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刘婶叹气,“他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又不是故意的,你凶什么凶?”
齐琛:“……”
“他身上没钱了,否则也不会来找我要碗粥喝,你没见他那可怜样……”刘婶捂住心口,“你怎么狠得下心哟。”
齐琛皱眉:“他没钱还……”
他想说没钱怎么还能买一堆东西?但刘婶正瞪着他,他只得闭了嘴。
既然是越说越错,齐琛只得转了话题:“仓库、人才市场我都找过了,他还能去哪儿?”
“也许走了吧。”刘婶道,“走了也好,这地方不适合他。”
齐琛又回头看了眼,灰扑扑的人才市场大楼像尊沉默的巨兽,蹲在夜色里,冷漠地看着他。
走了?
真走了也好。
齐琛嘴角下抿,想到纪星那咋呼呼的样子,虽然吵是吵了点,但也难得让他感觉到了鲜活的人气。
他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转头领着还在絮叨的刘婶走了。
翌日,纪星一整晚几乎没怎么合眼,提着口袋去找了份贴小广告的工作。
正午日头正大,他穿着白色背心沙滩裤,踩着洞洞鞋,手里提着一只蓝色的印有“X信”广告的口袋,正面是“免费看、存费送”,背面是“免费升200兆”,正和“同伙”一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冲过天桥,
穿过人来人往的菜场,鼻端下充斥着各种腥臭的味道,他和“同伙”分头躲进人群里,洞洞鞋跑不快,鞋子甩脱几次,白嫩的脚丫子踩得黢黑,小腿上溅满了菜场里的污水。
纪星心里只觉得恶心无比,但又来不及去擦洗,他转头不断看着菜场入口处,确定没人追进来后才松了口气,摘下帽子当做扇子扇风。
这钱太难赚了,太难了。
他提着的蓝色口袋里有一大堆的小广告,什么内容都有:通下水道、安网线、修空调、送盒饭……还有一小盒浆糊和毛刷子。
贴东西不难,难得是要被城管、物管、清洁工、居委会大妈以及很多人追,还要被狗撵。
纪星在卖鱼的摊位前发了半晌的呆,眼睁睁看着一条鱼斜着身子艰难地挤在水盆边缘,然后慢慢翻过身去,露出了雪白的肚子。
哗啦——
卖鱼的人将那只死鱼捞出来,丢到了一边的空盆里,流浪猫竖着尾巴,小心翼翼靠近过去,刚趴住盆的边缘,就被卖鱼的老板甩了一头水,炸着尾巴背着耳朵一溜烟地跑了。
“帅哥,买什么鱼?”
纪星被这粗犷的吆喝声拉回神来,摆摆手提着包走了。
没钱吃午饭,也不好意思再去刘婶那儿蹭饭吃,只能捱到傍晚结算工钱。
他揉了揉肚子,穿过小巷慢慢走着,找着没人的地方继续贴小广告。
汗水从他的脖颈后缓缓滑下,痒得他伸手抹了一把,脏兮兮的小手立刻在脖颈后留了个五指印。
他白皙的肌肤已经晒得有些发暗,开始变成了小麦色。
路边的流浪狗带着伤夹着尾巴跑过,看那样子就知道刚和其他狗争地盘打架输了。
几个小孩儿笑闹着从他身边跑过,撞得他一个踉跄。
他还没回过神来,背后就响起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刺耳难听极了,带着生锈的刮擦声,纪星下意识抬手捂耳,一边往旁边避让,那自行车却蹭着他的手臂呼啸而过,车上的人探出手来,一把扯过了他手里的口袋。
纪星被带得瞬间往前跑了几步,回过神立时怒了——光天化日,真是人人都觉得他好欺负了吗!
他硬是没松手,跟着车一路疾跑,抬脚就冲着车后轮踹去。
“停车!”
那车被踹得歪斜了一下,车上的人身形不稳,纪星趁机一把拉住了街边一根电线杆,反作用力将车上的人猛地带了下来,摔得有些狠。
老旧的自行车倒在一边,车轮空转着,那破破烂烂的车铃铛被摔坏了,沿着地面滚出一米远。
纪星喘着粗气,口袋被撕出一个大口子,里面的小广告像天女散花落了一地。
对方一眼看清他口袋里装得什么,竟然十分不满地“啧”了一声。
那模样像是还挺看不上?!
他臭着脸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看清抢东西的是个……小孩儿?
对方浑身脏兮兮的,脸也黑黢黢的,从地上爬起来吹了吹手心蹭破的皮肤,似乎也不觉得多疼,抬眼阴沉沉地看着纪星。
纪星被那一眼看得遍体生寒,脚下站住了,蹙眉道:“你为什么抢我东西?”
