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楚行云忽然想到,或许,万一谢流水这辈子都不想说呢?
一生都会烂在肚子里的秘密,无论多亲近的人,也绝不开口,直到死亡将它们消化。
牵魂丝又短了一截,短到他们两个无法再绑在一起了。
谢流水朝他走过来,伸手悄悄抓住楚小魂:“你是不是离开本体太久,有点累了?”
“可能吧。”
楚行云没有再说什么。顾家人忙着料理宋家,也没有人来管谢流水,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楚行云转头,看到顾雪堂微笑着拧开了飞血虫木瓶子。
“嗡嗡嗡……”
毛骨悚然的声音立刻钻入耳膜,楚行云心中一惊,这是……飞血虫!
他曾领教过这玩意儿的厉害,会死死咬着人不放,好像还能引火燃烧,把一切烧得渣也不剩。
瓶口处幽幽飘出一团密密麻麻的小虫子黑雾,追随宋家而去。
顾雪堂打了个手势,复仇派的部下有条不紊地跟在他身后。
临行前,他心有芥蒂,转头问了一句:
“顾恕,师傅到底是怎么死的?”
虽说当时是将计就计,但苦肉计也苦到底了,他们都中了忠诚引,在药物的控制下,说的话做的事都是真的,是这么多年,埋在心底某个深处的……
顾恕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扯开一抹笑容:
“你说什么呢,师弟,师傅不是病死的吗。”
顾雪堂望着他,忽然背过身,再不回头,朝黑暗的洞窟里走去。
重重叠叠的石障后,启东启震喜滋滋地带着战利品,赢得手下一片欢呼:
“顾家可真是给他人做嫁衣啊,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手了。”
“启东哥!顾家这次找到什么好宝贝了?听说他们家一直在找祖虫蛊,会不会就是这个!”
“不可能,当年咱家练出母虫级别的忠诚引就够惊天动地的了!顾家好不容易才搞出一个爷虫蛊,你瞧瞧顾晏廷被阴骨散折磨的怂样!祖虫的辈分太大了,根本不可能练出蛊来。”
“那倒未必。”启东掂了掂手中的紫玉匣,“顾家一直对炼制祖虫蛊耿耿于怀,如果根本不可能做到,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肯放弃?”
启震瞥了一眼那个小盒子,无法想象那么大一个顾家就为了这点东西奔波了十年:“如果顾家炼出了祖虫蛊,会得到什么好处?”
“具体我也不清楚,祖虫等级最高,所以如果有了祖虫蛊,那么一切药蛊都会失效,而且,可以让人像血虫那样不断再生,除非被剁烂了,否则不会死。”
启震切了一声:“再生有什么好稀罕的,薛家那个肖虹不也会再生,局中多的是这种怪物。”
“不一样,打个比方,那些人就像已经变成黄金的石头,而祖虫蛊是点石成金术本身,顾家想要的是后者,推一及万,以后谁缺胳膊少腿都能治好再生,而不需要用残忍的方法将人变成怪物。”
“……可能存在这种东西吗。”
“就是为了这种可能,才赌命来秘境。”启东微笑着打开紫玉匣。
可惜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宝物要归宋家所有了!
啪嗒。
开匣的瞬间,飞出一片白雾,随即消失,快到让人以为是幻觉,但它确实存在着,在这幽暗狭小的洞窟里,舒展蔓延,徐徐沾染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匣子里躺着一只鎏金的血虫。
“这……就是祖虫蛊吗?”
“不知道……”
“不对!这只虫已经死了!怎么回事?”
“死了?不可能!我没动过,等等,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所有人安静下来,很快,启东启震就听到一声催命的嗡嗡嗡!
铺天盖地的飞血虫蜂拥而至,扑向所有宋家人,看不见的白雾与飞血虫相汇……
刹那间,爆燃出一片火光!
“啊啊啊啊!启震哥,救救我!好烫……”
第一个人着火了。
启震刚伸出手,转瞬间,身后火光炸起,四五个人倒了下去……
“怎么着火了!快逃!别管了,啊啊啊!不……我也,不不不!别走!回来!启震!快帮我扑火……”
启东倒在地上,火从他手臂上烧起来,启震不知道怎么办,他哆嗦地一出刀,砍掉哥哥的手臂……
“啊啊啊啊——”
满洞窟的飞血虫像一粒粒火星子,飞蛾似的,义无反顾地往人身上扑,启东背上又跃起一团火苗……
救不了,根本救不了!
