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海渊所做的这一切没有任何媒体报道,若不是警方这回锁定了他,也查不出这些陈年往事。
方远航说:“这个人真矛盾,善事是真的在做,歹事也一件不差。”
“不是‘这个人真矛盾’,是绝大多数人都很矛盾,程度不同罢了。”明恕注意的问题比方远航更多,“牟海渊热衷做慈善,但他做的慈善只针对青少年。从他雇佣父母,并善待这对雇佣来的父母这一行为看,他过去应该是做过对不起亲生父母的事,并因此后悔、忏悔,那正常情况下,除了关爱青少年,他还应该关心与他父母同龄的老人。巨额资金全都投入青少年慈善事业,这有点儿……古怪。”
“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萧遇安加入讨论,“行为反应心理,虽然最近我们遇到了不少故意干扰警方判断的对手,但牟海渊做慈善,是隐瞒着所有人,换言之,在做慈善这件事上,他无需伪装,所以在他的这项行为里,反映出的是他的真实心理。”
方远航抓了下头发,陷入苦思。
的确是真实心理,但重要线索是指?
“将钱全部投入青少年福利体系,说明这是牟海渊急切的心理诉求,这种诉求甚至超过了他对亲生父母的愧疚。”萧遇安说:“这一行为可能预示着,牟海渊的童年、少年时代过得极为艰辛,其留下的阴影一直伴随着他。”
明恕说:“牟海渊成名之前,确实过得很糟糕。”
萧遇安翻阅着打印出来的资料,“牟海渊重点关注的是龙省,其次是我们隔壁的函省。函省很好理解,这是他名义上的家乡。但龙省呢?”
“龙省是边陲省份,殷小丰的家乡粱奚镇就在龙省!”明恕目光一紧,“萧局,你怀疑牟海渊真正的故乡是龙省?”
“不排除这种可能。”萧遇安道:“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关心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地方,殷小丰被牟海渊带回海镜寺,牟海渊和他是怎么相识?在哪里相识?是不是就是在龙省?”
审讯室。
在被问及如何与窥尘相识时,殷小丰沉默了很久。就在方远航以为他要沉默到底时,他忽然抬起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窥尘说,带我去一个比医院还安静的地方。”
“医院”指的是殷小丰被警方解救之后待过数年的精神病院。他的主治医生告诉过徐椿,殷小丰厌恶吵闹的环境,离开之后曾返回,提出留在精神病院。
“在哪里?”方远航问:“你是在哪里认识窥尘?”
殷小丰说:“就在粱奚镇。”
楚信与方平旭也挨个接受问询。
楚信坚称自己是主动到海镜寺修行,和窥尘没有关系,而方平旭也说,在来到祈月山之前,并未见过窥尘。
“褚江三人已经死了,但至少殷小丰证实了我们的推测。”方远航说:“之前我也觉得挺奇怪,方平旭和殷小丰都对应暴力倾向,牟海渊要赎罪,只用杀死其中一人就行了,没有必要连杀两人。”
明恕一边听方远航分析,一边看徐椿发回来的视频。
牟海渊的慈善资金多用于福利院、中小学,经查,粱奚镇有一所福利院几乎全靠牟海渊的善款运转。
这座福利院里,甚至挂有牟海渊的照片。
“类似慈善项目基本都是匿名,牟海渊的照片为什么会被挂在福利院?”明恕说:“他去过?有渊源?徐椿,你在龙省去过的别的受助福利院或者学校,有没有挂牟海渊的照片?”
徐椿说:“没有,而且除了这里,院方都不清楚资助者是谁。”
明恕说:“询问这座福利院里的所有工作人员,尤其是年纪较大的,如果有人已经退休,就去他们家中拜访。这里这么特殊,我怀疑牟海渊当年就是从这所福利院走出去!”
“这是我们的恩人。”一个小孩指着墙上的照片说:“我们都是他的孩子。”
徐椿注意到,福利院里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毫不掩饰自己对牟海渊的敬仰,在他们眼中,这就是位大善人。
但问及这位大善人与福利院的渊源,又没有人能说出什么来,现任院长修春华五十来岁,在福利院工作了二十多年,只知道牟海渊和上一任院长好像有些交情。
“照片是最近几年才挂的。”修春华说:“牟先生以前不让。”
徐椿说:“为什么不让?”
