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谁。斯蒂芬心里说,我知道你喜欢赫伯特·沃恩施泰因,你在想
他,但你恐怕并不知道他身上隐藏着秘密,而由于这秘密,他既不可能向你敞开心扉也不可能接受
你。我能感觉到,赫伯特深深陷在秘密中,而你却深深陷在对他的幻想中。斯蒂芬叹了口气,说:"
我想查书,有关本镇历史的书籍,我都想看看。"
瓦伦丁从电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这样的书并不多,毕竟这地方只是个不起眼的山区小镇。"
有一本专门的小册子,我给你找找看。"瓦伦丁离开柜台,在书架中间来回走着,找了半天,越找越
惊奇。"我记得那本册子明明没有人借的呀,怎么不见了呢?"他又重新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
"消失了?"斯蒂芬说。
"看来是这样。"瓦伦丁说,"你等等,我去问问父亲。"说着,他从旁边的一个小门走了出去
。很快,斯蒂芬就听见从那个方向传来拖拉拖拉的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和木头拐杖的戳击声。小门
再次打开,老林侬先生在瓦伦丁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他的身材有些肥胖,再加上严重的关节炎,走
起路来呼哧呼哧直喘气,但精神状况看起来还不错,圆圆的脸庞红彤彤的,并没有太多的皱纹,深
色的大眼睛闪现着在病人身上难以见到的欢快的目光。他一见到斯蒂芬就高兴地大声说:"啊!好久
没见到你了,孩子。我们应该找个时间再聚聚。"
"的确如此。你的关节炎好些了吗?"
"不!我觉得没什么希望,那个在我的骨头里面作怪的家伙大概是要陪伴我一辈子啦。可那又
怎么样?我不仅还是要走路,我还想踢球呐!就算他把我变成了石头,我也要拄着拐杖跳舞呢。大
不了到了最后,我和他一起风干破碎掉。不说这个了,孩子。瓦伦丁跟我说有本书不见了。"
"嗯。"瓦伦丁接过话说,"那本有关本镇近、当代历史的册子不见了。"
"我记得就放在那边的架子上。"老林侬先生用佝偻变形的手指指着角落处的书架。
"但那里没有。"
"其他地方呢?"
"全都找遍了,都没有。"
"这可真是见鬼了。"老林侬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这本册子最后一次借出是在好几年前
,是沃恩施泰因先生借走的,然后就一直放在那里。难道是有小偷?可是谁会偷那几页破纸呢?奇
怪,奇怪。"他一边摇头一边用拐杖戳着地板,发出‘嘟嘟'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过身,
对斯蒂芬说:"你借这书干什么?"
"是这样,我正和朱利安·雷蒙先生研究本镇近代历史,却发现有些疑问,需要查资料。"
"
啊!原来只是这样!"老林侬先生仿佛恍然大悟一样说,"就为这个,你问我就好啦!那本小
册子我看过很多次,虽然我年纪大了,骨头里闹病,但脑子还是很好使的。你想知道什么?"
斯蒂芬很高兴,至少他开始觉得并不是整个镇子的一切都在与他和朱利安作对,他们对形势
的估计也许真的有些严重了。当然,他也想到了另一个可能:白狮,或者像朱利安认为的--伯伮斯
·莫拉托夫故意给他们留出了某些线索,牵引着他们。尽管这条道路通向的可能会是更深的迷宫,
但斯蒂芬却顾不上那么多,能向前走出去总比原地踏步好。
2
斯蒂芬的问题一:伯伮斯·莫拉托夫是谁。
老林侬先生的回答:他是安德列·莫拉托夫的独生子,出身在一个大地主家庭,是当时镇上
最富有的人。我没有见过他,我出生时他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不过我听我父母说、还有书上写的,
他是一个白化病患者,因为这个原因,他几乎从来不出现在室外,很多人都没见过他的长相。他的
确是因为叛国罪被处死的,书上的记载也是如此,这还是当时镇上的一件大事呢。那时正是德国人
