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火,火。
眼前是火光冲天,是鲜血四溅,像是战火,那一簇火苗烧在两朵浅粉的领花上,这朵花是五瓣的,像朵杏花,开在秀美的脖颈上,
无情的火吞噬了这一切,楚行云还来不及看清脖颈上连着的头颅、那是谁的脸。
像隔了一层朦胧的雾,看不真切,只看到火烧沸了血,哔哔啵啵,叫这一切都化为灰烬。
烈火黑烟,这滚烈的烟猛地呛醒了楚行云,他唰地睁开眼,突然发现除了谢流水之外,身边还有人!
两个人!
“哥哥——”
一声脆甜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声音有点耳熟,像是女孩子的声音,不是楚燕,倒像是……
楚小豹回过头去,一瞬间,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这是……谢流水的……妹妹啊!
刹那间,谢流水像是被唤醒了,他睁开双眼,微笑着望过去——
望见了梦里的生活。
谢流水欢喜地伸出手去,却被另一个人握住。
石床上,投下另一道阴影:
“小轩轩!快起床啦!”
谢流水双肩一颤,阔别多年的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响起,他缓缓抬起头……
“娘。”
熟悉的面孔,朝他温柔地笑着。
谢流水鼻子一酸,十二年、十二年了,四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从来没有一刻,能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
早已死去,烧得尸骨不剩的娘和妹妹,又一次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他们终于重逢,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用这诡异无常的方式。
“哥哥,快起床!不许睡懒觉,我的领花掉下来了,你帮我缝上去吧。”
“好。”
“小轩轩,你起来后去帮妹妹打盆水,然后帮我去……”
“好、好,都好。”
三个人幸福快乐地说着话,只有楚行云在发抖,他惊恐地看着这两个“人”……
这是什么东西?
韩清漪复活亡夫,好歹她还保留了尸体,可谢流水的娘和妹妹早在十二年前就死了,灰都不剩,用什么复刻?
他的娘和妹妹完全没有变老,维持着小谢记记忆中的模样,或者说,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忽然,灵光一现,楚行云一下全明白了,谢流水为何一定要来秘境中心。
秘境外头的人头窟,只能复刻活人,秘境里的山洞,就可以复刻死人,而到了秘境中心,或许,可以复刻心中所想。
虽说能复刻所思所想,可正常人的记忆根本不能构建细节,世间思念母亲的游子千千万万,可要叫他们描绘母亲的容貌,却只能模模糊糊地想出一点模样,鼻子眼睛举止动作,五官四肢一颦一笑,如此多的细节,如何能记住?即使秘境中心有梦想成真的诡异,可凭借普通人匮乏的记忆力,根本无法复刻。
但谢流水不一样,谢流水不可能忘记任何细节。
只要按照他的记忆来,就可以复刻出一模一样的……
是谓心想事成,镜花水月。
楚行云感到不妙,凡事都要付出代价,万物不会凭空诞生予你,秘境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就复刻,要吞食,才能产出东西来。
谢流水给出了什么东西?
楚行云密切地注视着她们,忽然谢小妹走过来,一把抓起楚雪豹的尾巴:
“好可爱呀!”
谢妹妹仰脸蹭了蹭,楚行云仔细地盯着她的五官,眼睛、鼻子、甚至每一个毛孔,都清晰可见,没有缺憾,很像、很像真的人,简直没有区别。
他望向谢流水,小谢脸上露出淡淡的、像是微笑,又像是无奈的表情。
楚行云心中忽然感到一种绝望,如果谢流水中了奸计,中了幻觉,他可以打醒他,唤醒他,拯救他,可他,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谢流水是自愿的。
十二年凄风苦雨,太久太久,他不想过了,他不想再撑下去了,哪怕最后那点甜,也不能唤回他。
谢小妹欢喜地抱着小雪豹,把他拽到床头,楚小豹窝在她怀里,静静地监视她,到了晚间,果然,有了异动。
楚行云听到一阵咀嚼声。
毛骨悚然的、撕扯血肉的声音。
一种冷冽惧意泼上心头,楚云豹猛地睁开双眼,本来乖乖躺在床上的谢小妹忽然不见了!
