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驱散......我相信‘他'就是你们所说的白狮,就是那所有伤害和恐惧的来源。"
6
朱利安所说的让斯蒂芬非常震惊。他无法想象秘密就在自己身边,距离自己那么近。不过,
在震惊之余,他也想到了朱利安欺骗他的可能性。可是一个英国来的摄影记者有什么理由欺骗他这
样的年轻人呢,他没有钱财、没有权势,甚至还没有开始独立生活。而且,在斯蒂芬心里有一种感
觉,觉得朱利安·雷蒙是值得信赖的。这种感觉来自于他第一次拜访时所流露出来的气息,来自于
他深凹下去的眼睑,来自于他额头上的皱纹。他想说"来吧,和我一起,我们来揭开秘密。"但当话
一出口就变了。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你不能证明所说的是真的。也许那是你编造的呢?即使你真的梦到了一
个人,又怎么知道就是‘他'呢?又怎么证明‘他'就是白狮呢?我无法相信你。"
梦境无法证明传说,如同梦境无法证明梦境。
朱利安看着斯蒂芬,眼睛就像烈火里燃烧的石头一样炽热,但这热度很快就消失了。他淡淡
地说:"你不相信就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请把我们这次谈话彻底忘记,是我不知好歹的打扰了
你,那么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说再见。"
他站了起来,转身要走。斯蒂芬拦住了他。"请等等。"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斯蒂芬心里在笑,他明白朱利安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他在生气。"说说你在梦境里经历的一切
吧,然后让我来判断是不是应该相信你。"
朱利安看着他。年轻人很严肃,但在他眼睛里却闪烁着既快乐又傲慢的火花。于是朱利安明
白他刚才是故意的,他在耍他。但他现在不能发火,他还需要这个年轻人的帮助。"等我讲完之后,
你再说‘是的,我相信你。但是请你走吧'。是不是这样?"
"我也在对这个传说进行调查。你需要我的资料,而我需要知道你的梦境。"
"你是说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吗?"朱利安说。
"你不是记者。"斯蒂芬突然说。
这句话让朱利安打了一个冷战,但他很快调整好表情,说:"你错了。不信的话你可以看我的
证件。"
"你的证件自然会表明你是记者,你的职业也是记者,但在你的骨子里--你不是。一个记者也
许会采访玛尔梅,也许会对传说感兴趣,但他不会追根究底地调查一个看起来捕风捉影的传说。你
是学物理的,所以你喜欢追根究底,但这也不是最初的缘由。你并不是因为学物理才变得喜欢追查
真相,正相反,你是因为喜欢追查真相才会学物理。"
朱利安皱起了眉。被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年轻人看清楚这使他感到很不舒服。
"你喜欢追求真相。"斯蒂芬继续说,"物理学的那种刨根问底很适合你,但是最终你发现自己
并不适合物理学严格的计算和逻辑,于是你离开它,走到人群里,用那一套你熟悉的方法来考察人
类。但在这个过程中,你恐怕是遇到了不少困难。"
"你说这些和我们今天谈的没什么关系吧。"朱利安终于开口了。他不喜欢斯蒂芬说这些,因
为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也是在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你是在用物理学法则考察人类吗
"。这让他感到痛苦。
斯蒂芬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的那种微笑让朱利安觉得像是啮齿动物。"是没什么关系
。不过你因此不敢小瞧我了。跟我说说你的梦幻吧,然后我们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们之间可以互相交换所知道的东西,可以展开合作。但这个过程让朱利安觉得这位合作者
不仅很难相处,而且肯定会在未来给自己找麻烦。
7
老林侬的关节炎并没有好转,随着气温下降反而加重了。租书店的生意由林侬太太和瓦伦丁
一起照料,当林侬太太忙的时候,就只有瓦伦丁一个人。他坐在柜台后面看书,偶尔写写诗。
而现在,他正在想赫伯特。瓦伦丁总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氛围围绕着那个人,尽管他和赫伯特
是朋友,他也知道赫伯特是到此地经营旅店业的德国人,却依然感觉他很神秘。对镇上的人而言,
赫伯特是外来者,很少有商人像他一样具有学者气质,而且那么平易近人。但除此而外,瓦伦丁感
到赫伯特心思很重,正是那种时时刻刻思考着什么可怕事情的人,他那充满活力的蓬勃外表下面似
乎隐藏着苦涩的东西。
人们并不了解他以前的生活,也许他在年轻的时候犯过错,使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念念不忘。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错误应该是异常沉痛的。于是瓦伦丁开始猜测赫伯特究竟犯过什么错。最可
能猜到的当然就是爱情问题,一个年轻英俊的人如果不在这上面犯点错才叫奇怪呐,也许赫伯特曾
经深深伤害过某个女性的心灵,最糟糕的,那个女人殉情自杀了,赫伯特从此陷入无法挣脱的负罪
感中。
由于某些原因,瓦伦丁抓住了这个假设,在心里把这个虚拟的事件描绘得越来越清晰。就像
画家在画布上添加景物一样,瓦伦丁给这个故事一会儿加上一个动人的邂逅,一会儿又增添一个悲
痛的分别,没花多少时间就连缀成了完整的情节。他甚至给那位虚幻中的女性起了一个德国名字--
阿伦海姆。
于是阿伦海姆开始和赫伯特相遇,恋爱,分手,殉情。而设想出这一切的作者瓦伦丁虽然对
她的死亡表示同情,却也觉得庆幸。要不然赫伯特怎么可能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呢。
当尼古拉·塞奥罗斯走进租书店时,瓦伦丁正激动地说出:"可怜可叹的阿伦海姆,你的爱情
那么短暂,在夕阳沉落前就已死亡......"
