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两人又在酒庄见面了。
这次没有谁再做无谓的客套,两人对面坐着,在他们上首坐着律师。
摆在两人面前是厚厚的几叠合同,林初时大致翻了翻,很多名词根本看不懂,而且这么厚厚一沓,无外乎都是关于他的卖身契,他更不想看了。
律师作势要宣读合同,林初时直接打断了他,问:“关于合同期限的条款在哪里?”
律师一顿,看了聂寒一眼,后者微微点头,得到首肯,律师将那一页摊开了给林初时看。
林初时将那一页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
合同有效期为五年,五年之后,林初时若是偿清所欠债务,就能解除合同。
这是林初时凭借自己那点微薄的法律知识,以没有任何合同能够没有有效期限为由,向聂寒提出了唯一的一个条件,这也是他最后松口,答应这种关系的根本原因。否则即便是为了公司,为了家人,他恐怕也牺牲不到这种地步,去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好歹设定一个具体的期限之后,还能等来结束的那一天。
当然林初时也很清楚,即便经过讨价还价,这种关系本质还是一桩交易,这仍然令他觉得耻辱,但是他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而且五年不长不短,到那时他也不过三十出头,即便有五年错位,他仍然来得及回到自己的轨道上去。
聂寒同意的时候,林初时甚至是松了口气的。
最重要的一项关切得到保障后,林初时也没再多磨蹭,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合同好几份,页数又多,光是签名就签了十几个,其中涉及到好些产权方面。
林初时料想是聂寒如今身家昂贵,资产众多,要提前和他将财产分割清楚,也能理解,并没有太花心思注意。
合同签署完毕之后,两人交换文本,又照原样签了一遍,然后林初时也没有再看,将合同直接装进了自己的文件包里。
聂寒向他伸出手,脸上竟露出微微松口气的模样,仿佛是完成了一项大型项目:“合作愉快。”
……还真是甲乙双方啊。
又听到聂寒自然地说出了下半句:“聂太太。”
林初时被呛得咳了一下,匪夷所思地看向对方。
男人神色自若,理所当然:“我想合同已经生效了。”
林初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心里也憋得慌,但男人没有把手收回去的意思,他也只好伸出手,快速地和对方握了握。
聂寒看起来心情不错,问他:“时间正好,要一起吃个晚饭吗?”
林初时心里五味杂陈,没有心情和对方吃饭,说:“不了,我还要去医院一趟。”
顺便想想怎么把这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告诉他们。
林初时一想到要和他爸妈,尤其是他哥,去解释这堆事情,就觉得头都大了。
聂寒看他一眼,刚才那一闪而过,仿佛笑的神色已经不见了,他脸上又恢复了如常的沉默:“你自己回去?”
林初时点头。
聂寒问:“你哥今天没来给你保驾护航?”
林初时一愣,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上次他哥送他过来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对方提起他哥的时候,语气里好像总是含着一点微妙的讽刺。
但是没等他捕捉住,聂寒又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说:“正好顺路,一起吧。”
不给林初时反应的时间,聂寒已经站起身来,往外走了。
他们走出正厅,车子已经停到面前,司机在车外安静地等候,神情严肃恭谨,穿一身规整的三件套,头油抹得发亮,手上还戴着一双洁白的手套。
两人走过去,司机还朝他们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为他们拉开车门。
林初时上车之后,心里还在啧啧称奇:若非他和聂寒曾经是同学,知道彼此的底细,他都要以为聂寒是什么年头传下来的贵族了。
