院再说,你爸妈知道了会担心的。”傅予寒想了想,“要不这样, 我送你回去,回头我找秦叔叔谈一谈,有什么事大家商量着来好不好?”
“妈妈不会同意的……她昨天来医院的时候还骂我了……”秦晓璐很沮丧。
“怕什么, ”他顿了顿,“有哥哥在。”
他手落在小姑娘脑袋上,背挺得像棵青松, 视线下落,纤长细密的睫毛投下沉静的阴影。
安静中有一种力量,好像只要他在,一切就都没有问题。
闻煜无声笑起来。
他的男朋友大概是个大人物,能为人遮风挡雨的那种。
这会儿傅予寒走路不太方便,小姑娘身体也不好,闻煜想了想,拍了拍傅予寒,低声询问:“我先去叫车?半夜估计要等。”
“好。”傅予寒看了他一眼。
等他离开,傅予寒又弯下腰,轻声安抚着秦晓璐。
小姑娘只是茫然对抗,倒是没那么难劝,从她口中,傅予寒听说了许多自己不怎么了解的事情。
比如说为了不打扰傅予寒高三复习,好脾气的秦叔叔曾和何燕吵过一架,最终,秦叔叔放弃了一份兼职,只为了能多出点时间回医院陪着。
比如说,秦晓璐的病情不乐观,何燕在医院崩溃大哭多次,在医生的建议下,秦叔叔送她去了精神科。
原本经过治疗,何燕的状况好了一些,但昨天,秦晓璐试探着提出“能不能回家”的时候,何燕再一次失控。
她不敢骂秦晓璐,怕刺激到女儿的心脏,转而砸了病房里好些东西。
对于小姑娘而言,那个样子的母亲非常可怕——
“没事,”傅予寒揉她脑袋,“如果她再骂你,哥哥就帮你骂她。以后我放学尽量去看看你——先回去好么?”
“那你要帮我和爸爸说。”
“好。”
于是秦晓璐睁着她的大眼睛,点了点头。
-
两人带着秦晓璐回到医院的时候,寂静的深夜住院部里四散着凌乱而匆忙的脚步声,有人低声打电话,有人低声呜咽,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好看。
好在,很快有护士看见了躲在傅予寒身后的小姑娘。
护士们该迎上来的迎上来,该叫人的去叫人——
秦晓璐是深更半夜偷偷逃跑的,走的时候走廊上只亮了一半的灯,护士站里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值班护士,哪见过这么大阵仗,本就忐忑的情绪被这么一吓,当时就开始急剧喘气。
这下护士们顾不得责备,呼吸机什么的都上了。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小姑娘终于稳定了下来。
傅予寒强撑着风度,没让闻煜背,靠自己走到病床前坐下,虚握着秦晓璐的手。
小姑娘从小体弱,没怎么去过外面,胆子又小又善良,看见自己的任性害得许多人深夜加班,愧疚之下便开始害怕。
其实挺好理解的,傅予寒想,秦叔叔木讷又话少,家里多是何燕在管,有那么个强势的妈,小姑娘胆子小很正常。他的幸运之处在于,何燕当年还没那么疯——
“在想什么?”闻煜看着他,手自然而然地摸上傅予寒后颈。
从前他这样去摸,总要夹在其他动作里,似是而非地蹭一下,现在倒是可以光明正大。
而且,傅予寒不会躲开。
“没什么。”傅予寒摇摇头,偏头看他一眼,勾了个浅笑,在秦晓璐看不见的角度上给他做口型,“回去再说。”
闻煜喜欢这种亲昵。
可惜亲昵的时间太短,没过多久,老秦便从外面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晓璐——小寒?”病房里还有其他人,他没敢太大声,进来的时候额上还浮着一层汗,“你怎么在这里?”
“晓璐来找我的。”他冷淡的眼瞥扫过去,轻声说,“别急,小鹿没事。”
“这孩子!怎么就要闹上这么一出,我都回家睡下了,接到医院电话赶紧跑回来,”秦叔叔压抑着火气,“遍找不到人,刚又跟医院的后勤部门过去查监控,都打算报警了!”
秦晓璐往被子里缩了缩。
“没事。”傅予寒拍拍她,站起来,“叔叔,我们出去聊聊吧,让晓璐先睡觉。”
“也行。”
傅予寒慢吞吞地往外走。
尽管他走姿无比端庄,可速度实在太慢,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不适。秦叔叔回过头,看着傅予寒在另一个高个子年轻男生的搀扶下走出来,狐疑道:“你腿怎么了?”
“没事,”傅予寒说,“白天被一条狗挠了。”
闻煜:“……”
这人,还记得那句“被猪打了”的仇呢?
真小心眼。
“狗?”秦叔叔蹙眉道,“打疫苗了吗?”
“没关系的,家养的狗,很安全。”傅予寒一语带过了这个话题,“还是说说小鹿吧,小鹿她跟我说……她有点担心你们,觉得自己拖累家里,不想继续治疗才跑的。”
秦叔叔的表情一下变得凝重。
“叔叔,你跟我透个底吧,”傅予寒说,“妈到底什么病?”
秦叔叔目光闪烁,移到了闻煜身上:“这位是……?”
“叔叔好,我是傅予寒的同学,叫闻煜。”先前想好的说辞居然没浪费,闻煜原地一抖,拿出他那套虚假的彬彬有礼,微笑颔首,“最近傅予寒经常去我家补习功课,太晚了就睡在我家里了。”
秦叔叔:“麻烦你了。”
“不麻烦。”闻煜摇摇头,一副好学生的规矩样。
傅予寒有点看不惯他装模作样,打断了秦叔叔的寒暄:“你就直说吧叔叔,我跟他关系很好。再说,就妈那样子,还讲究‘家丑不外扬’吗?”
何燕也不是没去三中发过疯。
“没事,”闻煜主动退让,“我进去看看小鹿好了。”
等他进去,傅予寒重新看向秦叔叔的脸。对方面色灰败,嘴唇嗫嚅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躁郁症。”
“唔,”傅予寒说,“难怪。”
情况捉襟见肘——
何燕病了要治疗,治疗就要花钱;秦晓璐一直没有起色,全靠花钱吊着一口气;老秦不想耽误傅予寒功课,一面做着两三份工作,一面还要来医院陪床。
傅予寒看了眼秦叔叔的鬓角,那里依稀有了花白之色。
分明他才四十多岁。
颓败的中年人倚着墙,无力地长长叹气。傅予寒想了一会儿,好奇地问:“如果钱真的不够用……你们为什么不把房子卖了呢?”
“你妈不同意,我也不想这样。”
“所以为什么?”
老秦掀了下眼皮,看着傅予寒,神色悲哀:“小寒,你真不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