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就是她。她很美,正是大多数人都喜爱的活泼的女郎。我曾经和她走得非常近,以至于以为会和
她度过余生。在课程结束后,我们一起进入一家报社工作,那段时间是我在她身上获得的最美好的
记忆,是这座雕像的另一个面貌。不要惊奇,记忆中的雕像和我们每个人一样,都有着雅努斯神的
两副面孔。莉迪--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短小轻快,说出口的时候会在嘴唇上跳跃--带给我很多幸福
,她的美、青春、思想,无一不是当时的我热爱的。
抛上天的石块总得掉下来,爱情也是如此。
我们都是过于独立的人,谁也不愿意迁就或服从另一个,我们一起到其他国家采访,也一起
把争吵的战场从一个城市搬到下一个城市。莉迪有毒瘾,刚开始这不算什么,因为我也尝试过,我
们当时都一样感到生活虽然美好,但却掩饰不住苦......就像现在的你。但当你第一百次从她身边
找到注射器时,所有的爱、怜悯都汇聚成了愤怒。
她独自一人接受了去克什米尔采访的任务,死于当地的武装冲突。听目击者说,她本来是可
以逃走的,却没有动。其实我本来可以救她,假如我注意到当我们分手时她绝望的表情,我就会说"
让我陪着你"。很可惜,我没看到,即使看到了,我会不会说那句话也还是个永远无法回答的疑问。
生活就是如此,它悲惨地改变了我们的一切。二十年前,我和你现在的情形颇为相象:尽管
有许多不满,却新鲜、明亮得像荷兰大黄瓜。你瞧瞧现在的我,好好瞧瞧,从世界这台巨大的研磨
机的另一头出来的我,长出皱纹,像破旧的衣服。但我感谢这台研磨机。以前我只是小珊瑚虫,只
为自己的目标努力拼搏,但现在我开始想看看我们为上帝所营造的巨大建筑究竟是什么?在上帝的
伟大设计中,我究竟占有多少分量?
13
他看到了一个人。斯蒂芬惊讶地想着。他看到了一个人,他居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如果说朱利安·雷蒙眼角的皱纹隐藏着痛苦,那他的微笑是什么呢?为什么那微笑更像凯旋
呢?而他脸上的那种光辉又是什么样的太阳给洒上去的呢?
的确,朱利安说的对,他们了解世界的方式是不同的。斯蒂芬一直都是旁观者,所能作出的
举动只是观看,他和书本里的人物一起出生、恋爱、繁殖、死亡,他为他们唏嘘或者愤慨,但他自
己却始终没有走过从虚幻的世界通往现实世界的那道门槛。他的经历簿上只有薄薄的几页纸,不过
他并未因此特别困扰过,毕竟这是他的命运。他身边的人们也都如此,无论是那些经历过不堪回首
生活的人--科利文、托法娜姊妹、塞奥罗斯,或者是和他一样沿着平缓道路走过来的人--尼古拉、
瓦伦丁,这些人都没有想过,在命运恒常之外还能做什么、还能获得些什么。
我并非没有想过,斯蒂芬在心里说。"一切依命运降临的幸福都不是真正的幸福"。我知道我
想过,很多人也都和我一样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但却从未迈出那一步。
而就在他面前有一个人,他受过苦,杀过人,伤害过别人,也被人所伤害。他现在感到幸福
吗?斯蒂芬不知道。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朱利安·雷蒙是自由的,虽然这种自由包含着能让他伤
害别人、使别人不幸的可能,但正是因为他的自由,才可能承担自己选择的责任。他始终行走在通
往世界中心的道路上。
14
朱利安讲起自己的故事来就像讲某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一样毫不激动。这让时间走得飞快。
记忆长廊上的雕像都变成了一团团流星,视野里充满拉长的光带。在这之后,便是浓雾般的沉默。
朱利安无所事事地靠着窗户站着,而斯蒂芬则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听到的东西。
"我......"最后,斯蒂芬开口说,"我最后一次吸可卡因已经是两年前了,我已经戒掉了,或
者说还没开始上瘾。那包可卡因是最后一点儿,我藏起来是为了如果万一需要的时候能找得到。"
他在为自己的行为做辩解,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不过,他为什么要辩解呢?内疚,懊悔,
罪恶感,不希望对方鄙视自己的小孩子一样的自尊心?他本可以谈谈朱利安的故事于他产生的感想
或者干脆讲讲自己的故事--虽然很可能如预料一样索然无味,但他却急于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辩解。
他选择干这个而不干那个的理由我们知道吗?很遗憾,我们不知道。
"我觉得很奇怪,"他继续说,"突然间自己就产生了强烈的愿望,简直无法抑制。我当时很自
然地以为是毒瘾在发作,可是现在想起来,那感觉很怪,强烈的愿望并不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而
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冲着我的脑袋叫喊,在指使我去那么做......"
