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水的目光眷恋地停在玉璧前,流连不止。
镜花水月,心想事成。
他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他。
遽然间,那通透的玉障后出现了一群狐狸脸的阴影,它们争先恐后,把自己的脸往那玉璧上对,发出叽叽喳喳刺耳的叫声……
“快走。”
谢流水一把抱起小雪豹,迅速翻身躺回石床上,只要一离开那空洞,所有的声音都被吞没,四处又是安安静静,平安无事。
但他知道,照这样下去,最多到明晚,他身边就会出现一个“楚行云”。
娘和妹妹已经离开人世,谢流水清楚得很,再出现一些她们的幻影,不过就像活人烧纸、年年祭拜一般,聊以慰藉罢了。
可是楚行云不一样,楚行云是真的。
谢流水辗转反侧睡不着,一手帮小雪豹顺着毛:
“这里待不下去了,我明天就把你送回窝里,你要乖乖回去,知道吗?”
楚雪豹抬头看他,发出好奇的呜呜声,谢流水都敢复刻一个假水水糊弄他,怎么不敢弄一个假云云来自欺欺人?于是发出可怜的声音,状似不舍。
小谢轻轻揉了揉它的脑袋:“总之,不能让那些狐狸脸从玉里出来,他要是出来,我会乱套的……”
楚小豹伸出爪子,踩住小谢的衣襟,跳来跳去,不让他走。
谢流水捉住它的前肢,把小云豹抱到眼前来,凝视着它蔚蓝的眼睛:
“复刻得那么像,我会忍不住想,或许那不是假的楚行云,是真的他来找我了。”
楚行云一愣,忽然举高尾巴,戳住谢流水的鼻子:
无事不说,有事也不说,不在身边难过,在身边又推开,离开时还要装背影潇洒,没出息、忘不掉,独自一人偷偷怀恋,忍不住一点希冀,却又自嘲这点企盼。
楚小豹跳到他脸上,用小爪子拍拍小谢:
傻瓜。
次日,天色昏黄,像混沌中匀了蛋花,云越压越低,最终落了雨。
楚小豹伸爪去接,一滴滴雨不是水,像粘稠的浆糊,流进土石中,渐渐凝结成墨紫的玉晶。
雨润万物,无影无踪,滋养这一场泡影。
谢流水还在睡觉,楚行云一开始没舍得叫他,后来发现,他根本叫不醒了!
不管怎么推怎么咬,都没法醒来,一碰额头,滚烫无比,小谢整个人都十分虚弱。
外头的雨越来越大。
楚行云等不住了,他决定去找点药草,前肢刚探出石室,突然听到一声银铃般冰脆的声音:
“小、雪、豹。”
小云豹抬头,看到“谢妹妹”和“流水娘”正微笑地看着他,她们已恢复如初。
一股恶寒汲上骨髓,楚行云掉头要跑,“谢妹妹”一把抓起他断掉的尾巴,倒拎起来。
“呜——”
楚小豹伤根本没好,痛得不行,他蜷缩着前肢,突然,看见“流水娘”手里剁菜的刀……
妨碍她们进食的东西,都该死。
“你们在做什么?”
就在这当口,石室里突然传来了谢流水的声音。
楚小豹四肢挣动,呜哇乱叫,“谢小妹”恨恨地扔掉他,“流水娘”藏起刀,她们又露出惯有的笑容:
“哥哥,你起来啦!”
“小轩轩,要不要吃饭?”
谢流水扶着石门,勉强站定,人如纸立,一吹就倒,他虚虚地笑着,不言语,侧过头去看天,又是一日傍晚,残阳如血风挟雨,点点滴滴晕着红黄的霞光,如丝的雨贯连了天地,树丛在雨幕中飘摇,成了缥缈的一道剪影,像透过纸窗看摇晃的红烛。
“娘、妹妹。”
“嗯?”
谢流水站在雨中,一身湿透,他太真实了,黏稠的雨水润不了他,只能滴滴答答从发梢上流下去,而他对面的两个人,沐浴在雨中,每一滴、每一滴,落在皮肤上、衣服上,下一刻就晕不开水迹,而是就这么落下去、落进去,被吸收得无影无踪。
她们一身干干净净,同他一起,站在这雨幕里。
谢流水久久地凝视着这两张脸,明明靠得这么近,却终是天人永隔,
“娘、妹妹……”
“哥哥怎么啦?你……”
下一刻,两把锋利的刀锋,插进了她们的心脏!
