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如果是撞见你们,我该在你们前面!”
楚行云接道:“你本想出去,看到我们进来,你就先躲在暗处,等我们经过你的藏身之处,你就起身跟着我们,想看看我们来这做什么,没想到,一下子就被发现了。”
假王宣史被他说了个正着,怨毒地盯着他,谢流水不多废话,小刀一划,划开他背上的麻袋……
“啊——不不不不!啊啊啊!”
假王宣史挣扎着发出尖叫,楚行云皱眉,他点起火把,往麻袋里一照——
这一下,似冰锥刺心,楚行云全身血夜都被冻住了,他看到那麻袋里,是一具尸体。
裹着一些黏液,衣物微微腐蚀,胸前一片血,有着一张,与王宣史一模一样的脸!
这才是死去的假王宣史!
楚行云抬头,微微发抖,他看着眼前这个“假王宣史”:“你……你又是什么东西!”
他一把抓住“假王宣史”的左手:“你手心里的眼睛怎么来的?为何会生出掌中目!你为什么会活?”
“假王宣史”痛苦地倒在地上,发出尖叫,他捂住胸前,很快,鲜血止不住地从指缝间流出,楚行云看到他胸膛上出现了一道很深的刀伤,而且伤口形状越来越像死去的假王宣史。
致命伤开始发作了,他要重新接受死亡。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你们都该下地狱!去死——”
“你会先死。”谢流水一刀抵在他后脖颈上,“说还是不说,好好考虑。”
楚行云急于想知道真相,他反复看着假王尸体和“假王宣史”,心中毛骨悚然,他想起人蛇壁画,人们通过掌中目,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生生死死,循环不灭。可是,没有什么东西真的能永恒,一个器具坏了、破了,最常见的做法就是扔掉,换一个新的。
所谓的起死回生,不过是以旧换新,人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脑中思绪碰撞,火花迸溅。局中各物各有其诡,从中衍生而出的东西也承接其源,血虫砍一为二,砍二化四,所以同血虫蛊共生之后,人就拥有了这种再生能力,那么人蛇……
楚行云仔细回忆着人蛇的宗源——白色的人面鱼,传言中吃了这种鱼能长寿,所以,人蛇变能长生,但是这种人面鱼还有一个特质,它能模仿人的样貌,甚至能学人说话。
模仿、代替。
秘境里的生物就像是一块模子,由秘境不断地复刻,所以那些石猴无公无母也能不停繁衍,所以那个小女孩会说,姥姥是她,娘也是她,所以那个“顾敏”那么年轻鲜活。
一个个死去,又一个个新生,周而复始,衍衍不息。
问题在于,这种代替品已经不算人了,那么他们靠什么生存?
楚行云这时忽然想起人蛇展连对他说过,假的展连行为处事都跟他一模一样,但需要身边人全心全意的信任,相信他就是真展连,如果有人不相信了,那么他的存在就将覆灭……
此刻,他们同时见到假王宣史的人和尸体,知道了真正的假宣史早在灭门时就已死去,后来的他不过是秘境弄出来的复刻品,他们不再相信假王宣史还存在于这个世上。
电光火石间,楚行云一念闪过,认识假宣史的王家灭门了,而他和谢流水又因尸体之故不再相信了,真展连去世了,真王宣史现在都没想起来进秘境之后的回忆。而复刻品“假王宣史”需要别人来相信自身的存在,那么,他存活的唯一希望,就只剩下一个假展连。
“往前走。”
复刻品“假王宣史”终于在刀锋下妥协,他垂下头,捂住冒血的伤口:“我从那里来……”
他们带着“假王宣史”往山洞深处走,看到了一条河流。
虽说是河流,水却是很黏稠,散发着些微的银光,谢流水蹲下来沾了一点,道:“是鱼脂灵。”
“鱼脂灵?”楚行云疑惑,“人面鱼身上特有的东西?薛家不是一直想找这个做人蛇变吗?”
“不错。”谢流水看着眼前银光河,“这么多鱼脂灵,不知道是多少人面鱼弄出来的。”
他们再往前走,楚行云观察到“假王宣史”的伤口好像溃烂了,他立刻想到顾家的顾敏,当时顾家人形容,顾敏从秘境出来后,无法医治,最后全身溃烂而死,死时连骨头都没剩,烂成了一滩水,彻底消失。
人可能会这样吗?
焚烧都会烧出一把骨灰,怎么会彻底烂成一滩水?
