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何以不变,而我们却总在消失。
2
朱利安和斯蒂芬想动手收拾被他们弄得一团糟的画室,但康斯坦斯用手势拦住他们,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她没有说话,朱利安觉得她看起来很疲惫。当他们小心翼翼地迈过那一地的罐子和泼出来的颜料时,她的眼睛又转向窗外,直到他们都坐下之后,才慢慢转回来,目光落到他们身上。
女画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朱利安和斯蒂芬,她的嘴角带着微笑,但这微笑很奇怪,仿佛从非常遥远又古老的地方透射而来,一路携带着化石碎片和尘埃。"你们已经见过伯努斯了。"她说。
斯蒂芬看了朱利安一眼,他有些吃惊,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朱利安想了一会儿,说:"你爱他,对吗?"
女画家的笑容加深了,甚至有些慈祥。"是的,我爱他,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还记得他,没有人还爱他,因为他已经死了。"
"我明白了。"朱利安点点头。"那些复仇是按照你的意愿来执行的,你希望见到那些凶手们在痛苦折磨中一点一点死亡。"
"你说的对。我渴望他们经受我所经受过的绝望。"康斯坦斯平静地说,"那些他们强加在我身上的东西,我又还给了他们。我让他们好好活着,追求金钱和名誉,为他们铺平道路,然后当他们醉心于手中的幸福之时,把他们推进痛苦绝望的深渊里面,夺走他们所有的欢乐和所倚靠的东西。他们经历的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事情,但却没有人能战胜幻境的折磨。这我早料到了,如果他们有那样的意志就不会干下最初的那桩罪行。"
"可是,"斯蒂芬说,"你没有权利审判他们。"
"无聊的道德标准。"她笑起来,声音短促。"既然在我身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怎么还敢相信道德?我怎么还敢相信神灵?我在这世界上只是孤零零的一个。"
"那......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指的是你和伯努斯之间。"朱利安说。
"我相信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爱他。"
"但这不够。"朱利安盯着她。康斯坦斯抿紧了嘴唇,似乎不打算继续说下去。朱利安叹口气,说:"好吧,我们不再问你的事情,但请告诉我们:伯努斯和阿尔伯特·G的关系。"
康斯坦斯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像一条细线。她那由堆积的皱纹包裹起来的眼睛睁得很大。然后,她好像突然间感到劳累,一边叹息着一边缩进藤条椅子。
"伯努斯爱上了阿尔伯特·G。我并不因此恨他,因为他那时还太年轻,从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起他就被关在大宅子里面与人群隔离。伯努斯那奇异的肤色和眼睛让这小镇的人们都非常害怕他,当他是个怪物。他一直隐秘地生活,虽然他读过非常多的书,但关于普通人之间的东西却了解得很少。我因为偶然的机会和他成为了朋友,唯一的朋友,尽管他相貌奇异,但他其实很美,敏感而细腻,我爱上了他。这件事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包括我的生母,她如果知道我和那个怪物恋爱的话肯定会杀了我。
"接着阿尔伯特·G突然来到。他年轻英俊,满头金发灿烂夺目,而且他很风趣幽默,懂得的知识远比这闭塞小镇上的人多。伯努斯喜欢上他并不奇怪,很多年轻少女都暗恋他。但阿尔伯特·G只对伯努斯感兴趣,他的确并不歧视他,但我们那时没人了解他的目的。阿尔伯特·G来来去去,每次都住进莫拉托夫家的大宅邸,他向伯努斯献殷勤,夸赞他的美丽,他的学识,他的气派非凡。尽管他说的都对,但都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后来,伯努斯告诉我阿尔伯特·G是间谍,他把自己的一部分钱财拿出来帮助他。我非常反对这件事,但伯努斯自己很高兴,直到他发现阿尔伯特·G是一个只为金钱利益服务的双面间谍。
"以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伯努斯曾经跟我说过他非常后悔。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康斯坦斯讽刺地笑着。"他和阿尔伯特·G被杀死,给公众的解释是他们因叛国罪被处决。我非常伤心,我恨这个地方,于是我的母亲给我一笔钱,送我去外地上学。六年后我回到镇上生活。有一天,我那染上酗酒习惯的母亲透露出当时杀死伯努斯和阿尔伯特·G的真相,于是,我用油画刀杀死了我的母亲,然后等待着被警察抓走。
"但已变成白狮的伯努斯突然出现,他帮助我把尸体悄悄掩埋并制造出我的母亲迁居到外地的假相。就是从那时起,从他那几乎无所不能的力量在我面前铺展开的时候起,我想到了那些造成我一生痛苦的凶手们,伯努斯同意我的报复计划,我相信尽管他表现得很超脱,但他内心里仍然怀有深切的仇恨。而复仇带给我的是快乐,是的,我还活着,而他们都已经死了。"
3
斯蒂芬在颤抖,这并非因为寒冷,虽然女画家的画室里的确不暖和;也不是因为害怕,他一点儿也不害怕这个衰老、骨瘦如柴、仿佛一把就可以捏碎的老人;他颤抖,是因为沿着他的脊背闪过一阵刺痛感,因为他汗湿的手心里凉得就像冬季室外的铁栏杆。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老人可以坐在这儿,悠闲而轻柔地讲述自己如何杀人;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构思出那么美丽的油画和雕塑的心灵里,描绘出那么婉转线条的手掌里,流泻的竟然是仇恨和死亡。康斯坦斯看起来多么庄严和智慧,而谁能想象得到在她的内心的巢穴里却养着条毒蛇呢?