占领的时期,莫拉托夫家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损失,肯定是因为和德国人有瓜葛,被老百姓痛恨是很
正常的。他死的时候很年轻,没有后代,因此莫拉托夫家到他那里便是最后一代了。
斯蒂芬的问题二:塞奥罗斯的发家史。
老林侬先生的回答:不太清楚。我长大时,塞奥罗斯家已经风光多年。听说是继承了一笔遗
产。不过,我听父亲说,在抗击德国人和之后摧毁资本家的时期,塞奥罗斯家都是运动中的积极分
子,他们也许通过什么手段得到了一些被打倒的资本家的财产。你知道,那对隐居的托法娜姊妹曾
经也是镇上的有钱人,听说在战后就受过审查啦什么的,不少财产也都没了,说不定就是跑到塞奥
罗斯家的钱袋里去了。不过,他们家的那些人挥霍起来也真够厉害的,才几年啊,就没剩什么了。
要不现在的塞奥罗斯也不至于冒险到西边去跑生意。
斯蒂芬的问题三:布瓦伊的发家史。
老林侬先生的回答:我出生不久,银行家布瓦伊的父亲罗伯尔·布瓦伊就带着妻子和儿子去
国外谋生,听说是因为在反击德国人的运动中不够积极,被排挤走了。可现在看这倒是好事,因为
他们要不是去国外发展,哪里能赚那么多钱呢?后来当形势好起来后,他们回国开办了银行和保险
公司,被镇子赶出去的人变成镇子的骄傲。真是讽刺。如果我是布瓦伊,才不会回到这个破地方呢
,但他不仅回来了,还投资开办了滑雪场,有很多人都感激他呐。
3
朱利安·雷蒙从医疗所回到旅店房间后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字迹宛转娟秀,他觉得应该是
位女性。信的内容如下:
"雷蒙先生,我知道你在调查我们的秘密,碰巧我知道一些,但我不便在信中告诉你。如果你
想知道,请在今天夜间七点到教堂墓地的东南角门处等候。注意,最好不要让看管墓地的克洛德科
夫发现你。"
朱利安立刻拿着信找到楼层服务员玛莎,询问信的来历,但得到的回答是:信件是今天早晨
在大厅服务台的桌子上发现的,当时大厅里来往的客人和服务人员众多,不能确定是谁放在那儿的
。
他返回房间后,把信里短短的内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想搞清楚字里行间隐藏着的信息。
刚才他还认为写信人是女性,现在却又开始怀疑了,他想到男性为了掩盖笔迹可以模仿女性的书写
方式,而且,如此秀丽的笔迹恰恰可以认为是刻意修饰的结果。信中提到的秘密显然指的是白狮传
说,到现在为止,知道朱利安滞留小镇的目的是调查白狮秘密的人并不多,除了斯蒂芬外就是开酒
馆的科利文老爹、以及他的外孙米嘉,但并不排除与朱利安接触过的其他人发现真相的可能性,比
如塞奥罗斯一家、女画家玛尔梅、旅店老板沃恩施泰因、甚至是教堂司祭格奥尔吉,这些人都有可
能。而信中的"我们"指的是某些人还是指小镇本身也是个问题。
朱利安想给斯蒂芬打电话,让他看看这封信,但拿起话筒后却又放下了。他想到,在受怀疑
的对象里并不一定能将斯蒂芬排除在外,如此一来,最好不要告诉他而是按照信上所说的亲自到墓
地去一趟,到了晚上七点写信人出现时秘密也便随之揭开。此时是上午十一点整,他准备先去吃午
饭,然后好好睡上一觉,为夜里的会面养足精神。
4
距离夜间七点还差一刻钟,天空已经漆黑一片。夜空晴朗,一弯月牙投射的光亮单薄而微弱
,让人觉得分外阴冷,星星似乎从未像今夜这样遥不可及。
朱利安搓着冷冰冰的双手,从教堂旁边绕过,来到后方的墓地。教堂建在山顶,墓地在它后
面,沿着山坡缓缓向下延伸,紧挨着是一片密匝匝的树林,应该就是塞奥罗斯的林场,再往远处,
山坡又开始急速向上,最终通过一条山脊和远处的雪峰连成一体。
墓地被一圈年久失修的低矮石头墙围绕着,有些石墙破损的地方足可以一步跨过去。墓地里
面布满了墓碑和杂草,较新的墓碑还有人管理,而一些老旧的墓碑便任其在风雪中慢慢倒塌。朱利
安所处的东南方向正是老墓碑聚集的地方,一块块石头东倒西歪,表面被侵蚀得斑驳陆离。在月光
下,它们孤零零地站立着,像大地突兀的骨骼。
教堂在山顶,比墓地的位置高出一截,朱利安必须仰头才能看到中部的窗子。现在那里黑魖