溃烂……和现在复刻品“假王宣史”的情况一样。
楚行云心中一抖,他忽然想明白了!秘境里有一种诡异的、难以形容的东西,而且越靠近中心,这种力量就越强,当年真正的顾敏深入中心,不知触发了什么,秘境复刻了一个假顾敏出来。
最终,真正的顾敏死了,而假顾敏走了出来。
他出来后,很快也开始溃烂,因为那时顾敏的队友都死光了,没人证明、也没人相信他就是顾敏。假顾敏发现了这个问题,不知如何是好,直到他走进这个村子。
楚行云飞速转着他的小脑瓜,“展连”和“假王宣史”都是类似的复刻人,照他们的情况来看,这种复刻品需要别人的相信来肯定自己的存在,换句话说,复刻品假顾敏需要找到顾敏的友人,让他们相信自己是原主顾敏,他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而且,这些友人必须在复刻发生之前就认识原主,同时,必须要找跟原主有很深交集的人,像父母、挚友、爱人,如果只是几面之缘,泛泛之交,产生的信任太少,无法支撑复刻人的生存。
就像“展连”,他也是复刻出来的东西,所以他只能找展连的故人:王宣史、楚行云、王家上下老小……拼了命迫使他们相信自己是真展连。
楚行云再往下想,很明显,复刻品是没有人生的,他们像某种窃贼,偷走别人的存在,好让自己活着,但同时也失去了自我,从此,他们就要戴上生命的枷锁,好好按照原主的轨迹生活,永远无法结交新朋友,只能靠原主的故人活着。如果有一天,展连的故人都死了,或者都不再相信他,那么复刻人“展连”就将溃烂而亡。
楚行云猜测,当年这个村里还有一些人,是顾敏阵亡队友的复刻品,他们都拥有原主的记忆,也就是说,互相都认识原主,然后,所有村民互相相信对方就是原主,彼此依存生活。
虽然有点钻空子,都最终他们都活了下来,没有人烂死。
顾敏的队友大多在进秘境中心前就已阵亡,他们在周围的山洞内发生了复刻。而顾敏死在秘境中心,假顾敏从中心处走出来花了不少时间,身上早已溃烂,若让这些村民看见,他们立刻会意识到假顾敏跟他们一样,是复刻出来的存在,不会相信他是原主。
所以,假顾敏走进这里的山洞,复刻了另一个自己,仿品顾敏。
仿品顾敏先进入村子里生活,假顾敏教他告诉村民,自己来自顾家,到秘境为家族找东西,实在走不出去了……
而这些,都是顾敏的人生经历。
也就是说,仿品顾敏以顾敏的身份,住进了村子,让村民相信了他就是原主顾敏。
可这种相信对仿品顾敏一无是处,他是假顾敏的复刻,他的原主是假顾敏,他需要的不是相信“我是顾敏”,而是相信“我是假顾敏”。
然而,假顾敏从秘境里独自出来,没人认识他,没人知道他的存在,仿品顾敏注定要死亡。
最终,时机成熟,假顾敏出手替掉了仿品顾敏,并将他推出秘境,骗他外头有认识他的人。
仿品顾敏回到人世间,按照生前顾敏的记忆回到顾家,可是顾家上下认识的还是顾敏,没人认识秘境里生产出来的假顾敏,仿品顾敏无可奈何,这世间没人相信他的存在,于是,不管怎么救治,最终,他还是溃烂了,像眼前的假王宣史这般,全身溃烂,最后,烂成了一滩水。
数重思绪闪过,突然,楚行云听到身后有响动,有人也进洞了!
楚行云拽着“假王宣史”,脚步一顿:“是不是顾家来了?”
“不像。”谢流水趴在石墙上,“只有两个人,听起来像是……
真王宣史和假展连。
假展连神色凝重,单手提着银刀。他的右臂被假王宣史用白魄磷火`弹炸断了,可王宣史视若无睹,自动忽略这些看起来并不愉快的东西,不问不想,只和“展连”有说有笑地走进来,像是小孩子春游探险。
血一滴滴,汇成一小汪红泉,“假王宣史”的伤越来越重,整个胸腔晕着发烂的黄色,皮肉开始化水,淅淅沥沥往下落,稀释了地上的鲜血。
他捂着伤口,眼睁睁地看着“展连”一步步向他走来,最后站在他面前,冷笑了一声:
“你,是假的吧。”
一瞬间,最后的信任破灭了。
“假王宣史”觉得脑袋一轰,胸前伤口彻底崩裂,一道惨烈的致命刀伤完全显现,他惨叫了一声,楚行云看到他的半边脸一下子烂掉,像雪人遇夏,浑身滚了沸水,痛得在地上不停打滚。
“展连”摸了摸自己的断臂,看到“假王宣史”现在这个下场,他感到无比快意:
“你真可悲啊,生前是别人的影子,死后是影子的假货。我绕到山洞后头看见了,那里有人蛇壁画,还有很多还没腐化的尸体顺水而漂,你怕假王宣史的尸体漂到河道上,我们看到后就不会相信你了,所以想事先进来销毁。结果……”
假展连讥诮地望着楚行云:“结果弄巧成拙,被楚侠客发现,现在就该死了!哈哈哈哈,你可真蠢啊!”