那孩子瘦骨嶙峋,揉了下鼻子,也不打算回答,转身扶起车就要走。
“喂!你站住!”纪星往前追了几步,小孩儿骑上车飞快地溜了。
方才撞了纪星的几个小孩儿在前面路口探头探脑,对上纪星的视线,也立刻闹哄哄地散了。
纪星知道富三有附近以前童工特别多,也不知道这些孩子是不是跟那些工厂有关系的。
他听刘婶说起过,这些孩子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几乎没什么文化,他之前还没有多少感觉,眼下却觉得内心十分震撼
。
光天化日,团伙作案,抢劫?
他垂下眸子,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指甲附近的肉因为拉电线杆,用力太猛裂开了。十指连心,细微的刺疼伴着火辣辣的感觉,令人很不舒服。
大中午的,小街上的人不多,纪星将撒了一路的小广告捡回来,找了个地方慢条斯理地贴着,他心不在焉,等到危险逼近了,耳边传来声如洪钟的怒吼,整个人才惊得一哆嗦。
“你!做什么呢!”一个老头举着把扫帚冲了过来,“前天才洗干净,你们又来!没完了是吗?站住!不许跑!”
纪星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起身就跑。
小街上挂着横幅,一边写着“绿水青山是金山银山”,一边写着“保护环境从你我做起”,热风刮起横幅翻飞仿佛在给纪星“挥手呐喊”,纪星冲出去两步又想起来地上还放着浆糊盒和刷子,又跑回去一把抓起来。
结果抓了满手浆糊,又抹到了衣服上。
纪星:“……”
纪星还没拐过街角就被人堵住了,头发花白的大爷握着扫帚抽他的腿,老人家身子骨看起来还挺硬朗,比纪星跑得利索多了,边打边骂:“这里不准贴广告!没看到标识吗!”
“对不起,对不……哎哟!”纪星边跳边躲,被那细细的扫帚在小腿上抽出通红的印子。
“我这就走了大爷!大爷!”纪星嗷道,“疼!别打了!我要告你人身伤害了!”
“告我?”大爷顿时火起,更来劲了,“你还告我?我还没告你们呢!贴了满墙的什么东西?知道我要铲掉得花多少力气吗?让你贴!让你瞎贴!”
纪星边跳边往前跑,一眼看到了买菜回来的齐琛,他只犹豫了不到一秒便求救地大喊起来:“齐琛——!!”
齐琛脚下一顿,纪星这蹦跶的,远远看着还真像活蹦乱跳的小羊。
明明对方昨天还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这一夜也不知道在哪儿过的,听刘婶的意思,又是哭又是委屈,可这会儿……哪里还看得出他半分委屈颓丧?
不如说……还挺有精神的?
第15章 15.和好
齐琛戴着口罩,穿着T恤,一手提着菜,也许是挡住了大半张脸的缘故,感觉整个人居家了不少。他快步往前,将纪星拉到了自己身后,拦住了追过来的大爷。
“你出来!”大爷气喘吁吁,“跟我去把你贴的东西都铲了!”
“我没贴多少,”纪星揪着齐琛的衣摆,“其他的不是我贴的。”
“我不管!”大爷又看齐琛,“你是他监护人?”
齐琛:“……”
齐琛闻到了浓浓的浆糊味,一低头,好嘛,纪星满手浆糊捏着他的衣摆,感觉再过一会儿两人就得黏在一起。
“大爷,先让他洗个手。”齐琛道,“一会儿我陪他去铲。”
“什么?”纪星整个人都惊了,深深怀疑齐琛是公报私仇!
他辛辛苦苦这一上午,就赚了这一点钱,还得去铲了?他这钱到底是为什么赚的啊?就算日薪300元也不能弥补他流得“血和汗”!不!他的“血和汗”没人买得起!
“不铲!”纪星顿时闹起来了,“我收钱办事!”
大爷吼道:“你还有理了?!”
纪星抿唇,齐琛回头看他,快速地眨了下眼睛。
纪星:“?”
齐琛转身推着纪星往反方向走:“先去洗手,去洗手。”
纪星:“……”
纪星不甘不愿,嘴噘得都快能挂油瓶了,被齐琛推着走了几步,趁着大爷没反应过来,齐琛拉着他就跑。
纪星:“!!!”