启震大叫着转头狂奔,然而下一刻,三两只飞血虫迎面而来……
立时灼瞎了他的眼,热气一蹿,遽然间,整张脸就烧起来……
大火无情地在人身上蔓延,宋家乱成一片,惨叫、哀嚎,焦尸,火海炼狱。
顾雪堂走来时,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一片火光,像日出的朝霞。他在秘境里找到的东西只是一种追迹香,能定位忠诚引,让所有有关忠诚引的家伙都染上那白雾,可是染上之后,却并不会怎么样。
不过,如果往这追迹香里,加点什么致命的东西……
于是,他把母蛊加进去了。
药蛊师一般会把子蛊种在敌人身上,自己携带母蛊进行控制,而飞血虫会追踪所有携带母蛊的家伙,并引火燃烧,直到一切都被大火吞没,烧得渣也不剩,是顾家肃清叛徒的好东西。
顾雪堂露出微笑,不急不慢地走进宋家的坟地,火已经烧得很大了,宋家疯了般四处乱窜,呼天抢地,一股子皮肉焦糊味扑鼻而来,满地都是打滚的火人。
他抬起头,凝望着发红的洞顶,火光在石壁上交映成辉,他看着,看着,像在看夏日的烟花,明亮的光芒凌飞直上,炸出满空的流星。
顾雪堂抹了抹眼睛,爹,娘,你们看得到吗?这火好漂亮呀。
火烧得满洞赤血,楚行云飘来时,忽然看到一个小少年从浓烟里滚出来,才十三四岁,火烧了他的背,皮肉成了发红的炭,他惨叫着打滚……
楚行云一倾身,条件反射地想把他拉出来。
“你做什么?”
“救救他!”
谢流水按住楚行云,火势蔓延,彻底烧过那少年稚嫩的面容,楚行云眼睁睁地看到他大张着嘴,火冲进喉管,整个头颅黑掉了……
楚行云也知道,救不回来的,救不了的……
火海里,惨叫连天,热浪袭人,他感到钻心的冷,十三四岁的小鬼头,只不过是宋家队伍里的小喽啰,宋子岚屠戮顾家的时候根本没出生,他有什么错?
但他还是被活活烧死了。
这是顾家和宋家的纠葛,楚行云无权也无能插手干涉,他只能不断地看见有人从火海里挣扎着逃出来,稚嫩的,苍老的,最后都成了一截焦炭。
谢流水静静地看着那些挣扎叫唤的火人,伸出手,蒙住楚行云的眼睛,轻轻问他:
“那么,当年被杀的顾家又有什么错呢?”
楚行云回答不了。
谢流水凝望着滔天的火光,笑了一下,道:
“仇字不讲对错,只讲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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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忠诚引2
最后一丝火光噗地灭了。
烧得一干二净, 渣滓都不剩。
顾雪堂默然起身, 注视着一地焦灰,身后的手下也怔怔地看着。
紧接着,从死寂中爆发出一阵狂喜,沉默之后, 群起欢呼:
“堂主——”
他们在尸灰上欢呼雀跃, 多年血海深仇,今朝终于成功报复宋家!他们向顾家第一堂主涌去,火光已灭,但他们的目光灼灼,满含崇敬, 像点点星光落在顾雪堂的身上。
突如其来的追捧让顾雪堂有些无措, 他轻声呵斥了几下,但根本不起作用。顾恕和姐姐顾翡远远地望着:
“师傅总怕雪堂一心复仇, 误入歧途, 不过, 我看啊, 他混得蛮好。”
“是啊。”顾翡欣慰地笑了一下, “毕竟他不是一个人。复仇派那些家伙都很极端, 我还怕他被欺负。这样看来,糖糖的堂主之位可以稳坐十年。”
顾家复族派虽然当年没怎么受到宋家的迫害,但也并不喜欢宋家, 死了也好, 秘境里少个对手。顾晏廷对此倒是毫无兴趣, 他从袖中掏出一面粉花小镜子。
不辞镜,只要让它吸满真气,用它一照,就能将景象留在镜中。顾晏廷用这镜子照了好几段秘境里的瑰丽奇景,准备带回去给哥哥看,哥哥一定会喜欢的。
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去呢?
顾晏廷转动着镜子后的小粉花,他来秘境前,特意准备了好几个吸满真气的不辞镜,万一……万一他回不去了,或许,哥哥还能通过镜子,见他最后一面。
不想死……想再看看哥哥。
小百灵立在顾晏廷肩膀上,毛茸茸的小脑袋一偏头,亲昵地蹭了蹭他。
顾家一连杀了齐宋两家,食物丰盛,还收缴了宋家的饕餮玉,可惜齐家的穷奇玉随齐天箓逃走了,顾雪堂正要收队走人,突然瞥见薛家的林青轩偷了个包裹,鬼鬼祟祟地往前溜……
“你去哪!快!拦住他!”
