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云往顾家那边看,顾晏廷手臂确实像受伤了,不过离得太远,他看不清到底哪只手受伤。楚行云有点惊诧,顾三少竟这么容易就放血救人……
忽然,脑中蹿出一个念头,抓紧他,控制他,像缰绳勒紧野马:不许喝这杯血!
忠诚引抗拒,身体剧烈排斥,楚行云猛地推开谢流水,杯子一倾,向地上倒去……
谢流水早有防备,腾出左手,稳稳接住,捏开楚行云的下巴,就把那杯血给他灌下去。
血入肚中,霎时如点燃了引线的烟花,在脑中炸开,楚行云捂着太阳穴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头痛欲裂,好像要从中活剥出什么来……
谢流水一直抱着他,紧紧、紧紧,用力地仿佛下一刻他就会烟消云散,所以要用最大的力气把这朵小云摁在怀里。
……
楚行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祭坛边缘,地上画着一个很大的混沌凶兽。
谢流水站在一旁,好像在抛……铜板?
小谢捏着这枚决定命运的铜板,在心中想,正面,他就向楚行云坦白,背面,他就按他原本的计划做事。
连抛三次,全是背面朝上。
“谢流水,你在……做什么?”
“你醒了?”小谢不动声色地收起铜板,藏到袖里。转头朝他笑起来,“他们都往那里去了,我们……”
楚行云打量着眼前的景况,有两条岔路,局中各家向左去了,而靠右的那条,能听到水声。
要治好谢流水的再生血虫病,需要找一处河道上的棺材,治好楚燕的掌中目,也需要找一处瀑布,两者都是水,与局中各家的路不大相同。
“你喝了顾晏廷的血,忠诚引已解,宋家控制不了你,其他家各有各的目的,不跟我们同路,也就不等我们了。”
楚行云隐隐觉得这情况有点奇怪,谢流水的脸色比平常更苍白,但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王宣史呢?”
“在那。还是愣愣的,恐怕要出去才能好了。你既然醒了,我们走吧。”
楚燕和楚行云拉起王宣史,谢流水在前面引路,四个人走进了右岔口,很快,楚行云就看到了一条河道。
水银一般的河流,宽广奔腾,从秘境中心处流出来,川路不息,水质有些黏稠,跟他们在山洞后看到的一模一样。
楚行云心头有一中不妙的预感。
他们一直往里走,一路上很安静,什么也没有,甚至连火把都不需要打,这些水旁有一些蓝色的光点,不知是什么生物,一点一点,楚燕看得很喜欢,像水中的萤火虫。
“听——”谢流水拉住楚行云,“仔细听听,前面……”
“轰隆、轰隆——”
瀑布飞腾的声音,楚行云心头为之一震,他们寻声而去,楚行云一直按着封喉剑,防止有什么怪物怪虫跑出来作怪,可是什么也没有。
像生命走到了尽头,四方都是虚无,他们什么也没碰到。
好顺利……
简直有点太顺利了。
就在这时,楚燕突然“啊——”地一声,倒在地上。
掌中目又发作了!
楚燕痛不欲生,在地上打滚,楚行云赶紧抱着她往前跑……
“快!快!马上就到瀑布了!”
他们转过一个弯,楚行云看到气势恢宏的瀑布从上头直落而下,似银河九天从苍穹上扑来,水银般的泽光在空中碎成星尘散落。
而在瀑布之前的河道上,楚行云看到了一副棺材。
能治好小谢血虫病的地方!
真巧。
一点疑惑从心尖闪过,可楚燕的哀叫声又把楚行云拉回来,等不及了!
“我去这里,你赶紧带楚燕去瀑布前!”谢流水道。
楚行云一点头,两人分开行动,这次发病非常严重,楚燕很快疼得都叫不出声,楚行云心急如焚,他快步奔到瀑布前,按照壁画上所说的,将楚燕的手伸到瀑布水中……
他太急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谢流水根本没有躺到河道中的棺材里。
谢流水轻功一提,在黑暗的掩映下,从后绕了过去……
他走进了瀑布里。
外头,楚行云拿着楚燕的左手,伸进水中,焦急地等待着,里头,谢流水一点点走近、走近,走到那伸进来的左手面前,停驻。
他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里外两人,隔着这条银河般的瀑布,对掌相接,像那壁画中。
瞬间,河道里的蓝光点骤然发亮,楚行云心头咯噔一跳,楚燕就要治好了,可他不知为何,一颗心像从云端跌落,跌进空茫中。
河道上的尸棺是一片空无的雪白,似水晶似玉璧,水涌进棺椁里,棺材下有黑点四散而开,周围开始冒出鲜活的气泡,这些气泡凝成一团,渐渐地,在尸馆里凝成鲜嫩的粉色,成了一个肉团。
瀑布水奔流不息,像一道严实的帘子,遮住里外,从外往里看,看到的是一帘白瀑布,从里往外看,看到的是一层透明的水,谢流水被这些水封住,再也出不去了。
他放下手,右手心里,长出了眼睛。
外头的楚燕直起身,她缓缓睁开眼,恢复了一些神智,她移开左手,开心地举到楚行云面前:
“哥哥!哥哥!你看呀!”