自己现在也不是踩在社会主义社会的土地上,而是什么欧洲皇室贵族的私人庄园。
聂寒和林初时一起坐在后座,车内空间宽敞,大概是因为车身加长了的缘故,面前是个小吧台,还有一个可升降的影音格屏,将后座和驾驶位隔断开。
林初时家也有辆房车,不过年头有些老了,当时他爸买来也是为了一家人方便出去玩,偏向家庭设计,在性能和设备上远不如这辆,想来价格也要昂贵许多。
他实在是很好奇,不知道这么短短几年,聂寒是如何从领国家助学金的贫困生,一举发家,一跃到现在地步的。
他心里想着,实在难以忍耐,不自觉地已经问了出来。
聂寒看他一眼,神情有些似笑非笑地,说:“放心,本人知法守法,没做违法的事,更不会牵连到你。”
林初时一愣,反应过来对方误会了,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聂寒看起来却也不太在意他的态度,简短说了几句:“大一的时候,爷爷的老房拆迁,我们分到了两套房和一间门面。之后爷爷去世,我把房子和店铺都卖了,开始做生意和投资,运气不错,赚了点钱,快毕业的时候又和朋友合伙开了公司,一直到现在。”
他寥寥几句,说得很轻松,但林初时还是听得心惊。先别说当时还在念书的聂寒,怎么会有胆子把即便不动也能生钱的不动产卖了,光是他说从大学起就在做生意做投资,就让林初时心惊胆战,林初时身边有不少富二代,拿家里的钱说是去投资,结果别提赚钱了,成本收得回来都算好的,至于那些把家底儿都败光的,虽然少,也不是没有。林初时就是很有自知之明,自觉没有做生意的头脑,干脆一点儿也不插手,他玩玩艺术,虽然也烧钱,但也比那些把钱扔水里,还激不起水花的强。
林初时手臂微微起了层疙瘩,心里有些佩服,既为聂寒的胆识过人,又为他的眼光毒辣。
但是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又没办法真诚地赞赏对方了。
他脸上大概是露出了纠结的表情,聂寒看看他,目光沉沉,随即又转开了,问:“喝咖啡吗?”
车厢里有配套装备的咖啡机,林初时在心里又默默感叹了一番豪车的奢华,然后诚实地点了点头:“要。”
聂寒按住座椅旁边的控制面板,林初时坐在旁边的座位,手肘支着座椅,手掌撑着下巴,有趣地看他操作。
林初时生得倒实在是很好看的,并不是那种标准浓眉大眼的好看,却没有人会反驳这一点。他皮肤白,脸型偏小,轮廓倒不算很突出。生了双眼皮,但眼皮偏窄,双得不是那么明显,睫毛虽长却不翘,倒是很黑,如鸦翅垂下,撩人似的。眉型偏长而直,斜斜地往上飞一些,嘴唇也薄,唯有唇中心两点微翘起来。这样的五官本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好看,组合在一起,却别有一番流畅的美感,而且大约是因为气质的缘故,他这副本来看起来多少会有些无情和凉薄的相貌,却偏偏让人觉得温润。他还蓄了一头长发,发色漆黑,发质柔软,微卷地垂落到锁骨的位置,平时用发绳在身后扎起来,但谁也不会将他误认作是男子,他五官虽美却不女气,肩膀也是男人一样的宽度。
真是通身充满了复杂特质的青年,但偏偏他撑着下巴,微微笑起来的时候,又有种格格不入,却引人心动的天真。
聂寒目光落到他身上,眼里泄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谁都没有注意到。
第9章
车子在医院前的路边停下,林初时先行下车,没想到聂寒也跟着下来了。
林初时回头看他:“你怎么也下来了?”
聂寒顿了顿,神情自若地说:“来都来了,顺便拜访你父母。”
“毕竟他们现在算是我的岳父母了。”
林初时一听他无比自然地说起那几个字眼,就头都大了,觉得浑身发麻,非常不适。
“……不了吧,”林初时委婉道,“这也太突然了,他们根本没有准备。”
别说他爸妈了,他自己都毫无心理准备。
聂寒看着他,不说话了。
一时之间,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默。
林初时觉得尴尬,这时却听到有人在背后叫他。
林初时回过头去,看见他哥大步朝他走来,惊讶地问:“哥,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应该正在公司忙得脚不沾地吗?
林朔秋走到他身边,先没顾得上他的问题,而是浓眉微挑,看向聂寒:“这人谁?”