修春华说:“可能是做善事不图被人知道吧,牟先生好歹是个名人。”
“那现在你们怎么又把他的照片挂上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了。孩子们想用自己的方式感谢他。”
徐椿又问:“老院长现在……”
修春华叹气,“已经过世了。”
老院长也许是最后一个了解牟海渊的人,一旦去世,很多秘密就等于被带进了坟墓。
徐椿不肯放弃,还是赶到了老院长的家中。
老院长的老伴姓陈,七十来岁了,神智还算清醒。
柜子上摆着好几个相框,这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从多张全家福就能看出。但在这些全家福里,竟然还有一张牟海渊与两位老人的合影。
“海渊是我们的朋友。”老人干枯的手拿过相框,细细抚摸,“他没有忘记我们。”
徐椿一听这句话,就明白老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老人对警察丝毫不设防,道出了几十年前,发生在他、他的老伴儿李柳兰,还有牟海渊,以及许多孩子身上的事。
即便是现在,粱奚镇也不富裕,更别说几十年前。
冬天,穷得揭不开锅的穆家诞生了一对双胞胎,取名穆海渊、穆海峰,那时也没有上户口这种说法,俩小孩和镇里其他同龄孩子一起,一天天地长大。
整个镇都穷,父母们将口粮省下来,留给孩子,但即便是这样,还是难以糊口。穆家两兄弟长到五六岁时,弟弟穆海峰被“送”给了外地人。
靠着外地人给的钱与粮,穆家三口没有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冻死。
开春后,穆海渊跟一同长大的伙伴说,自己想出去闯荡,要把弟弟找回来,将来还要让父母摆脱这般贫穷的生活。
伙伴们七嘴八舌,有说要当军人,有说要当科学家,只有穆海渊说,自己要赚钱,要发财。
“那你可不能忘了我们。”李柳兰说:“我们小时候受苦,但我希望将来出生在这里的小孩不要受苦,我要建一座爱心屋,谁家孩子吃不起饭,就来我的爱心屋吃!海渊,你有钱了可不可以捐献一些给我的爱心屋?”
穆海渊郑重地点头,稚嫩的声音道:“我要所有的小孩都能吃上饭!”
李柳兰就是后来的福利院院长。
而穆海渊就是后来的牟海渊。
“海渊改了名字,第一次回来时,我和柳兰都认不得他了。”老人说:“那时福利院刚建起来,哪里都需要钱,海渊说,他回来兑现儿时的承诺。”
穆海渊是怎么成为牟海渊,老人并未说清,但徐椿已经勾勒出一条清晰的轮廓,赶在老人还没有疲惫得说不出话之前问:“牟海渊的父母是什么时候去世?”
“早就没了。”老人摇头,“海渊十来岁离开,后来镇子里遭了饥荒,大人们将食物让给我们这些小孩,那年啊,饿死了很多人,海渊的母亲就是那时候死的,他的父亲也没有等到他衣锦还乡。”
冬邺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
楚灿涉嫌谋杀、非法拘禁、毁尸一案正在开庭审理,法官并未当庭宣判,坐在旁听席上的骆亦站起来,目光正好与楚灿相交。
楚灿眼中凶光毕露,而骆亦眼中只有不加掩饰的鄙夷。
离开法院之后,骆亦拨了一个电话,对方不知说了什么,骆亦咬牙道:“他们要把楚信关到什么时候?”
第107章 为善(27)
粱奚镇外的土葬墓群里,有一座双人墓,和牟勤之与何英华那高价买来的墓相比,这座年岁更久的墓看上去更有人气。
老人在墓前插着粗香细香,一边烧纸一边告诉徐椿,“海渊的亲生父母就葬在这里,他过去每年都回来扫墓的,很久没来过了。柳兰在世时,时常帮他来看看,柳兰走了,就由我来。”
刑侦局,重案组。
“牟海渊的亲生父母一个死于饥荒,当时牟海渊才十来岁,一个死于牟海渊成名之前,两人都没有看到牟海渊成材。”方远航理完徐椿发回来的线索,感慨道:“难怪后来牟海渊对‘尽孝’这么执着,没有亲生父母,创造条件也要孝顺‘父母’。”
明恕却摇头,“他不是对‘尽孝’执着,他是对‘成为孝子’执着。”
方远航问:“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明恕说:“你说的‘尽孝’,是他真心实意孝顺父母,而‘成为孝子’,是他做给外界看。几十年前武打片火爆,牟海渊的长相、打法都说不上有特点,相应地,他的人气也说不上旺。他必须给自己打造一个有别于他人的特点,于是选择了‘孝顺’。从牟勤之和何英华在别墅里的生活就能看出来,他所做的一切,表演的成分更多。”
方远航想了想,“这倒是,牟海渊一个将自己的错误清算在别人身上的人,还谈什么孝道。他最在意的恐怕是他小时候的困窘,他最可怜的是小时候的自己,所以才会在富有之后做青少年慈善。”
明恕沉默了好一阵。
易飞说:“小明?”