听到这句的尼古拉愣住了,他瞪大眼睛看着瓦伦丁,仿佛是看着怪物。而后者正高涨的情绪
被突然打断,脸上布满尴尬的红晕。
"你在作诗吗?"尼古拉问。
"啊......嗯,是的......对不起。"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吧。"
两个人再次陷入窘境。因为都有心事,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他们一致盯着柜台的木质顶板。
"你是来借书吗?"最后,瓦伦丁开口说。
"嗯......是的。不......嗯,我只是......想,说说话。"
"说说话?"
"是的......"
他的声音很小,瓦伦丁不得不靠近他,却闻到一股酒味。"你喝酒了。"
尼古拉没有回答。瓦伦丁于是知道,他的朋友一定是遇到了烦心事。"今天你不用上班吗?"
为了岔开话题,瓦伦丁问道。
"霍斯塔托娃医生说最近不忙,我可以不用去了。"说完,尼古拉露出一个被酒精浸透的凄惨
的笑容。于是瓦伦丁明白了,他的朋友这样颓丧的原因是因为那个美丽的女医生。瓦伦丁叹了口气
。还是爱情,还是因为爱情。这东西可真是害人啊,在历史上爱情造成的死亡一定不会比瘟疫造成
的更少。
8
我,尼古拉·塞奥罗斯,深深地爱着蕾妮·霍斯塔托娃。以前我不知道这一点,但是自从那
天傍晚--黑沉沉的、冰冷的傍晚后,我知道了。我作出了一个因为爱而产生的亲密的举动--替她整
理头发,而她却在我们之间隔上了一层东西,于是我明白我被拒绝了。假如事情不是像当时那样发
展,假如她说的不是"谢谢你提醒我保持医生的整洁",而是"谢谢你的关心",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
。
炽热的、嘶嘶响的熔岩慢慢聚集在一起,压力逐渐增大,上面是几千米厚的岩石。地下在隆
隆作响,膨胀已至临界,而地面上却毫无知觉。蠕动着,挤压着,只要压力再增加那么一点儿--
找到一个裂缝,一个封闭的主管道旁边的支流,包裹着地下烈火的粘稠熔岩从这里出去了,
压力找到了出口。火山预报专家们在庆幸,没有炸毁半座山,没有喷射出几万米高的灰柱,没有螺
旋形的火山弹,没有燃烧半个地球的火炬,没有,没有。该发生的被扼杀了。老普林尼从来没有想
过在维苏威山旁边另开一个火山口。他不再拥有时间了。
三年前,我开始和她一起工作。最初我意识不到她的美。她的严厉和冷淡像一层毛玻璃,遮
住了她的脸。偶尔,一些特别的东西--她对待病人的温情、她的细心、她在看到病人康复时的笑容
--会像水一样泼洒在毛玻璃上,把粗糙石英颗粒间的起伏填平,于是在变得透明了的玻璃的另一边
,我看清了她。不久,水分蒸发,玻璃变回乳白色,我又看不见了。我知道,即使我把那毛玻璃打
碎,仍然有一层东西隔在我和她之间。
安东·霍斯塔托夫是十年前死的,死在波黑战争中。谁也搞不清他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去那
个鬼地方,炮弹并不认得你是不是外国人,反正他是死了,没有找到尸体,据说被和当地人草草埋
在了一起。战争结束后蕾妮亲自去了一趟波斯尼亚,什么也没找到。据镇上的人说,她在出发前是
冷漠、毫无表情的,回来后她还是冷漠、毫无表情,似乎她去找的不是丈夫分崩离析的尸体,而是
一本书,一串项链。不过镇上的人也说,没找到是好事,如果找到了,看到了,没准人会发疯。
不过我知道她是不会疯的。蕾妮不是普通的女人。天啊!我真高兴!她坚硬得就像一块掺了
镍和铬的铁,生活是无法腐蚀她的。我爱这块铁。我爱她,我害怕她。因为在她面前我感到自惭形
秽,我达不到她那样的坚强,病人的血和呻吟让我痛苦,父母的无休止的争吵让我烦躁,漫无目的
的生活让我惆怅。我崇拜她,我害怕她。我和她并没有站在同一个平台上。她在高处,看着远方。
我希望能砸烂那个平台,这样我们就站在一个平面上了。我希望她变得软弱一些,这样我们就平等