林初时头皮一炸,才想起身边还有这么个人在,他实在怕聂寒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来,抢先道:“这是我高中同学,聂寒。”
又对聂寒猛打眼色,说:“这是我哥,林朔秋。”
林朔秋上下打量聂寒,后者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有钱且不好惹的大佬气场,令一向在外威风赫赫惯了的林朔秋有些觉得被挑衅到,而且对方的眼神,尖锐锋利,还有些阴沉沉的,也令他感到一种不快。
他皱了皱眉,说:“这是你高中同学?我怎么没印象。”
这样一张脸,再搭上这种气质,他应该见过就不会忘才对。
林初时有些无奈:“又不是我所有同学你都见过,而且好多年了,你可能见过,忘了也说不定。”
林朔秋一想,也是,也不再多想,看在他弟的面子上,还纡尊降贵地伸出手,说:“幸会。”
聂寒却没有动,他眼睛盯着林朔秋,脸色与其说是冷漠,更像是有些紧绷,他眼里好像涌动着什么情绪,要激烈地挣出来似的。
林朔秋的手停在半空,渐渐有些恼怒起来。
林初时也感到气氛好像不太对劲,往聂寒看了看。
聂寒垂下眼睛,再抬眼的时候,已经平静如常了。他伸出手,和林朔秋简短地握了一下,很快就松开。
他说的是:“久仰。”
让林初时松了口气的是,聂寒不知道怎么,又不再说要去看他爸妈的事,而是转身上车,离开了。
两兄弟一起往住院部走去。
林朔秋看起来还没放下刚才的事,一直在问:“你的高中同学里面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在,你当时怎么没和我提过。”
林初时无言,默默地想:和你说什么,我跟他的关系有多坏吗?
他哥这个人,说好听点,是脾气太直,性格火爆,说难听点,其实就是张扬跋扈,不讲道理,还极其地护短。小时候因为林初时长得漂亮,性子又文静,只喜欢待在角落里用彩笔画画,不爱和男生一起玩,因此不免遭到一些小混球的挤兑和欺负,结果他哥知道之后,直接抡起拳头把人给挨个揍了个遍,哭着鼻子回家找妈妈。并且从此以后,只要和林初时有过矛盾的同学,无论是恶意还是无意的,基本上都被他哥修理过,导致林初时在小学的时候,就靠着他哥,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学校一霸。等林初时上初中之后,林朔秋也上了高中,只是学校离得不远,所以还时不时会翻墙进来帮他揍人,当时甚至还传过一阵他被黑社会大佬罩着的流言,导致林初时所经之处,都有人跟风地喊他一声老大,搞得林初时非常尴尬且丢脸。
好在等林初时上高中之后,林朔秋也去了外地念大学,林初时这才算脱离了他哥充满爱的拳头保护,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地自由交朋友,还不用担心对方会被他哥问候了……虽说也不可能完全避免就是了。
林初时真不敢想象如果他哥知道了自己和聂寒做的交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想想林初时就觉得两眼发黑,腿也跟着发软。
林初时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你还没说怎么这时候有空来医院呢。”
林朔秋闻言,却是难得放松地笑了起来:“两天前那家私募基金给我打了电话,说有意愿给我们注资,今天还约好了面谈的时间,我来给爸妈说下这个好消息。”
林初时脚步顿住。
林朔秋回头,问他怎么了。
林初时摇摇头,笑了下,说没什么,又跟上去。
他只是没想到,聂寒行动力如此迅速,明明今天才签的合同,聂寒却在两天前就已经和他哥说过了……他是笃定自己肯定会答应吗?
一时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不管如何,聂寒真的说话算话,他还是松了口气的。
两兄弟去了医院一趟,和父母说了投资的事情,两个老人都很高兴,林母又插着空念叨了几句,让林朔秋回家休息,怎么能老睡公司,被林朔秋摆摆手敷衍过去。
医生进来查房,也带来个好消息,林父的病情得到了控制,正在稳定地好转。
真是喜上加喜,连日来罩在他们头顶的阴影,总算稍微散开。
林初时看着他们,心里一口大石总算暂时放了下来。
至于他自己,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林朔秋坐了不久,回公司继续忙去了。
林初时待得晚一点,在医院附近和妈妈吃过饭后,再一起坐车回家。
收拾洗漱之后,时间已经不早,林初时已经很疲惫,准备休息的时候,却接到了一通电话。
这次林初时仔细看了来电人姓名,一时没有动,那手机铃声不停,仿佛不等到他接就不罢休。
林初时只好接起来。
男人低沉的声音透过小小的金属壳传递过来:“睡了吗?”
那声音离得太近,贴在耳朵边似的,加上对方的说话内容,凭空让人觉得有种亲密感,林初时有些不适应,把手机稍微拿远一点,才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