谢流水拉起楚行云,轻功一提,飞快蹿走,楚行云一脸茫然:
“你要逃哪去?”
“嘘,你注意听,这附近有没有水滴声?”
这世间的水,不过源河海雨,生生不息,外头的水流入秘境中心,又从中心处冲出来化成石壁,应该要从石中生出泉眼,向外流出,这样才是一个循环。
如此,只要找到新生的泉眼,自然顺水可出。
滴嗒。
谢流水随着声音而去,正要踩过去……
“慢着。”
楚云魂拦住他,融进石壁里,道:“这里有机关。”
谢流水马上稳住,不料,后头奔来一群顾家人,边跑边喊:
“哪里逃——”
“你们等等……”
话没说完,那群人一窝蜂冲进来!
咯嗒。
刹那间,轰鸣顿起,巨石坍塌,地面骤变,隆起六座高台,顾家手下被冲撞得七零八落,顾雪堂气得不行,轻功入阵,把他们一个个踢到安全地方。
“快躲开,这里要塌了!”
霎时,顾雪堂所在地骤然耸立,涌出第七座高台,一下将他顶到半空中,顾雪堂稳住身形,正欲轻功飞下,遽然间,滚石落地,如群象飞走,裂开的石壁中,突然冲出一大片黑水……
楚行云以为是那奇怪的洪水又来了,再定睛一看,是虫!
数以亿计的血虫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像海水一样流出来,全是秘境祖虫,级别至高,立刻咬得顾家飞血虫溃不成军,翻腾着翅膀扑在地上死了。
四周混乱,血虫洪涝般淹上来,平地逐渐沦陷,顾晏廷立刻下令全体蹿上高台避难,眼见底下的人越来越少,,楚行云有些急了,拉着小谢也要跳上高台,谢流水却原地不动,盯着那七座高台摇头:
“不要乱跑,应该只有一个是出口,注意聆听水滴声。”
楚行云真想骂死他,血虫就要扑上来了,到处都是惨叫,谁听得到什么水滴声!
滴嗒。
音若玉磬,清脆空灵,楚行云顿时沉默了。
谢流水瞥他一眼,笑着支使他:“钻进去瞧瞧。”
此处石壁不知为何,是空心的,很快,楚行云就在里头发现了一个泉眼,谢流水一抬手,就往那送了一掌:
“看看它往哪流。”
砰——
石壁既开,清泉喷涌而出,刷啦啦地在血虫海中冲出一条空迹,奔流不息,直冲向顾雪堂的那处高台。
谢楚两人相视一看,抬脚就走,海燕一般掠过重重顾家人,此时,顾晏廷立在第五高台,见到水流方向,也反应过来,他肩上的风头黑百灵张喙高叫:
“顾堂主所在的第七高台是出口!大家快跑——”
七座高台远近不一,离得远的叫苦不迭,你争我抢,离得近的,急不可耐,你推我搡,众人仓皇逃命,乱七八糟。
就在这时,顶壁一震,裂开两道口子,铺天盖地的血虫,如瓢泼大雨,纷纷而落……
“啊啊啊啊——”
惨叫声不绝于耳,许多顾家人在半空中被血虫雨浇了满脸满身,血虫钻进衣服里疯狂啃咬,丹田气息一松,这些人就像断翅鸟般摔下去,淹没于莽莽虫海。
“都给我起开!”
顾雪堂踹开挡在面前的家伙,袖中抛出两打刀片,清光雪亮,扫出半片天,虫尸坠地,一些顾家人得以爬上高台。
没来由的,顶壁又开始狂震,山崩地裂,险象环生,顾恕抬头,望见顾雪堂高高地立在安全地上。
四目相对,顾雪堂自然没忘记他答应过的事情,一旦有机会,先让师姐顾翡出去。
顾恕推了一把:“姐姐,你先走,顾雪堂那边接应你。”
时间紧迫,顾翡也没矫情,纵身而跃,四周石震不断,血虫骤雨不歇,顾雪堂挥开刀片,替她清扫障碍。
谢流水并不掺和顾家事,他趴在第七高台的侧壁上,上边有块凸石挡了一波血虫,偶有几只掉下来,却也不来咬谢流水,全当他不存在,摇头摆尾地汇入虫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