“假王宣史”倒在地上,忽然大笑:
“好、好!那我们就一起死个痛快!王宣史!你看看,你睁开眼看看啊,你旁边那个假货,他是展连吗!”
王宣史乱成一团,他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眼前这个烂脸的人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假王宣史”还嫌不够,他勉强站起来,抖开那个麻袋,倒出一具尸体。
王宣史整个人都发抖了,这个尸体的脸怎么也和他长得一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少爷你看啊,这就是你们王家干的好事!这家伙是你的替身,最后死了,而我,我是他的复刻品,从这个山洞里出来,找你们所有人寻仇!我是假的,没错,我承认,可别人就是真的吗?你身边那个展连,是从小陪你长大的展连吗!”
王宣史脑海中砰地一轰,像炸开了三里爆竹,他想起一艘船,船上有他的父母,他们驶进了一个地方,后来……后来……
“不!不不不!小少爷,别听他蛊惑,我是真的,我是真的展连!”
“展连”发狂了,王宣史是他最后的希望,他不能让小少爷怀疑他,银刀劈落,“铛”地一下,被一把青铜剑隔住。
楚行云拦住了他。
“假王宣史”反正要死了,他不管不顾地冲王宣史大叫:
“你跟这个假展连去过山洞后边,那你一定看过人蛇壁画吧,小少爷,想想看啊,有没有一个人首蛇身的怪物,他举动奇怪,看起来要攻击你,其实最后你毫发无伤?想想啊,王宣史!你身边的展连是假的!”
王宣史狠狠抖了一下,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颤抖着,嘶哑地喃喃:“那展连呢……展连呢!”
“假王宣史”从洞里的阴暗处走出来,走到王宣史面前,他伸出一只烂手,挑开王宣史的外袍,摩挲着那张蛇鳞护心甲,恶毒地笑道:
“展连?小少爷,您瞧,您不正穿在身上吗?”
第六十三回 虚诞影3
“啪嗒。”
王宣史愣在原地, 手足冰冷, 什么反应都没有,脑海中浮现出一片火光,有一条被活剥了皮的蛇尾,在他面前焚烧殆尽……
“啪嗒。”
遽然间, 这一切又从他心中抽剥出来, 他听到一阵水滴声。
“啪嗒。”
王宣史机械地扭过头,看到一副难以置信的景象:
碰触着蛇鳞护心甲的手,整个儿地化成了水。
先是指尖,而后是掌心、腕部、手肘,这种散溃一直蔓延到肩部, 绽开一朵水花, 骨血彻底融成透明的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 汇成一小滩, 而后像有生命般, 一滴滴、一缕缕, 自发地向那河流淌去。
“啊——”
“假王宣史”爆发出一阵惨叫, 王宣史看到他用仅存的那只手捂住双眼, 痛不欲生,紧接着,两颗眼球从眼眶中突出, 像两根铜柱顶着瞳珠, 他倒在地上, 左臂痉挛着,手掌心中的红眼睛完全睁开,睁得奇大,默默地凝视着一切。
“假王宣史”抬起手,看着掌心里的眼睛,释然地笑起来,恐怖的笑声撞向山洞的石壁,不断回荡着,像猛兽临死前的咆哮,不知在向谁诉说自己无人相信的存在,他抬起仅存的左臂,指着化掉的右手:
“看啊!我是假的,所以我变成了这样,你看看那个展连!是不是真的你只要怀疑一下就好了,只要你怀疑,如果他是个真人那他不会怎么样,可他要是像我一样呢!王宣史你还想不来吗!睁眼看看现实吧,真正的展连早就被你杀死了!”
王宣史发抖了,他脑中分明有这一切,可就像被一层纸遮住,成了蒙蒙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像,他分明记得有一串珍珠般的卵,他放进脑海中的抽屉,可他现在不敢、不能,去拉开抽屉,他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