大爷虽然体力不错,但这会儿也跑不动了,登时丢了扫帚大骂,看样子是要把齐琛和纪星的祖坟都挖起来挨个鞭尸一遍,不骂够十分钟是不会罢休的。
齐琛个子高,迈步大,跑得飞快,手里的口袋哗啦啦直响,纪星被他拖着,两条腿几乎要抡成风火轮了,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又被齐琛一把扶住。
人来人往的小街上,两人逆流而行,撞开人群时纪星不断笑着喊“抱歉让让!”,齐琛则一言不发,拉着他左拐右拐,跑进了另一条巷道。
小孩子不明所以,也跟在他们后面疯跑,有那好胜心强的,非得跑到他们前面去不可,嘴里叼着塑料小哨子,刺耳的哨音响遍了长巷。
墙缝里不知名的小花灿烂开放,背阴的地方有墨绿的苔藓、杂草丛生,纪星抬头,能看见从齐琛头顶照射下来的日光,老旧的院落里不知年岁的古树绿荫如盖,蝉鸣突然炸响,连绵不绝,仿佛夏末初秋暗地汹涌的热浪。
纪星内心那点动摇、不忿、委屈,在这一刻统统都烟消云散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他心想。
齐琛个头高,不时还得避让晾得太低的衣物,鲜艳的红内裤从他头顶扫过,惹得纪星大笑不止。
流浪猫狗被这阵仗吓得躲了起来,又从墙后探出头来悄咪咪看着。
除了以前上体育课,纪星还没这么跑过,体力有点跟不上,喘得像头牛。
两人一路跑到刘婶的杂货摊前才停了下来,纪星笑得直不起腰,又觉得这感觉分外刺激新鲜,乐得眼睛都弯成了小月牙,嘴角的酒窝深得能流出蜜糖来。
齐琛脸不红心不跳,见纪星累得说话断断续续脸涨得通红,无奈摇头跟刘婶借了湿帕子让他擦手,边道:“你体力也太差了。”
“这怎么弄的?哎呀!”刘婶拍了纪星一下,“还笑!别笑啦!”
“我以为我真得去义务劳动。”纪星乐呵呵道,“那我今天亏大发了。”
齐琛道:“以后别接这种活,吃力不讨好。”
刘婶又去屋里烧了热水,让纪星用热水擦手,道:“看这一头汗,渴了吧?来喝点水。”
纪星看着齐琛和刘婶,心里挺感慨,昨天
的那点尴尬被这么一打岔倒是顺理成章地蒙混过去了。这二人也没问他昨晚上去了哪儿,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等他擦干净了手,刘婶还是像往日一样,给他塞了盒酸奶。
纪星肚子咕噜叫了一声,齐琛侧头看他:“还没吃饭?”
纪星叼着吸管,趾高气昂地嗯了一声。
齐琛看得好笑,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不吃饭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厉害事情呢,这满脸嘚瑟,仿佛下一秒就能辟谷飞升了。
齐琛拍了下膝盖站起来:“走吧,回去吃饭。”
纪星僵了一下,坐在椅子里没动。
齐琛低头看他,他身材高大,这么居高临下地看人带着天生的压迫感,说:“不想回去吃?”
纪星心想:你让我回去我就回去,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刘婶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看,开口道:“你买了些什么菜啊?人小纪喜欢吃吗?”
齐琛拉开口袋让纪星看,道:“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你要有不喜欢的可以跟我说。”
纪星:“……”
纪星耳朵通红,表情十分不自在,嘴里的吸管快被咬破了。
刘婶在后头拍了他的背一下,道:“哎哟别咬吸管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你看看,有喜欢吃的菜吗?”
纪星抿着唇,没去看齐琛的脸,慢吞吞地站起来道:“我、我可挑食了。”
齐琛提着口袋往前走,不轻不重地道:“是吗?那可不太好。”
纪星下意识跟着走了两步,又转头看刘婶,刘婶笑着做了个“去吧”的口型,还跟他眨了眨眼,那一瞬间刘婶显得特别年轻可爱。
回了齐琛的家,纪星站在门口有些尴尬,从小到大他还没跟谁这样相处过。周围的人都清楚他的脾气,没人会刻意来惹他生气,也就早年念书的时候和苏长玉打过一架,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他很少有跟人吵架、打架的经验,自然也就没有该怎么“和好”的经验。
他踌躇半天,齐琛将菜放进厨房,一边拿围裙一边道:“还站着做什么?来帮忙。”
纪星换了鞋跟过去,齐琛让他帮忙洗菜淘米,水声哗啦啦地响着,齐琛手脚麻利,时不时还嫌纪星碍事——厨房不大,挤着两人确实有些活动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