鲜血溅了谢流水一脸,他无知无觉,听不见她们喉咙里的低吟,看不见她们求救的表情……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只是垂着头,靠过去,轻轻地问:
“等我一下好不好?”
没有人回应他。
夕阳落下来了,最后的光辉从她们脸上退去,逐渐裸露出原本的模样——
两张狰狞的狐狸脸。
它们已死。
镜花水月,砸掉这镜,毁掉这水,方能破那花月。
一道轰鸣劈天盖地,随着这声雷暴,天塌了,破开一个大洞,无穷尽的水从中倾倒而下,成了一道道巨幕雨涟,乍然间天洪飞泄,似饕餮吐海。
谢流水站在这瓢泼大雨中,世界崩塌,山崩地裂,所有的一切都分崩离析。冰雪、峭壁、草甸与野花,水过之处,它们就像奶油般融在光下,化成了一团团透明的水,它们聚集、流淌、咆哮而来,将这万物都冲刷殆尽、消融殆尽。
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
融了万物的水在这世界里越堆越高,像倒灌的海,掀起巨浪,一击打中谢流水面前的雪山,打得山体崩溃,巨石滚落,直往下撞来……
此时此刻,谢流水却像被魇住了,直挺挺地看这世外桃源在他眼前崩塌,而他无可挽回,无力改变,像十二年前一样,他的娘和妹妹躺在他面前,融化在那忘川水里,成为滔天洪水的一部分,再次离他远去……
楚行云没有那么多心思,他飞奔过去,用小小的身躯狠狠撞向谢流水的腿弯,小谢一个踉跄,连连退出好几步……
瞬间,雪石砰地砸下来!
谢流水回头,眼睁睁地看到它……
小雪豹撞开了自己,却没来得及再跳走。
随着这一声巨响,雪绒绒的一团,就此消失。
天中暴雨随之浇来,把这块山石彻底融化,成了空茫的白。
谢流水难受地蹲下来,在黏稠的雪水中摸索着,他不知为何,心里感到堵得慌,像切走了另一半,空落落。他转头又徒手在未融的雪地里挖掘,十指都是冰凉的雪渣滓,空无一物。
漫漫白原,看不到头,不知其深,不知其广,什么也没有。
谢流水垂下头颅,活到最后,连一只护着他的小雪豹也没能留住。
然而就在低头的这瞬间,他忽然看到了半截脚踝。
脚踝?
谢流水愣住了。
天洪融化这万物,也融化了这只小雪豹,以及小雪豹吃到胃里的那些玉。
楚云魂得以释放,他心里有气,静静地瞧小谢蹲在地上挖来挖去,一副又傻又深情的模样,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直到这小毛头软趴趴地垂下来,没精打采地开始难过,楚小云才啪叽啪叽走过来,站到谢流水身前,重重地咳嗽一声。
谢流水更懵了,他顺着这声,怯怯又切切地,抬起头来……
楚行云居高临下,睥睨地看着他:
“谢、流、水!”
谢流水一激灵,只听楚行云从牙缝里蹦出字来:
“你好大的胆子!自己溜没影,找一个假货来糊弄我!”
“我……”
“你什么你!”楚行云一把揪住他,“你做事就是我行我素,从来也不考虑我的想法,什么也不肯跟我说……”
“我跟你说了!”小谢大声狡辩,“我事先征求过你的意见。”
楚行云一脸错愕:“什么时候?”
小谢委委屈屈:“你另一面出来的时候,我问你,要是有个水流君陪着你,你会喜欢吗?你自己跟我说喜欢啊!现在又来怪我……”
“我另一面说的话怎么能当真!”楚行云心头冒火,“我看你就是成心……”
“成心什么?我征求你意见,你转头翻脸不认人,说那是什么另一面,不能代表你,都是我的错,好嘛,反正我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咯?”
楚行云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是,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清楚?你嘴巴长来干什么的!说几句话就那么难?”
谢没好气地怼他:“长来接吻的。”
一线无名火直窜入脑,楚行心中发恨,跨步上前,一把捏住谢流水的下巴,狠狠堵上他的嘴!
