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水不知道,未来像写在水上的字,无法控制。楚侠客可以独当一面,可是,小行云怎么办呢?他不一定需要爱情,他需要的是照顾,无微不至的照顾。
四周壁画栩栩如生,谢流水沉默地望着这些虚假,他知道楚行云厌恶欺骗,如果……如果有一天,楚行云能记起小行云的记忆,两重人格得以重叠,他会知道真相的。
一个时辰以前……
小行云即将睡着时,朦朦胧胧间,他看见谢流水俯下身,轻轻问他:
“嘿,你喜不喜欢我?”
小行云清醒了一些,点头说:
“喜欢啊!”
他眼睛还是睁不开,流水君听后,好像笑了,又问他:
“喜欢我什么?”
小行云心想流水君可真是幼稚,这么大了还要人说肉麻话来哄,不过还是哄哄他好了,于是道:
“流水君对我好,不会把我关在地窖里,还会给我做好吃的,带我出去玩,给我唱歌,讲故事,帮我洗衣做饭擦地板,陪我看日出日落星星月亮……”
谢流水抿着笑,又道:“那……要是,还有一个水流君,跟我一模一样,你会喜欢吗?”
小行云有点听不懂:“什么水流君?流水君想要我叫你水流君吗?”
“嗯……就是,这么说吧,世界上有一个人,长相俊美,性情温顺,非常听你的话,不会把你关起来,会给你做好吃的,带你玩好玩的,给你唱歌跳舞讲故事,洗衣做饭擦地板,会悉心照顾你一辈子,不会对你发脾气,不会离开你,哪怕你厌倦了,也绝对不会背叛你,会永远站在你身边,支持你,理解你,围着你转,你……会喜欢吗?”
小行云觉得莫名其妙:“喜欢啊,世上所有人都会喜欢吧。”
但他又有点疑惑,存在这种人吗?或者说,这样到底还算不算是一个人呢?
可小行云太困了,他耷拉着脑袋,沉沉睡去。
谢流水笑了一下,他看着怀中人,低下头,亲吻小行云的额头,说:
“你喜欢就好。”
第六十三回 虚诞影5
“哥哥!”
洞外传来楚燕的声音, 楚行云探出身, 见局中各家都下来了,宋家启东招呼了一声,楚行云便不再看墙上的壁画,径直出去与宋家汇合。
牵魂丝断了, 他们俩的行动彻底分开, 谢流水的左手无名指还剩下半截丝线,不过正逐步消亡,银丝飘荡,像一点点消解的缘分。
“下面就是秘境中心,各位都别磨蹭!”
局中人轻功加绳索, 过了半晌, 终于到达底部,崖壁上头堆雪, 地表却还是湿热的, 海水蓝的发绿, 滩边泊着崭新的船只, 看起来就像在等他们来。
谁在这放的船?
面面相觑, 无人知晓。走到这步田地, 早已没了退路,无论如何都要坐船过去看看。
秘境中心是一处岛中岛,四面环海, 在崖壁上看, 只有芝麻大一点, 但落到实处,也是一座不小的岛屿。船只进发,划桨向前,在碧蓝的海面上勾出雪白的浪尖。
楚行云心头一抖,脑海中浮现出人蛇壁画,他们就像那画中人,正划船进岛,迈入岛中山洞……
约摸半个时辰,众人从岸边划到了岛边,孔雀蓝的海围绕了他们,仿佛一伸手就能鞠起一捧靛青汁。
“喂!你们看那边——”
不知谁家叫了一声,楚行云望见中心岛的岸滩,是一片黑色,带一点磷光,在阳光下闪耀着。
这是……黑沙?
等他们再近了一些,突然,所有人的船都停了,楚行云紧紧抓着楚燕,手心冒汗,他看见那些黑沙,好像在蠕动……
“后退!后退!那些是血虫!”
数以亿计的血虫爬满了整个沙滩,安闲自得,无人打扰,悠哉地晒太阳。突然,虫群像是感知到了秘境的不速之客,它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窜开来,一时似投石入水,击起层层乌黑涟漪。不少血虫往岛上爬走,但还有更多的血虫直接就扑进海里,顺着潮水,奔涌而来,顿如秦王扫六合,大军压境。
“顾家的,想想办法!”
血虫向来是顾家所有,只见顾晏廷立在船头,从怀中掏出一串空的铜铃,扬鞭一抽,抽出自己的血来,血珠打进铃里,肩头的小百灵衔铃而飞,鸟嘴一松,把铃铛扔进血虫海潮里——
霎时间,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不行,秘境里的血虫是祖虫,杀不掉。”
顾家的船就在宋家边上,启东启震听到“祖虫”二字,脸色一变,立刻下令以最快的速度划船退后。
“退什么后!”顾雪堂刀片一横,银叶飞舞,钉住宋家船尾,“退到哪都是一样!你们宋家不想往前走,把饕餮玉留下,自个儿滚!”