"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斯蒂芬缓缓开口,"你没有权利审判他们,伯努斯也没有,即使那些人不值得活着。没有哪个人拥有这样的权利。"朱利安伸手按住了斯蒂芬的膝盖。
康斯坦斯微笑着。"那么什么东西有此权利呢?法律?法律只会对凶手们不闻不问。末日审判?那太久了,我等不到那个时候,况且我深信我自己也将是被审判的人。所以在懵懂的法律有时间过问或是在让人等得心焦的末日审判之前,我必须让一切完结。"
"你从没有考虑过宽恕他们吗?"朱利安问。
女画家的嘴唇猛然抽动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吐出几个字:"宽恕是一厢情愿的欺骗。"
"可是我觉得......!"斯蒂芬停住了。他觉得的事情对于康斯坦斯被杀死的爱人和她被毁掉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他的任何感觉、任何作为都不可能弥补她失去的东西。他的眼前浮现一片白色,那是早已停滞的时间的颜色,也是失去了一切缤纷色彩的过去岁月的颜色--白狮的颜色。
"玛尔梅女士,"朱利安开口说,"你的复仇计划是到米哈伊尔·布瓦伊为止吗?"
"我认为你非常希望我说‘是',"她眼里闪过喜悦的光芒,"但很遗憾,我的回答是‘不'。"
"还有几个人?他们是谁?"朱利安提高了声音。
"你以为你可以救他们?"康斯坦斯嘲笑着说,"英雄主义是非常不好的东西,的确,英雄会救人,但当他救了一个人时他的身后已经倒下了十具尸体。"
"我才不想当英雄。"朱利安哼了一声,"我知道从伯努斯手心里救人根本不可能,不过我可以提醒他们,这或许可以让他们有逃脱梦境控制的希望。"
"是否让梦境消失是伯努斯的事,决定谁可以继续活下去也是他的事,就像他不曾杀死你也不曾杀死斯蒂芬一样。我享受复仇的乐趣,伯努斯也有自己的乐趣。"
"哦!你们这两个疯子!"斯蒂芬低吼着。
康斯坦斯瞥了他一眼,说:"你也是。"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很疲倦。朱利安盯着她,发觉比起几个月前康斯坦斯看上去突然消瘦了很多,皮肤变得苍白干瘪,头发又细又脆,手指更像干缩过的尸体骨头。是因为复仇让她劳累吗?还是说......朱利安猛然一惊。
"你是不是快要死了,玛尔梅女士?"他大叫出来。
女画家慢慢睁开眼。"你这样说话非常没有礼貌。"
"塞奥罗斯和布瓦伊的死亡时间距离这么近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快要死去,所以加快了计划。"
康斯坦斯点点头。"你猜对了,我大概只有几天、或者几小时可活,但不要以为我一死计划便结束,伯努斯会继续执行的。"她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朱利安转身抓住斯蒂芬的胳膊,对他说,"快去打电话叫霍斯塔托娃医生过来。"
"不!"康斯坦斯怒吼着,"不要医生,不要她!她不可能救活我。"
看着斯蒂芬走出房间,朱利安才回头看着女画家。"我们并不想救活你,我们只是想让你多活几天,好告诉我们你复仇计划中剩下的人是谁。"康斯坦斯看了他一眼,就好像看着块无生命的石头,然后她转过头,继续注视着窗外波希尼亚槭的粗糙树皮。
4
霍斯塔托娃医生和助手尼古拉在接到电话后立刻赶来,在这之前,朱利安和斯蒂芬已经把康斯坦斯抬到了楼上的卧室里。不过让朱利安感到惊讶的是,女画家并没有对他们的行为提出抗议,事实上她很顺从地让他们把自己抬上了楼。或许她认为没有抗议的必要,朱利安想,或者她已经知道,无论我们怎样对待她,结果都一样。我们可以抢救她,相反也可以折磨她,但任何愉快与痛苦对于一个要死的人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女医生的检查仔细而迅速,然后她让朱利安和斯蒂芬跟着自己来到楼下的画室。"我恐怕要说她没什么希望了。"她说,"根据我的检查还有玛尔梅女士提供给我的她的私人医生的诊断书,我可以确定她的生命只在一线之间,也许是几个小时以后,也许会拖到几天以后,但不会再长了。"
"看上去她并不太痛苦。"斯蒂芬说。
"她的私人医生给她开了很多止痛药,我想这可能有点儿违反规定,不过至少她不会感到肉体的疼痛带来的折磨。但她的身体衰竭得很厉害。"
"你打算怎么办呢?"朱利安问道。
蕾妮耸耸肩。"也许我会给她换换止痛药的种类,原来的那种对她已经不太有效果了。我希望这最后几天里她能平静渡过。"蕾妮顿了顿,盯着他们,说:"我想你们可以帮助我。"
朱利安和斯蒂芬都很惊讶。"我们对医学可是一窍不通。"
"并不是医学方面的事。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但你们确实帮了忙,因为玛尔梅女士似乎并不打算告诉别人她将不久于人世。我在检查的时候发现她似乎很不快乐。"
朱利安和斯蒂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清楚地知道女画家的不快乐是怎么来的,但显然不能对蕾妮说。
"我说的不快乐并不是指她害怕死亡,也不是肉体的痛苦,我觉得......"蕾妮皱起了眉,"她好像在生气。"
"你确定吗?"朱利安问。
"是的,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但玛尔梅女士......很特殊。"
"所以你希望我们能让她感觉快乐一些?"