了。
她感觉到了。最近她总让玛思洛娃护士帮忙,而疏远了我。她想保持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明
白,她爱安东,一直爱着,因此她不想再爱别人。可是十年了,这时间足够小树长大到待砍伐的程
度,足够新砌的墙变得泥灰剥落。如果再过十年,我不保证自己还爱她,可是如果她现在能够接受
我的爱,我相信自己能够爱她一辈子。可是,安东、安东,一个幽灵,不仅围绕着她,也围绕着我
。
9
尼古拉显然是喝醉了,说起话来非常激动,最后自己把自己弄哭了。瓦伦丁看着从他捂着眼
睛的手指缝里流出来的眼泪,忽然觉得很痛恨他。你伤心、痛苦,干吗非要跑到我这里来哭诉呢。
你以为我会给你什么劝告或者帮助吗?傻瓜。
他骂尼古拉,也骂自己。在瓦伦丁心里,也和尼古拉一样,纠结着一些让他很不舒服的东西
。某个影子一直在他的心里游荡,忽远忽近,远到无法看见,近到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可瓦伦
丁甚至不如尼古拉,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的那个东西叫什么,爱情?关心?崇拜?
有时候他宁愿逃得远远的,不看,不听,不想。他读书,进入另一个世界--与他自己所处的
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呼吸新鲜的空气、吸取养分,让自己变得强壮,再回到现实世界,准备好
接受它的打击与挫折。
当他离得远的时候,就会发现别人的世界居然是滑稽可笑的,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的世界也
是如此。生长、毁灭;崇拜、鄙视;爱、恨。一切都在变,每样东西都可以是任何其他的东西,也
可以什么都不是。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是英俊的,谦逊的,温和的,可如果你离他远远的,他和你
在山路上行走时绊倒你的一根树枝、在洗衣服时冒出来的一个彩色肥皂泡也没什么不同。他就是树
枝,就是肥皂泡,当然,肥皂泡也是树枝,一切都是另外的一切。
这种感觉让瓦伦丁很生气。他讨厌自己的想法。赫伯特......不是应该不同的吗?他怎么可
能是任何像树枝那么沉闷笨拙或者像肥皂泡那么华而不实转瞬即逝的东西呢?但他心里另外一个声
音却在告诉他,一样的,一样的......
"我是个蠢货!"瓦伦丁突然大声说。
不过这声咒骂并没有引起尼古拉什么反应--他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趴在柜台桌面上。瓦伦
丁拿起尼古拉手边的那瓶威士忌,看了看酒瓶里摇晃的深褐色液体,喝了一大口。那股火烧火燎的
味道很呛人,他不住地咳嗽起来。
10
朱利安和斯蒂芬约好第二天见面,到时朱利安会把采访玛尔梅时拍摄的照片交给他。在他走
后,斯蒂芬继续研究图表。时间过得很快。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中午,太阳照在窗楞上,大白猫邹
伊在睡觉,窗台上最后一点儿发黑的积雪在融化;下午,树木干枯的枝桠拉出斜长的影子,从房脚
爬到房顶;傍晚,雪水重新凝固,影子被黑暗湮没,灯光亮起来了,回家,吃饭,睡觉。明天一切
再重新开始,积雪融化再冻结,树枝无休止地爬上爬下,灯光点亮后又熄灭。
斯蒂芬坐在饭桌旁边,用叉子戳着豌豆。他的眼睛越过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的头顶,看着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