“现在牟海渊的背景清晰了,他的动机也明确了。”明恕长吸一口气,神情凝重,“但是他人呢?我们的推断再接近事实,找不到人也没用。”
闻言,易飞右拳抵住唇。
这确实是现在最麻烦的问题。很多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未侦破的案子就是这样,线索有了,证据也有了,精确锁定嫌疑人,但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嫌疑人。有的案子则是,终于找到了嫌疑人,嫌疑人已经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死亡。
重案组手上的两桩案子,都面临相同的问题。
“秦英二十一年前被窥尘所救。”明恕靠在椅背里,闭着眼睛说:“秦家于他而言有不可不报之仇,但反过来,窥尘对他来说,应当有不可不报之恩。对仇恨越执着的人,对别人给予的恩惠也越会谨记于心。秦英……”
说着,明恕忽然睁开眼,“如果杀害5-8四人的就是秦英,那么在他复仇之前或者之后,他起码应该到祈月山上去看一看窥尘,以及当年照顾过他的僧人。”
易飞说:“但这很有可能暴露他自己。”
“不至于。”明恕摇头,“祈月山,隆成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地方,怎么暴露?如果祈月山风平浪静,我们再怎么查5-8的案子,也查不到祈月山去。”
“可秦英没有必要去见窥尘啊,当年救他的窥尘不是已经死了吗?”方远航说完忽然一怔,“不对!当年的窥尘已经死亡,现在的窥尘是牟海渊假扮,但秦英不一定知道,所以他还是会上山拜访!”
明恕抄起手,蹙眉看着方远航。
方远航被看得发毛,“师傅?”
“假设,我只是假设。”明恕翻开笔记本,迅速在上面涂写,“秦英返回冬邺市复仇,他的目标是秦雄一家,但在复仇之前,他想去看看于他有救命之恩的僧人。于是他去到海镜寺,发现照顾过他的胡成医已经离开,而窥尘大师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恩人。他会怎么做?”
易飞说:“以一个复仇者的思路去想,秦英会观察窥尘大师,分析蛛丝马迹,最后……”
明恕说:“最后发现,窥尘大师已经被‘调包’!”
“我靠!”方远航说:“那当秦英发现真相,他岂不是会很愤怒?他会不会逼问牟海渊窥尘大师到哪里去了?”
易飞说:“秦英可能会杀掉假的窥尘。其实按照牟海渊所谓的‘赎罪’逻辑,他应该是在山上将被他召集来的僧人杀光,然后再找个什么理由离开,但他六月就闭关,一闭关就消失,此后也没有杀掉海镜寺的任何一人,这等于是,他还没有赎完罪,就逃走了。”
“我本来认为,牟海渊暂缓‘赎罪’,以闭关为借口消失的原因是,他意识到自己无法像杀害褚江三人一样杀死殷小丰或者方平旭,所以先离开,另想一种手段。”明恕盯着笔记本上的鬼画符,“但现在多了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发现自己可能被盯上了,所以不得不离开。”
方远航一阵头痛,“那我现在是不是该再审一回寺里的僧人?胡成医说秦英离开后再也没有回过海镜寺,但他知道的是三年前的事,秦英如果今年或者去年到过海镜寺呢?”
“当然要审。”明恕将笔“啪”一声扣在笔记本上,“这次着重审楚信。”
“楚信?”方远航诧异,“他的身上没有牟海渊任何一条特质,他会在海镜寺出家,只是巧合。”
易飞却道:“我赞同小明。对最近这一连串案子的侦查,我们都因为各种原因而疏忽楚信,将他放在一个可查可不查的位置。最早是因为他是楚氏的人,背景调查初步做下来,他的疑点最少,后来又因为他和牟海渊的‘罪行’对不上号。可查到现在,说实话,我已经感到查无可查,基本是撞进死胡同了,那楚信这个人,就必须好好摸一摸。他看起来是最没有动机的,但当其他该排除的都已经排除了,剩下的就只有他。”
“心脏手术。”明恕说:“楚信七年前做过心脏手术,国内不是没有最顶尖的医疗团队,楚家为什么要安排他在国外去动这场手术?手术前后,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让人知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