楚小豹四肢着地,赶紧向谢流水那边跑去……
血腥气越来越重,楚行云冲进去,霎时间,头皮一炸。
她们在……吃他。
谢流水身边聚着两个怪物,人身狐脸,狭长的眼睛直裂到太阳穴,眼珠血红,张开一张血盆大口,露出满嘴的獠牙,对准谢流水的手臂……
“嘶啦——”扯下一块红通通的肉,带着血。
它们满足人的白日梦,夜里啃噬人的躯壳,直到这身凡胎再也受不住这样的血肉撕咬,彻底陨灭,也就斩断了那妄念。
满怀执念的人肉最是美味。
两只狐脸人津津有味地吃着,突然,被一双尖锐的勾爪狠狠抓住,它们吃痛地躲到一边,只见眼前冲来一只小雪豹,发出虎豹的咆哮,死死护住眼前这个人。
谢流水整条左臂几乎被啃光,深可见骨,楚行云顾不上难受,他扑到谢流水脖子上,用毛绒绒的小躯体护住他的咽喉,拼命用爪子拍着小谢的脸:
醒醒、醒醒,你的娘和妹妹早就离开你了,它们不是,永远不是,它们都是怪物!醒一醒,快点醒醒!
可谢流水睡得很沉、很沉,根本醒不过来,为他沉溺十二年的妄念,付出惨痛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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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雪豹云6
昏暗的石室中, 晕着一股血腥气, 像乌鸦在腐尸上盘旋,久久不去。
谢流水睁开双眼时,看到了一只血糊糊的小雪豹。
它被咬掉了一只耳朵,踩断了半截尾巴, 遍体鳞伤地倒在他身旁, 伸出小爪子扒拉着他的脸,用毛绒绒的肚子护住他的咽喉。
楚雪豹睁开仅剩的一只蓝眼睛,突然抬起尾巴去扎小谢的脸,用小爪子拽他的头发,引他去看那条被撕咬过的左臂。
手上的肉已被咬没了, 可谢流水一眼都懒得瞥, 楚小豹瘸着腿,在小谢心口上蹦蹦跳跳, 时不时往左边转头, 想吸引他注意自己的伤势, 忽然被一只大手包住:
“对不起。”
谢流水抱起眼前的小雪团, 洁白的毛上沾满了血污, 他伸手摸了摸, 道:
“很痛吧?过来,我给你包扎……”
他从石床底下摸出一点草药,可楚云豹不肯, 他咬住绷带的一头直往谢流水左臂上带, 谢流水看他卖力的动作, 无奈地笑一笑,摸着它的脑袋:
“没关系,我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过几天就会复原啦。”
然而眼前的小豹子非常不乖,谢流水再伸手过去,它就到处乱跑,拖着满身的伤痕动来动去不肯就范,小谢抓了他好一会,都没抓到,最后没办法,只好先包了自己的左臂,再伸手过来,小雪豹就乖乖的了。
那些狐狸脸不知去哪了,楚小豹舔舔自己的爪子尖,他受了一身伤,也没让那俩怪物好过,它们估计跑去治伤,也不出来满足小谢的白日梦。
风仔细地吹,外面是一团黄,好似谁在空中打了一个鸡蛋,还用筷子搅和了。谢流水抱着小雪豹走出去,弥漫的风沙模糊了前方的路,四周朦朦胧胧,像雨后淋湿的字。楚云豹把脑袋缩进小谢怀中,不看不想,安心养伤。
谢流水迈入森林,跃上崖壁,走进洞窟,里头隐隐传来小豹崽呜呜的叫声。
他轻轻捧起怀中雪团子,摸了摸,这只小雪豹不知从哪个窝里掉出来,一睁眼便看见了自己,可能是把他当成了母豹子,所以在他受到攻击时,毫不犹豫地保护他……
谢流水感到十分抱歉,他本想安安静静地去死,却没想到临死前,还是害了别人。
所以,让它回归到自然里就好了,那才是它的家。
小谢把雪豹放在地上,转身要走,这毛团紧紧咬着他不放,谢流水无奈地笑一笑,蹲下来,道:
“我去给你采药,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楚小豹这才松开牙。
可他站在这洞口,等了很久很久,外头风沙依旧,再没有归来的人影。
等到洞里其他小雪豹呜呜唧唧地靠过来,亲昵友善地帮他舔舔背上的毛,楚行云这才回过神来,他打了个哆嗦,突然发现,谢流水把他给……
丢了?
谢流水已偷偷把草药放在雪豹窝边,母豹归洞就会看到。他径直回到居住的石室,瞅了眼自己的左臂,昨夜还是白骨森森,现在骨头上已长出了一层薄薄的肉。
不过,只要那些假人吃的够快,能追上他再生的速度,三天之后,他就会死掉了。
谢流水无所谓地看着这些伤势,他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死,就像一次抛铜板,其实怎么样都可以……
石室外,突然响起了两道清脆悦耳的声音,迎面旋进一阵香风:
“哥哥,你看我摘的这朵花!”