楚行云笑起来,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妹妹。
谢流水平静地站在里面,他最后一次看着楚行云,生平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这般感谢上天给了他这么好的记忆力,他永远不会忘记任何事,此时此刻,楚行云的眉梢眼角,将会永远永远,刻在他的心里。
河道上的棺材里,那个肉团展开,浮出了头部四肢,紧接着,空白的脸上,显现出五官,两条蛾眉,一双瑞凤目,左颊隐隐有疤……
楚行云看着妹妹光洁的手心,高兴了一会,突然心头一悸,谢流水呢?
“谢流水、谢流水!”
楚行云喊了两声,没有回音。
怎么回事?
他心中慌得没底,拉着楚燕,又急又怯地,向河道上的棺材奔去。
棺材里的肉躯覆上了一层黑衣,“谢流水”手指微动,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
“谢流水!”
这个男的很奇怪,突然紧紧抱住他,抱得他疼。
脑海中的记忆还未消化,他还有点迟缓,不知该如何应对,心中无爱无恨,无悲无喜,如草木石头,无法共情。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瀑布里头有一个人,是他的原主。
谢流水微笑起来,然后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谢流水”下意识地去模仿他的原主,他人生学会的第一件事,是对楚行云微笑,然后轻轻地拥抱他。
楚行云被巨大的欣喜冲昏了头,楚燕治好了!小谢也治好了!他抱着他们,像抱住了整个世界。幸福如同一罐浓稠的蜜,劈头盖脸,浇在他头上。
楚行云把“谢流水”拉出棺材,他一手牵着楚燕,一手牵着“小谢”,笑着说:
“我们走吧!”
“好。”
谢流水站在瀑布里,他看着楚行云、楚燕和“谢流水”的背影,轻轻地挥了挥手,他们欢笑着远去,而他转头,迈向黑暗的更深处。
再见了。
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第六十四回 雪豹云
镜花水月无情客,
雨霁云光有心人。
人性本贱。
楚行云从来不信这个道理, 至少他自己决计不是这样的男人,其他凡夫俗子那不好说。
现在,楚行云觉得……他可能,也是凡夫俗子的一员。
从前得不到, 放在心中肖想, 可以专心致志肖想十年,从不看旁人一眼。
一朝得到了,欣喜若狂,结婚洞房一条龙,后来发现此人有性命危险, 更是不顾一切, 定要治好他,想把这世间最好的都给他。
可现在, 谢流水治好了, 他们可以快活无忧地过一辈子了, 楚行云看着眼前人, 却是心如止水, 平平静静。
楚行云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对, 虽然十年前有过一面,可真正算来,他们今年三月才相识, 到现在, 才刚入秋, 他竟然就……变心了?
这才几个月啊……
楚行云扶着额头对自己叹气,从前谢流水身上冰冰凉凉,他抱着他,就像抱着一个小冰枕,舒服可心,可如今,谢流水再往他身上贴,楚行云只觉得他冷的像具尸体,一靠近,就有点瘆得慌。
以前,小谢总爱打趣叫他行云哥哥,扭来扭去地朝他撒娇,可现在,楚行云看着一个二十七岁的大男人,对着他嘤嘤呜呜,不仅激不起半点疼惜,反而觉得……有点烦躁,谢流水比他还大四岁,在江湖里什么风浪没见过?来他面前装可怜小白兔,有必要吗?