“顾堂主这就强人所难了,祖虫在这,所有血虫蛊都不管用,我家的忠诚引,你家的阴骨散,全是它小辈,哪里镇压的住?”
顾晏廷忽然站起来,摸了摸肩上的小百灵:“打不过,躲得过。”
凤头黑百灵转而衔起一只白骨召蛊铃,朝血虫群摇动,虫群似乎被其吸引,渐渐偏离了原本的方位,黑虫潮间破开了一线天蓝。
海中的血虫像披着盔甲的将军,表面有一层闪亮的壳,节肢壳缝中生有黑色的绒毛,毛尖上沾染着五彩的磷粉,看起来剧毒无比。
“这些血虫跟人头窟里不一样。”楚行云对谢流水道,“刚才他们说这是祖虫,血虫的祖先?”
谢流水笑了一下:“也可以这么说,血虫分成四等,祖虫、爷虫,母虫,子虫,简而言之,辈分大的虫能压制辈分小的虫,越原始辈分越大,不过也越难炼出蛊。”
祖虫乃血虫鼻祖,没有经过任何筛分,最为原始,筛分后的血虫辈分会变小,但因经过细化,容易产生各种功效,顾家大多数蛊都是辈分最小的子虫。
“那,宋家的忠……”
楚行云话至一半,忽然像鱼刺哽住喉咙,发不出声音,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僵在那儿。
作为被忠诚引控制的人,他不可以问出口。
谢流水知道他的心思,拍拍他的后背,帮小云顺气,嘴上道:“宋家的忠诚引是用母虫做的,母虫比子虫大,所以当时控制了顾家很多人。顾家只好去找比母虫更大的爷虫来炼蛊,爷虫辈分太难炼,需要活人做皿,就是与人共生,顾家有一个祖传的禁术,阴骨散,所以顾三少就成了那个可怜人,炼成阴骨散,压制忠诚引,为家族排忧解难。”
“那你呢?”楚行云问,“你是什么蛊,爷虫?你不也和……”
和血虫共生了吗?
谢流水伸出食指,碰住他的嘴唇笑道:“我嘛,我很弱的,炼蛊很复杂,不是每一种与人共生的蛊都是大辈分的虫,我身上的蛊就是小子虫,只是功能比较强,但辈分还是很小,就像一个青年才俊,虽有一身本事,但别人还是能倚老卖老来欺负我,好可怜的。”
小谢说着,就滚进楚行云怀里。
楚燕在一旁看着海面上铺天盖地的血虫,若有所思:“嫂子,子虫炼的蛊很常见,母虫有忠诚引,爷虫有阴骨散,那祖虫呢?有没有用祖虫炼的呀?”
“嗯……”谢流水歪头望天,想了想,道,“好像没有吧,祖虫太原始,基本是不可能炼出来的,反正我没听过。”
旁边有个宋家人却接道:“不,传言,有过一次吧……”
正在这时,船下一颠簸,海面上的血虫彻底散开,让出了一条宽大的蓝水路,各家人生怕血虫群又合起来,争先恐后划桨冲过去,激起白沫三千。
中心岛的山石像两扇打开的大门,海水从中流过,中间没有陆地,他们一直乘船,驶进岛的中部,四处暗下来,有人开始点燃火把。
如同所有人蛇壁画中画的一般,他们坐上了船,驶进了一处很大的洞穴。
楚行云心中惴惴不安,画中的景象在应验着,洞窟太大了,像一座长而深邃的城池,他们这一叶扁舟像蚂蚁趴在山道上,水面还很宽阔,宽阔得像会从中游出什么来。
他甩了甩头,把不好的念头抛去,可越是这样刻意忽视,心里越是膈应。掌中生目的人要来秘境,看起来像是会治好怪病,其实是把真人消减,复刻假人,表面上看,确实是治好了,生生死死,不息不灭。
但当时在人头窟,楚行云的手碰到人蛇展连,也染上了掌中目,可那个掌中目靠顾家血虫治好了,楚燕却没治好。
为什么?为什么会没治好而他治好了?难道是因为,那时他在心中所求只是希望出人头窟,所求不大,常理就可以实现,所以,他的掌中目也可以用常理治好。而楚燕,所求太大,借助了来自秘境的诡物……
楚燕求了什么?难道说……真正的楚燕已经死了!