“谢小妹”把一朵浅粉的无名花递到谢流水眼前,小谢接过那朵花,转手别在了她的鬓边,微微一笑:
“你戴好看。”
漫漫黄沙,被抛在森林里的楚雪豹气死了。
谢流水这瘪三怎么这么想死!上赶着送命!
他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赶走围在他身边的小畜`生,转头跑出去,一愣眼,忽然看到洞外有一包药草。
楚小豹恨恨地把它们啃了个干净,他一瘸一拐地蹦下岩壁,向来时的路跑去……
等着瞧吧。
遥遥之外,谢流水守在洞门边,看那日头一点点低下去,看他的梦一点点破掉。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白日里是如梦如幻的真挚,夜里是啖肉饮血的饕餮。
娘和妹妹微笑地坐在他身边,仿佛她们都还活着,这瞬间的错觉,是这里最真实的存在。
谢流水自嘲地笑一笑,他拉起她们:“走吧,去吃饭了。”
“谢小妹”和“流水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继而笑着应了一声。
饭后就寝,日落而息,谢流水躺在石床上,慢慢合上眼。
新的一夜又来了。
可这晚他没有睡沉,不只是因为心中有事,好似有一根细细的线牵绊着他的心眼,叫它提上去又掉下来,翻来覆去,唤他醒来。
谢流水倏地睁开眼……
夜露深重,山洞里氤氲着漉漉的湿潮,一只瘸腿的小雪豹,衔着一根烛火,死死守在他房门前,瞪着两只狐狸脸的怪物。
双方剑拔弩张。
狐狸脸们一看到醒来的谢流水,突然惊慌失措,如丢进滚水的青蛙,猛地跳走,掉头直跑。
有些东西虽然是假的,可两方都不撕破脸,那还可以扮演下去,可一旦看到最丑陋的一面,就连做戏也不能玩下去了。
狐狸脸落荒而逃。
谢流水难以置信地走过去,又一次把小雪豹抱起来,它一身风沙一身血,奄奄一息。小谢颤抖地俯下身,额头贴在它毛绒绒的脑袋上,难以抑制地心痛。
活到最后,没想到是这样一只小雪豹拼尽全力来护着他。
他仔细地为小雪豹包扎,抱它入睡。一人一崽躺在石床上,安安稳稳。
谢流水闭了眼,梦里反反复复,都是十五岁时那一场大火……
他身旁的楚雪豹睡不着,全身都在痛,瞧谢流水也睡不安稳,便爬过去嗅了嗅他,这家伙冷的像一块冰,可这具雪豹躯壳太小了,抱不住他,楚小云只好从谢流水的领口里钻进去,爬到他的心口上,把尾巴团起来,想帮小谢暖暖心。
可这只小雪豹实在有点重,谢流水登时感到一种股甸甸的力道压在心头……
他一下睁开眼睛,看到一只小毛团跑进自己衣服里面,在胸前窸窸窣窣、蠢蠢欲动,谢流水顿时心头一紧:
这崽子把他当成生它的母豹,这下不会是要找他喝奶吧?
小谢沉着脸,伸出手,提溜一下,把楚云豹拎出来。
楚小豹十分不满,在空中不停地挥爪子,生气地朝小谢龇牙,不理解自己的一片好意为何要遭到这样的对待!
谢流水忽然笑起来,用食指点了一下小雪豹的粉鼻子:
“你真的好像一个人啊。”
楚小豹用脑袋撞了他一下:
我就是那个人。
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突然,谢流水猛地一哆嗦,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骤变,他爬到床下去看——
楚行云跟过去,忽然发现这张石床下有一个大空洞,其下有另一重天地,足有一座城那般大,一眼看不到边,只能看到一条玉河在流淌,似星辰落地,散发着莹白的光芒。
略微粘稠的水波冲上岸,凝成一块块玉璧,初极白,转瞬晕开一抹紫,渐浓深,成了墨色,又从这片黑中炸出五彩斑斓,这些彩玉璧上……
出现了形形色色的楚行云。
小谢一一看过去,这个,是十年前不夜城里祝他生日快乐的楚小云,那个,是刚跟他灵魂同体时满脸不高兴的楚侠客。骑在他脖子上的小云、为他劫法场的大云……各种各样的楚行云,跃然而上,鲜活的身影凝在那玉璧中,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就会飘然临下,来到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