谢流水还爱耍流氓、说黄话,以前都是呆在帐篷,被子一盖,闹闹也就罢了,楚行云问他正事时,谢流水从来不说这些,可现在不知哪根经搭错了,每每楚行云没什么心情,有要事商讨时,他就精`虫上脑,尸体般冷的身体就往上贴,楚行云侧身躲了几次,小谢竟然迟钝得察觉不到,依然嘻嘻哈哈,引得旁人侧目,楚行云面红耳赤,并不是羞赧,只觉得……有点尴尬。
他心中稍稍疑惑,谢流水从来是心细如发,甚至细腻的有点敏感了,有时楚行云无心说一句话,谢流水都会放在心中咀嚼两下,为此,楚行云没少疼惜他,小谢会变成这样,一来是有些天性使然,二来定是长年累月在局中奔波,待人处事都要弄虚作假,自然弄得他神经紧绷,疑心很重。
曾几何时,他满心满眼都会想小谢的事,原以为自己是更喜欢大方开朗一点的人,可后来发现恋人是个难以捉摸的性子,竟然更加喜欢。小孩子出生都是一张白纸,谢流水会长成这样,自然有他的缘故。
想想童年的小谢团子,父亲不明,母亲是烟花女子,怀了孕,怎么也不肯打掉,机缘巧遇,被谢家所救,就嫁到谢家,生下了谢流水。虽然谢家也把小谢抚养长大,可小时候,他有没有发现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会不会受到三姑六婆的指指点点?那个时候有人来替他说话替他出气吗?
楚行云不知道,再往深里想,他想到曾经在小谢的梦里看到过的一幕:
流水娘半夜偷偷帮小谢盖被子,她抚着小谢的脸,暗自落泪,喃喃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不像呢?”
这句话乍一听很奇怪,可后来,楚行云联系前因后果稍稍一想,就不难想通。谢流水的娘有倾城之姿,才貌双全,这样的女子,纵然流落烟花地,最终也会进个官宦人家,平头百姓交不起她的赎金,可她竟然怀了身孕,宁死也不肯打掉。
这种情况,大概是为情所困了。
想来,她以为她怀的是和情郎的孩子。
可谢流水出生了,长大了,他的娘终于发现,不是、不是、谢流水,根本不是她和情郎的孩子,她拼死拼活,不知道生出来的是和谁的孩子。
那个时候,小谢睁开眼,从被窝里伸出小小的手,为娘试去眼泪,小小声地问:
“娘,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为什么哭呀?”
……
流水娘没有因此苛待小谢,或许当初怀孕是为情所困,可后来有了新的生活,不管谢流水的父亲是谁,这都是她的孩子,娘还是一如既往地疼爱他。
这些事,他楚行云想的明白,谢流水会想不明白吗?他是几岁知道的?他的娘拼着性命,是想生一个和情郎的爱情见证,可后来发现,生出来的是一个多余的野种。
小谢那么敏感,他知道了,哪怕娘没有因此对他有什么改变,他会怎么想呢?大哥叫谢鸿志,二哥叫谢鸿宇,他很随便地叫了一个谢流水。
后来,娘生了一个妹妹,和养父自成一家三口,谢流水作为家庭里最多余的第四人,是什么感觉?
这些谢流水没有说过,楚行云也没有去问。后来他的家人都已离开人世,亲人们在一起生活,难免会有些磕碰摩擦,可当他们都走了,便连同那些小烦恼、那些多余感,也一起剥夺了。
谢流水从此孑然一身,在这世间浮浮沉沉,不知道都去做了些什么。
小时候缺爱,长大了缺安全感,这样的人谈起恋爱,指望他活泼开朗、豁达大方,楚行云觉得不现实,以后自己说话处事注意一点,尽量不要让谢流水多想,平常再多疼他一点,日常天久,他相信,小谢慢慢地就会好起来了。
可这些小心思现在全都烟消云散,楚行云看着眼前的谢流水,满腹柔肠变铁石,转也转不动。楚行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谢流水身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好像被剥掉了一身的磁铁,再没有那种引着他看过去、勾着他走过去的吸力。
哪怕是谢流水假扮不落平阳,扮作采花贼跟他灵魂同体时,楚行云每每想无视他,可最后又会去找他、看他、听他说话,被他气倒。
目光不再为他停留,跟他说话时不再看着他,见不到面时不想念,见到面时也淡淡的,听他插科打诨不再有趣,反而时不时皱眉啧声,后来连眉也不皱了,只觉得,有点无语。
不再希望他靠近自己,甚至不想跟他有什么牵扯,楚行云也不懂为什么,“谢流水”那尸体般的温度只要一接近,他就觉得寒毛倒竖,心头一股无名火直蹿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