女医生点点头。"因为我觉得她并不抗拒你们。玛尔梅没有亲人,所以我想她会非常孤独。设法让她快乐一些。我每天都会过来三次,尼古拉也会陪着你们。"说完她便离开了。
5
在从玛尔梅的家到医疗所的路途中,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一直在回想刚刚在检查时发生的奇怪事情。一般说来,病人会接受亲切和蔼的医生,她觉得自己今天做得很好,小心地避免触及病人敏感的神经,但玛尔梅女士对她仍然是充满了敌视。蕾妮很清楚地记得当自己握住玛尔梅手腕时,后者像触电一般躲开的动作。这真的很奇怪,我只是做检查,又不是要害她。
当然,蕾妮想,玛尔梅是一位艺术家,这种人的头脑有时候的确与普通大众的思考方式不一样。但我从来也没有冒犯过她。玛尔梅女士有自己的私人医生,所以她从来不会到医疗所看病。她们之间甚至很少说话。那么玛尔梅目光中的憎恨又是从哪来的呢?
头脑里盘旋着这些疑问,蕾妮慢慢走回医疗所,推门的时候发现门锁住了,她这时才想起女护士应该到巴宁夫人家去了,于是拿出自己的钥匙开门。她打开门,迈步进去,但就在她的脚接触到室内地面的一瞬间,光芒消失了,周遭的一切统统坠入黑暗,那甚至不是你在闭上眼睛后或者在夜间所见的黑暗,因为它们都会具有微弱的光感,现在蕾妮所身处的黑暗,就仿佛是宇宙最孤寂最偏僻的角落,没有光线,没有一丝一缕的电磁波,只有仿佛是宇宙形成之前那空寂的东西。她的心随着黑暗的降临沉了下去。
6
蕾妮在黑暗中坐着,听着自己在寂静中刺耳的呼吸声。她的手指触摸着地面,那似乎仍然是木质,似乎她还在医疗所内,但她周围的一切呢?她坐在那儿,不知道自己还要这么坐多久,因为从她落入黑暗中起就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曾经试着向四周爬行,但没有接触到任何物体,黑暗也没有剥落的迹象。
死亡是不是就是这么回事?你落入无边无际、永无止境的黑暗中?她想到了安东。他是不是已经在这黑暗中呆坐了十年?他还在想着自己么?如果我就这么死去,蕾妮一阵颤抖,我们会在黑暗中相遇吗?如果真的如此,即使互相看不见,但却还可以触摸,那么死亡就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几分钟,或者几小时?在黑暗中人的时间观念会发生紊乱。她变得非常疲倦,很想躺下睡觉。这大概也是黑暗所带来的影响。但她并不觉得冷。蕾妮还记得医疗所一进门的地板总是冷冰冰的,有不少病人抱怨过。但现在她所坐的地方却很温暖,不过这种温暖不是阳光普照的感觉,而仿佛是整个世界都处在同一个温度。
她的腿开始疼,胳膊开始发麻。她把不舒服的靴子脱下来,把外套团起来,躺上去。她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也没什么用,而且之前她一直瞪得太厉害,眼睛有些疼。似乎也不坏,她想,如果仅仅是这样。
那声音差点儿让她跳起来,来自她的前方,似乎就在几步之外,但她仍然是什么都看不见。
"你愿意去安东的身边吗?"那声音这么说。它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男中音,稍微有一些沙哑,让蕾妮想到一位匈牙利民谣歌手。这声音有些发空,就像你敲击空心木头的声音。它说话的方式很平静,但某些单词的尾音暗示出说话者的优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