"它来的很突然吗?"朱利安插嘴问。
"非常突然,就在我起床之后不久,我发现光线很亮也很温暖,就像你在春天早晨起来会感到
的一样。我还在窗口看到了白乌鸦。"
"白乌鸦?"
"是的,就像做梦一样。然后紧接着我就开始强烈地想要找出那包东西。"
"那么,"朱利安若有所思地问,"你有没有注意那只白乌鸦眼睛的颜色呢?"
"眼睛的颜色?"斯蒂芬有些诧异。
"对。它的眼睛是不是红色的?"
"啊!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就是红色的!宝石一样漂亮的颜色。可是你怎么知道?"
朱利安笑了起来。"因为我也遇到过它。恭喜你,斯蒂芬,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白狮的样子吗?
你刚刚就看到了。"
第五章 迷乱
人的心灵是许多动机、深刻的或不深刻的动机的安宅,这些动机在不同的个体那里表现各有
不同。
--万齐奥《人与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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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奥罗斯伐木公司在镇子尽头,只是一个大院子,里面堆满砍伐的圆木。因为前些天的那场
雪,木材都湿乎乎的,颜色变深,散发着雾气中森林的味道。院子旁边是一幢老式的二层小楼,外
墙皮有的地方脱落了,像一块块疤痕,在下层的墙上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涂鸦,可以勉强辨认
出"......奥罗......滚......去死......"这样的字眼,懒样样地挂在那儿,屋主人好像也从来没
想要擦干净它们。
伊伦娜·塞奥罗斯正在厨房里揉面团,准备中午做夹陷面包。她的手指很灵活,面团被揉得
成熟又光洁。但她在干活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盯着窗外的街道,虽然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她的心思显
然是在别的地方。
昨天下午,塞奥罗斯接到一个电话,是那个最近出现在镇上的英国人打来的,说要采访伐木
场。塞奥罗斯当时并没有直接答应,放下电话后,他把这事告诉了伊伦娜,夫妇两个都觉得非常惊
讶。
那个英国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伊伦娜想。他自称是一名摄影记者,可是在这年头,记者也各
式各样。报纸上不也说过,很多记者其实都是伪装的间谍。如果英国人对小镇感兴趣,可以去采访
镇长,采访那位女画家,为什么要采访伐木场呢?难道仅仅出于那个国家人们的怪脾气?
当然,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想得太多了,可是小心一点儿总没错。他们答应了采访要求,约
好今天见面。塞奥罗斯已经去林地了,按常理他应该留下来接待记者,但他这么做是对的:不能让
外人过多地待在家里,尤其是这种来历不明的家伙。尼古拉还是和往常一样,吃过饭就早早出门去
医疗所上班了,对他没什么可担心的。让那孩子去见他的霍斯塔托娃医生吧。想到这儿,伊伦娜冷
笑一声: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年老的,年少的,身居高位的,地位低下的--全都一个样,都离不开
女人,全都离不开女人。
而就在伊伦娜·塞奥罗斯冷笑的同时,雪松山丘旅店里的女招待玛莎·契比索娃也在冷笑。
她手中拿着吸尘器管子,对着坐在椅子上的朱利安·雷蒙冷笑。"你是脑袋发热了吧。"她说。
"啊。"朱利安颇有兴趣地看着她,"也许吧,如果想采访塞奥罗斯夫妇就会被当作头脑发热,
那么显然我已经是热昏头了。不过,为什么我的决定会让你这么反感呢?"
"因为你的采访对象啊!你难道不明白?"
朱利安摊开双手,耸耸肩。"我干吗要什么都明白?我既不是先知,也不是上帝。"
"那好,我告诉你为什么。"玛莎把吸尘器管子放到地毯上,一只手叉着腰,像个教训小学生
的女老师,"塞奥罗斯夫妇是镇上最令人讨厌的人。丈夫是个酒鬼,据说他前些年回来的时候带来不
少钱--有人说那些钱的来路不干净,一半被他那个赔本的伐木场吞掉了,一半被他自己喝掉了,赌
博让他欠了很多债。而那个妻子就更差劲了,大家都说她是波黑战争的时候为了活命嫁给塞奥罗斯
的,这让你可怜吗?我们开始也是这么觉得,不过后来我们发现她总是跟不同的男人上床......"
