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哥……”
黑洞洞的,没有回声。楚燕隐隐觉得里头有点不对劲,她赶紧跑进来,越过水道和重重叠石,终于在岸边看见了人,嫂子正一脸焦急地抱着哥哥:
“楚楚?楚行云!你醒醒……”
“哥哥怎么了?”
“谢流水”低下头,满眼是心疼,满脸是自责:“这水里有东西,他一时不慎……也怪我没及时拉住他……”
就在这时,怀中人动了动,睁开一双荔枝核般黑溜的眼睛,他抬头盯着谢流水看,脸上一下子绽开笑容,甜甜地叫道:
“流水君!”
“谢流水”低头碰了碰小行云的额头,微笑着“嗯”了一声。
洞中自有日月天。小行云不知世事,见身旁总飘着些蓝绿光点恍若星辰,很是欢喜,像个秋游的孩子,无忧无虑地过了好几日。
“谢流水”看着这样全心全意依赖他的小行云,心中涌动起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他几乎有点贪婪地看着小云,只要出去,只要从这里出去,他们就可以有新的幸福生活,一直一直,过一辈子。
只要这样就好,保持这样就好,他会永远对小行云好。
至于那个大行云,他愿意忘了原主谢流水最好,不愿意,那就此长眠吧。
“谢流水”想到自己的原主,心中冷笑,世间活物都以生存欲为第一念头,他原主自傲狂妄,以为靠这个,他就会对楚行云俯首帖耳、百依百顺,如果有一天楚行云不小心知道了真相,那他就活该去死。可惜这如意算盘翻了,人都有阴阳两面,他原主爱把最好的那面留给楚行云,那是他自己的事,现在,复刻成功了,他是一个面面俱到的“谢流水”,何必要把最好的那面留给谁?
他想着,长臂一捞,便把小行云抓过来。
小行云挥手挣扎:“放我下来!我要去抓那个荧光虫!”
“待会再抓吧。”“谢流水”紧紧抱住他,用力地像钳着一块宝石,笑眯眯道:“你先亲我一下好不好?”
小行云想也没想,便靠过来……
“谢流水”闭上眼睛,心中欢腾雀跃,更兼有紧张焦急,急着向谁证明什么……
然后臆想中的吻却没有落下来,“谢流水”不耐地睁开眼……
“流水君。”
“嗯?”
小行云凑过来,闻了闻道:“你味道变了。”
“谢流水”脸色骤变,赶紧笑道:“你在说什么傻话?哪有什么味道。”
小行云歪着脑袋,审视眼前的人。
人不是一点点变坏的,人是一瞬间变坏的,就像食物一样,变坏的片刻,就会散发出腐败的味道。
这个秘密他偷偷藏在心里,从来不告诉别人,这样一旦身边的人变坏了,他就能第一时间感觉到。
小行云望着眼前的流水君,本来他心里想什么话就会说什么,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他却没有把这番秘密跟他最亲密的流水君分享。
流水君以前是香喷喷的鸡腿,又酥又脆。
可现在,好像炸鸡腿放潮了,有一种又老又软的味道。
他不想亲。
小行云撇开脸,小泥鳅般从“谢流水”怀里溜走,带着楚燕继续在洞里捉虫。
“谢流水”伸着双臂,环抱着空空的一圈,他愣在原地,愣了好久,最后狠狠地捏紧双拳。
三天后,他们发现了潭中玄机。
海豚为海中物,此潭必通往外海,韩清漪派人在小海豚身上绑了绳索,前两天都毫无动静,今夜,绳索绷紧了。
“走!都起来!赶紧跟上!”
绳子越拉越快,众人忙不迭地奔跑,然而跑了两个时辰,楚燕突然觉得不太对,罗盘上的指针开始像一根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她拉了一下嫂子,“谢流水”正急着出去过新生活,只道是罗盘坏了,没当回事。
又跟着绳子跑了好一段,韩清漪也觉得不妙了,周围太单调了,有手下叫骂道:
“妈的,这里怎么什么鬼也没有!”
“你别瞎说!什么鬼不鬼的。”
先前跑时还能看到红蜥、祭坛、水道、水里发光的蓝光点和绿色的荧蛆,可现在这些都像消失了。放眼望去,只有千奇百怪嶙峋的洞石,一层一层,叠叠障目。
“把绳子收回来!”