雨一直下……
万物消解,水越涨越高,渐渐漫过腰际,谢流水沉溺在吻里,笑得像只偷了蜜的小熊,他悄悄伸手,勾住楚行云的脖子,把主动出击的云云紧紧圈在怀里。
等楚行云一吻终了,想要脱身,却发现他被缠住了。
“松开。”
“不要。”谢流水低着头,赖在楚行云怀里,“你再亲我一下。”
“……”楚行云仰头看那倾盆大雨、那掀起的滔天巨浪,“快逃命吧!你看这水都漫到你胸口了……”
“我不管,你亲我。”
谢流水像一只小树熊,趴在他身上,嘴里嘟囔着:“你要是不亲我,我就淹……”
死在这里。
楚行云张开嘴,凑上去,一口吃掉最后这四个字。
谢流水微微仰起脸,有吻落下来,像奔腾的洪、漫天的雨,浸着他胸膛里一颗管不住、停不了、热热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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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忠诚引
螳螂捕蝉黄雀后,
冤冤相报何时了。
海一般宽广的黑, 涨上来,又退下去,融化万物,留下一团团无谓的乌雾。
天塌地陷, 亮光化成黏黏的丝块, 唾液般从天垂钓而下。雨、雪、山、花,都消失殆尽,旋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黑洞洞地吸食周遭之物。
洪水漫过胸膛,淹过口鼻, 霎时将他们全部吞没。
楚行云拽住谢流水小指上的牵魂丝, 紧紧地绑在自己的牵魂丝上,不让谢可怜被水流冲走, 湍流越来越急, 他脑中迅速考量着逃脱之策。
忽然, 颊边落下一枚吻, 像一片雨润过的叶, 脑海中的思绪统统戛然而止, 楚行云一滞,责备地向旁瞥了一眼:
“都什么时候了还亲……”
谢流水在水里不能说话,不高兴地皱起小脸。
世外桃源在身后崩溃, 一世界的重压铺天盖地打下来, 天洪倾泻, 四水奔腾,漩涡越转越快,中心处出现了一个巨洞。
楚行云捏了捏小谢脸:“别傻愣着,赶紧想想办法,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吸进去……”
“没事,别怕。”谢流水伸手牵起楚行云,在心中道,“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什么你不你的,我要我们不会有事。”
万川之水从天而落,像江河入海流,旋进漩涡,汇入巨洞,不知通往何方,楚行云和谢流水就似入海口中溺水的蝼蚁,被那滔天巨浪赶尽杀绝。
巨洞就在附近,可四周太黑,楚行云还来不及观察,忽然,他看到谢流水一个趔趄,接着整个人嗖地一下,坠落消失。
而他还停在原地。
这一瞬间的凝止,叫楚行云心揪了一下,一种恐怖的想法浮上脑海,谢流水不会是,把牵魂丝割断自己跳下去了吧?
楚行云正要跟下去,下一刻,有一双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臂膀。
天洪在身边倾泻而下,他落进一处怀抱。
谢流水微笑地抬起脸,有点孩子气地得意着:“看,跟你说了没事的。”
楚行云发现谢流水攀住了什么东西,他们已然落入巨洞,悬挂在这,周身四处的水奔腾而下。
“你怎么把牵魂丝解了?”
楚行云不满地看到小谢左手小指上半截轻飘飘的丝线,谢流水晃了晃,道:
“要是绑着牵魂丝,一下子把你扯下来,你会很痛吧?”
楚行云不管,伸出手,仍是固执地把牵魂丝系上,把小谢绑住。
水流越来越大,冲毁一切,谢流水渐渐攀不住,突然一个浪头打过他的左臂,他压抑地抽搐了一下,被狐狸脸啃噬的旧伤根本还没长好,楚行云紧紧抱住谢流水,勉力支撑,然而天地化水,归于混沌,黑水巨浪一波接一波撞过来。
还来不及松口气,忽然,浪潮间,漂来了两具尸体。
谢流水很明显地一顿。
一具是“流水娘”,一具是“谢妹妹”,“她们”的胸口插着刀,血迹未干,是那两只死去的狐狸脸。
脸都融化了,没有五官,只有一个空白的肉团长在脖子上。冰冷冷的殍尸随波逐流,飘着、飘着,最后楚行云看到它们从巨洞的边缘口跌下……
就在这一瞬间,其中一具尸体醒过来,头扭到脖子后,没嘴的无脸尸不知从哪发出了声音,对准谢流水,哀哀地叫了一声:
“哥哥,救救我——”
谢流水剧烈地发起抖来,几乎要掉下去,楚行云伸手捂住小谢的耳朵,不让他听。电光火石之间,那两只阴魂不散的狐狸尸扑上来,五指长如勾,要来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