"玛莎......"朱利安有些责备的打断她,"我们不应该这样议论别人。"
女招待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再次冷笑起来。"你们从大城市来的人就是奇怪,人人都议论别人
,这不是最正常的事情吗?更何况,造成这种状况的正是伊伦娜·塞奥罗斯自己啊。她不仅不反省
自己的行为,反而认为是我们敌视她。前镇长曾经找她谈话,可你知道是什么结果吗?伊伦娜把镇
长给赶出去了,还骂全镇的人是混僵僵的蛆虫。你想找这样的人谈话,如果被赶出来,我们可一点
儿都不会奇怪。"
在去塞奥罗斯家的路上,朱利安一直在捉摸玛莎说的话。大城市的人......的确,大城市的
人没时间谈论别人,因为他们太忙了,而且谁也不认识谁;小镇里的人则必须谈论别人,因为除此
之外他们没什么可谈的。所以,伊伦娜·塞奥罗斯也许并不像她说的那么讨厌,不过,也许玛莎说
的是真的......好吧,就算是真的好了,就算伊伦娜·塞奥罗斯是当代的赞提比好了,可塞奥罗斯
也不是苏格拉底嘛。
朱利安在心中把伊伦娜描绘成了一个漫画式的泼妇,而当后者听到铃声打开大门,站在他面
前时,她的美貌让朱利安感到巨大的反差。
伊伦娜·塞奥罗斯刚刚三十岁出头,身材高挑丰满,乌黑的头发在脖颈旁边绕出黑葡萄珠一
样又多又密的发卷,她曾经想把卷发拉直,但不管去多少次理发店,不管怎么又拉又烫,那些发丝
还是自做主张地保持弯曲;伊伦娜的皮肤不是很白,不过配合上黑发和结实红润的嘴唇反而显得她
生气勃勃。从她蓝色的眼睛里,和喇叭形张开的鼻子上,朱利安感到一种他曾经在身边的不同女性
身上发现的非凡的美,这种美来自对自己的自信。
一看到朱利安·雷蒙,伊伦娜便露出了和这地区女性的审慎相左的热情的笑容。她告诉他塞
奥罗斯已经先去林地了,她将带他去那里。这让朱利安颇感意外,能尽快参观伐木厂当然不错,可
先欢迎客人是基本的待客之道吧。塞奥罗斯夫妇似乎对于英国人的采访毫不热心。
在去林地的路上,朱利安和伊伦娜攀谈起来。
"伐木厂是六年前开的,"她说,"当时的木材行情不错,而且各种限制也不像今天这么多。现
在可不行了,国外的木材纷纷涌入,而国内的林场有不少因为环境保护的关系已经限制开发。我们
能坚持到今天很不容易。"
"利润率是多少呢?"朱利安问。
"利润率?"伊伦娜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没什么利润率,不赔钱就是好事。"
他们现在走进了林地,脚下是被无数腐朽的叶片覆盖的湿润地面,有的地方被车轮压出深深
的印子,在他们四周都是高大的树木,光秃秃的枝条互相交叉纠缠,织成一片棕色的纱网。隔不远
就可以发现一个个树桩,有的是刚砍伐的,断面还很光滑,而那些先砍伐的树桩已经又长出了新枝
。前方不远处传来说话声和电锯转动的声音。继续向前走,他们见到了工人们和老板塞奥罗斯。
三个工人正围着一棵有两人合抱粗的大树,两个扶着树干,以便倒下时能按照预定的方向,
另一个人手里正拿着电锯切割,随着轰轰的响声木屑向四处飞溅,树干上渐渐出现一张大嘴一样的
豁口,而且这张嘴越咧越大。看到伊伦娜和朱利安走过来,塞奥罗斯用手势让工人们先停下,把两
个新来者叫到自己身边安全的地方。
"非常高兴你能过来,"塞奥罗斯笑着说,"本来应该先在家里欢迎你的,不过我想还是先来这
儿看看好。"接着,他开始讲起伐木厂的历史来,从它的创建、发展直到现今的没落。他讲述的时候
相当流利,却又没什么感情,让朱利安不得不想到他事先做过准备。
不过问题不在于塞奥罗斯毫无感情的讲述,而在于朱利安毫无感情的倾听。采访伐木厂只是
一个借口,他希望能借此接近塞奥罗斯并从他口中套出些秘密来。伐木厂老板并不是个像科利文老
爹那样谨慎小心的人物,这点在酒馆相遇时朱利安就已经看出来了,而现在,他又再次确认了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