韩清漪下令道,小海豚似乎还在不住地游,几位手下齐出力,终于把绳子扯回来,绳索那端甩上来一看,众人都寒了。
上面套着的,是一只水银般的海豚,完全透明。
还未成形的复刻品。
那鱼尾拍扇了几下,接着,就化成一滩黏稠,消失了。
之后的日子,无论换哪个方向走,他们身边的景象都越来越稀薄,渐渐趋于“无”,再也回不到那个“有”的洞窟。
他们彻底迷失了。
走到后面,甚至连洞窟都没有了,叠嶂的山石全都不见,岔道、溶洞、石笋、钟乳石……一切世间所能见能说之物都消失在眼前,举目而望,是黑、黑、黑。
他们像食道里的食物,哪怕慢慢往上爬,却还是比不过吞咽的速度,秘境正将他们拆骨入腹、吞噬到底。
“不能再往下走了,全体原地休息!”
韩清漪感觉到非常不妙,这一路上都没碰到过别家,他们像要被吸进秘境中心里,被吞噬到底,再也出不去。
身边环绕着一团团黑雾,伸手去摸,摸不到石壁山土,只有一片湿凉空茫,不知多宽多广。
点起火,也很快会熄灭。
有人曾说点火被吹,是鬼吹的。
可这片黑暗里,死寂沉沉,连鬼都没有,火光点起来,就熄灭,可灭完后,却毫无动静,没有危险,没有诡异,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事物,有的只是走不到头的路,与看不到头的黑暗。
都说秘境诡异,想来不过是有鬼驱鬼,有阵破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来了之后才知道,世间的恐怖不在于“有”,而在于“无”。
孤寂枯冷,百无聊赖,永无尽头。
明明还有食物和水,但很多人开始受不了:
“妈的,这么走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这里到底是哪里!”
“你别那么大声,小心引来什么东西……”
“我倒宁愿跳出点什么东西!死了干脆!”
一语成谶。
秘境像是要兑现那位手下的话,忽然之间,轰鸣声贯彻耳畔,如惊蛰春雷动天地:
“砰!砰!砰!”
一声接一声,阵阵袭来,似象群疾踏。
“快快快!后退!这里要塌了!”
黑雾震动,紧接着,从团团昏墨中迸裂出一股水银般的泉——
能复刻万物的鱼脂灵。
刹那间,四边的石壁似乎又长出来了,众人不知这是怎么回事,鱼脂灵所到之处,岩壁、岔道、钟乳石,尘世间所认识的一切都回归就位,然而下一瞬,水从石缝中喷射而出,立刻汇成滔天洪水扑来,转瞬间吞没了刚才出现的山石,岩壁被冲垮,整个地方就要塌了……
众人抱头鼠窜,夺路而逃,洪水似疯癫的藏獒,追不止,鱼脂灵裹着四周的黑雾,凝聚成块块滚石,翻砸、炸落、塌方……
似如来佛的一指,碾碎了人间一条道,岩壁霎作齑粉,从两边坍向中间,有跑不及的,就被那劲风攫住,活活压死,像一只飞舞的苍蝇,被两边的扇子一对拍,成了扁扁的黑黏子。
死里逃生,心有余悸,等到那洪水停下来,众人才渐渐松了一口气,放缓了速度,“谢流水”暗自庆幸他原主轻功好,自己跑得快,捡回一条小命。
这时,他听到身旁楚燕弱弱地问了一句:
“哥哥呢?”
楚燕拉着孱弱的王宣史,哥哥轻功踏雪无痕自然是不需要别人操心他,可是,哥哥呢?
遽然间,“谢流水”心头狂跳,他疯狂地在人群中搜寻着……
糟了、糟了、糟了!他把小行云给忘了!
“啊——”
石壁塌方,小行云被关在一出死角中,捂着头大叫,他亲眼看到流水君弃他而去,自己跑掉了!
小行云蹲下来,恨恨地踢脚边的石头:
“坏流水君!”
他生气又气愤,怎么办?怎么办?他出不去了!
丹田震发,小行云挥出一道十阳功力,横扫四方,乍然间,面前的大石头破碎了,但那股霸道的力道带得上方石头全部碎裂,乒铃乓啷,石头雨骤然砸下来,吓得小行云抱头鼠窜,哇哇乱叫。
他蜷缩在角落,四面的黑暗压过来,脑海中某些记忆在松动,小行云打了个寒颤。
有没有人来救他?