这个生有掌中目的楚燕,莫非早已是复刻品?她寿命将尽,所以回到秘境,回到秘境中心,复刻二代楚燕……
楚行云心脏像被闷棍击中,他既想知道真相,又真的不想失去妹妹,楚燕一直都很乖,如果这样的妹妹是复刻品,那他……他会接受吗?
心像一张新白的宣纸,被攥紧,揉皱,有了道道褶痕,楚行云五味陈杂,谢流水在一旁划桨,见了他的神情,笑道:“给你打包票,小姑子是真的。”
楚行云疑惑地抬眼:“为何?”
此时楚燕不在他们身侧,谢流水低声道:“你想想看,要来秘境,就必须要等特定的时机,要有绣锦山河画或者四凶玉做地图,这些都不容易得到。所以,从二十几年前那次秘境之行后,局中就再没有人进过秘境了。
“而复刻死人,一定只能在秘境里,外头的人头窟是办不到的。”
楚行云心下一动,这么想来,楚燕如果发生了复刻,那也是像展连和“展连”一样,原主在复刻时还活着。
“这样想下去,楚燕有两种情况。”谢流水再道,“一,现在的她就是原主,二,现在的她是复刻品,而原主的她,要么死了,要么活着。”
“这不是废话吗,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别急嘛,我们无法确定真楚燕的死活,或许会像展连那样,复刻时还活着,而且活了两年,但现在死去了。这么纠结下去永远无解,那就换一种思路。”
谢流水压低声音:“你仔细想想,展连为什么会死?”
楚行云脑海中闪过一片火光,王宣史端起火铳……可不对,这只是表面的死因,再想深一点、再往前想一点,展连为什么会变成怪物?谁去复刻他的?或者说,这样做,谁、获得了什么好处?
“因为王家?通过人头窟复刻展连,彻底往王家里打入一颗钉子,之后的真展连没有用了,就拿去做人蛇变,变成……”楚行云说不下去,转而道,“可是,展连也说过,那个复刻品并没有害王家,反而……”
“害,不一定是有心才叫害。”谢流水说,“只看结果就能发现,真展连做王家侍卫这么多年,王家都好好的,但近段时日,王家却被薛家拿捏住什么把柄,被薛家要挟,成了他们的羽翼。”
楚行云转动他的小脑瓜,谢流水却摆了摆手:“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去追查什么,王家覆灭了,人死不可复生。我只是让你想一想,如果楚燕被复刻,真楚燕被杀死,那是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展连是王家的心腹、第一侍卫,楚燕是什么?”
楚行云的心咯噔一跳,忽然明白了,楚燕只是薛家的一个杀手,被药物控制的棋子,她并不够重要,用之则弃,说的再难听点,不值得别人老谋深算用复刻来替代她。
“而且,谁知道楚燕和你的关系?那么小就分别了,你长大又是个闷葫芦,半天也哔哔不出几句话,谁会去专门调查一个已经被药物控制的乖巧杀手?就算真的有人调查,那么楚燕的唯一用处就是拿来骗你,可是,这也有一个问题,骗你有什么好处?你楚侠客身上有什么值得别人骗的?”
他,楚行云,一不是局中老人,二不是家族掌权人,充其量,就是个被宋家控制的棋子,今年刚混进局里,晕乎乎地找不准方向,费那么老大劲骗他干嘛?
楚行云如此一想,心中通畅了不少。各家船顺水而行,洞窟里并不是完全的黑暗,绿色的荧蛆布满洞壁,在水中、石上发着幽幽绿光,像萤火虫一般。
水下还有不知名的蜉蝣生物,散发出比海更靛青的蓝色,像夜空中的星辰,骸骨尸堆上偶有磷火,橙红的一簇,幽魂般亮起,又骤灭,像林中的精怪,在跟踪他们这些外来人的船只。
众人举起火把,山洞交错复杂,洞道宽敞地足够盖三幢楼,各家的船一字排开都没问题。四处很静,谁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绣锦山河画和四玉的地图只指引他们来到秘境中心,但这里到底有些什么,他们所求的东西到底在哪里,都要靠他们自己探索。
顾家私藏了一本记录本,记载着各本秘籍里有关秘境中心的事,零碎却宝贵。按照他们整理出来的猜想地图,秘境中心是一处圆地,可以看成是大圆套小圆,两个同心圆,其中圆心处的小圆是一片未知地,是秘境的核心,没人从那里出来过。
而外头的大圆,被分割成了三块,红蜥、血虫、人蛇,三者环绕着里头的小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