魖的,只有角落处的房间亮着灯,应该是克洛德科夫的住所。在这么冷的夜里,他应该不会出来吧
?朱利安这样想。
时间已接近七点,四周仍然非常安静,偶尔会有微风吹过的声音和干枯的树枝落地的声音。
几乎就在时针指向七点之时,朱利安听到从树林方向传来脚踩落叶的沙沙声。他立刻将身体贴近石
墙隐藏起来,眼睛盯着传出声音的地方。
树林里非常阴暗,但朱利安还是能看出,在那一片黑暗之中有一个更加黑暗的影子在缓缓前
进,不久,那个影子走出树林,沙沙的声音随即停止了。那个人从头到脚披着一件深色披风,如果
不仔细看很难被发现,他停在树林边缘,看了看教堂方向,然后继续向朱利安所站的地点走来。他
越来越近,身影也越来越大,身上的披风被风吹得隆起,边缘像蘑菇的伞盖般发亮。
两个人的距离只有几步远了,朱利安从石墙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来人停下脚步,仔细端详了
一会儿,开口说:"你很准时,雷蒙先生。"
朱利安吃了一惊,因为这个人的声音他很熟悉。
"原来是你,塞奥罗斯夫人。"
5
伊伦娜·塞奥罗斯把头顶上的披风向后掀开,乌黑的发卷垂了下来,在夜色中显出幽蓝的颜
色。她看着朱利安,眼角唇边露出讥讽的微笑。"觉得很意外吧。"她说。
朱利安点了点头。"的确,我没想到你会知道秘密。"
"为什么你认为我不知道呢?"她向前走了两步,继续说,"因为我是个女人吗?还是因为我给
你的只是庸碌的印象?"
"不,正相反。"他说,"你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性,你很聪明。"
"哈!聪明!"伊伦娜嗤笑了一声,"我要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而这秘密我本
该深埋在心底随我死去。这是傻瓜才干的事情!"
朱利安没有说话。
"我不会把秘密凭白告诉你的。"伊伦娜的黑眼睛直直地盯着朱利安,"傻瓜才那么干!秘密是
毒箭,也是财富。"
朱利安明白了,他说:"你可以开出条件,交换嘛,这是正当的。"
"你会接受吗?"她问道。
"那要看是什么条件,如果......"
"不、不,我不会提那种难以实现的要求。这个条件,对于你来说是简单的、轻而易举的。"
"哦。"朱利安不安地应了一声。他知道,这样所谓‘简单的'条件,很可能是最无理和最过分
的要求,他有这个经验,曾经莉迪在要求他的时候总是说这样的话,而她的要求无一例外都是极其
荒谬的。他看不出眼前的伊伦娜·塞奥罗斯在这种事情上和莉迪有什么不同。"那么你的条件是什么
呢?"
"我的条件是......"伊伦娜说到这里突然踌躇起来,双手不停地绞拧着,但她的眼睛却依然
紧盯着朱利安,"条件是--让我离开这个地方。"
"你说什么?!"朱利安惊讶地眉毛皱成了一团,"让你离开这里?你是什么意思?"
伊伦娜倏地又前进了一步,两个人的距离近到几乎要贴在一起了,他们呼吸而出的雾气互相
混合着。"我是说,"她挡在他面前,用一种恶狠狠地口气说,"我恨这个鬼地方,我要离开这里,付
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无所谓,只要离开这里。这凭我一个人做不到。我还有丈夫,一个我不爱的男人
,我不想和他一辈子都半死不活地住在这儿直到僵死。我需要在国外有个落脚点。你要知道,我没
钱,也没有国外的亲戚,我必须找到一个能帮助我的人。"
"所以你就找到了我?"
"是的,你是伦敦人,拥有高尚的社会地位(她说到这里时朱利安冷笑了一声),这正是我需
要的。你可以给我提供一条进入伦敦社会的途径,我愿意为此提供给你我所知道的秘密。"
"可是你为什么非要离开这里?"朱利安说,"这镇子虽小,但并不坏,有多少伦敦人向往的正
是这样的乡村生活呢。"
"这里?"伊伦娜向四周扫了一眼,说,"这地方是一棵鲜艳翠绿而内里却腐坏的卷心菜,是一
幢外表华丽而墙壁却已被白蚁吃空的房子,是漂亮妩媚心灵却已干枯的女人。总有一天它会把这地
方的所有人都吞吃掉的。我离开这样一个地方有什么不对吗?我只是要救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