流水君丢下他了……
小行云感到害怕,他壮胆般拿起剑,对准小石头,狠狠画了个圈,他不知道“谢流水”三个字该怎么写,就在圈里画了个火柴小人,狠狠在谢小人身上画叉叉。
坏流水君!
“咯呲”、“咯呲”、“咯呲”……
死寂中,只有剑刮擦石头的声音,像勾长的指甲一下一下挠着门,小行云全身发抖,突然把石头扔掉,抱着青铜剑缩成一团。
这里好黑啊……
小行云晃了晃头,抱紧自己,封喉剑上挂着一只毛绒小叶熊,是流水君送给他的,小行云紧紧捏着小熊,贴在心口处,想驱散一点寒冷。
可这只小熊太小了,只暖了一个巴掌,余下的四肢百骸都浸润在暗冰里,不夜城里的记忆翻搅上浮,小行云喘不过气,他好难受,脑海中浮出了一座戏台,他从那光亮的台子上摔下去,台下好像有一个人、一个大人,稳稳地接住了他,把他放到一个小小的座位上。
……
楚行云再次睁眼时,看到的是一张谢流水的脸。
还有一双挖得十指出血的手。
“谢流水”抱着他,面上全是担忧,滚石一块块被他挖开,但在看到楚行的那瞬间,他忽然意识到到不好,这不是小行云!
“别、不,不……”
“谢流水”几乎是哀求地看着楚行云,他举起血肉模糊的食指,想禁止楚行云出声……
楚行云被坑过一次,满身防备,及时避开,他看着眼前虚假的复刻品,冰冷无情地说出那句话:
“你不是谢流水。”
一瞬间,“谢流水”像一只发条转尽的偶人,“砰”地一声,直挺挺地栽到地上,双腿再不能支撑他站立行走,他赶忙伸出双手,指尖已开始化成了水……
机关算尽,还是要误了性命。
“不——不不不!”
“谢流水”倒在地上惨叫,这段时间他非常努力地表演原主的样子,希望楚行云能喜欢他……
可不管他怎么努力,楚行云还是发现他是假的,他只好把他弄晕过去,让小行云出来,这有错吗?他只是想要活着,这有什么错?他会好好地照顾小行云,给他吃的,陪他玩……
可那天坍塌太快了,他没能救出小行云,这怎么能怪他?他也想活着!
“楚行云,楚行云!我会尽全力对你好的,你换另一面出来好不好?好云云,好楚楚,行云哥哥,别让我死,啊啊……好痛啊!”
楚行云默默地注视着一切,好似有些麻木,他望着“谢流水”,却像没看见它,他在通过它,看更遥远的一个人。
“谢流水”发现,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楚行云的目光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落在他身上,却是在通过他,看另一个人。
此刻,胸腔里爆发出一股浓重的恨意,“谢流水”怨毒地盯着楚行云:
“为什么我就不可以?为什么就是要逼死我!我哪点比不上他?我们明明是一样的,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
“你没有比不上他。”
楚行云伸出手,合上“谢流水”的眼睛,说:
“你不是他。”
他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在手掌下扭曲挣扎,半边脸泥菩萨过河般化掉了,高鼻梁,瑞凤目,一双蛾眉,都成了水银般的液体……
楚行云缓缓闭上眼睛,他难以遏制,声音颤抖:
“告诉我,谢流水在哪里?”
半人半水的复刻品勉强还维有一点人形,它转动着仅剩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楚行云,这个故作镇定的楚行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好似很冷静,可他握紧成拳的双手、微微发抖的双肩出卖了他,他额前的碎发小幅度地瑟缩着,像微风吹拂过幼鸟脖颈上的绒毛。
“谢流水在哪里!”
一声质问回荡在洞中,层层远去,回声撞到洞壁,又一声声回荡来。
“谢流水”用心头的恨吊着这一命,他听见楚行云一遍遍的询问,突然找到了一种宣泄的办法,恨意直窜喉口:
“我们没有未来,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所有的过去,我都知道。”
“谢流水”仅存的半片嘴唇笑起来:“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来,我让你听个够。”
楚行云愣愣地俯下身,靠下去听……
“谢流水”突然暴起,用最后的力气死死咬住他的耳朵,几乎要把整只耳朵都撕下来。
可楚行云却没有躲,他在等这个复刻品说话。
“下个月今天,就是你那个谢流水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