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侬先生的腿突然像关节炎发作似的僵硬起来,瓦伦丁伸手扶住他。"哦......玛尔梅女士。我......"老林侬先生紧张地说。但女画家抬起左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请收下,林侬先生。"她说,"这些书籍应该被人不停翻阅,放在你那里是最合适的。"
她又看着身边的安娜布瓦伊,说,"我的这幢房子,包括里面除书籍以外的一切物品,我将赠给你,安娜。我希望能建立一个小型画廊,展出我的作品和我收集的其他艺术家的作品。你有这个能力,安娜。"
年轻的孕妇有些吃惊,但她并没有开口拒绝,她明白在这老人心中有最坚决的力量,于是她点头表示接受。
玛尔梅转头看了看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老人的眼睛闪动了一下,仿佛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思维的表面掠过。"医生,谢谢你这几天以来的帮助,我比较没那么痛苦了,但你无法阻止死亡来临。"她苦笑一声,"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何对你总是不太好,你会知道的。但先听我说。我在银行里还有一笔存款,是多年绘画换来的。我知道你打算用你最近得到的遗产成立一个基金会,我将把我的存款交给基金会处理。而我唯一要求的,就是你们要持续不断地维护我的房子,让它保持现在的模样。"
女医生扬起了眉毛。"对不起,我想这笔钱应该留给你的亲戚......"
"我没有亲戚。"玛尔梅看着她。
"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把钱交给我处理?难道你没有想到我会故意破坏你的名声?"蕾妮冷酷地说,这让其他人都不解地盯着她。
"你不会那么做的。"玛尔梅神秘地笑着。她的笑容让蕾妮觉得这老人仿佛一直在酝酿着什么,觉得她正是那种会把恐怖和灾难当作单调生活的调剂的那种人。蕾妮打了一个冷战,决定先保持沉默。
现在玛尔梅正在对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说话。"先生,我没有任何东西留给你,朱利安和斯蒂芬也一样,但我想他们不会怪罪我,因为对他们两个人来说了解事件发展的每一个环节要比钱财更重要。"说到这儿,朱利安和斯蒂芬点头表示同意。"而对你,沃恩施泰因先生,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疑问要向我寻求解答。我会解答你的疑问,也会解答你们所有人的疑问。但首先,我要请朱利安雷蒙先生讲一讲他所知道的有关过去的事情--我选择他因为他是外国人。"朱利安犹豫地看着病床上的老人。"我没力气讲那么长的故事,雷蒙先生。"她叹了口气,身体靠在叠起来的靠垫上,看上去确实很疲劳。朱利安向前走了两步,向众人点点头,开始讲起他过去几个月以来一直研究的故事。
2
故事讲完后,房间里一片沉默。朱利安原以为尼古拉、安娜、蕾妮这三个家人被白狮害死的人会突然爆发,将悲痛和怒火全都倾泄到女画家身上,但他们都很平静。虽然尼古拉在用手掌抹眼睛、使劲地咬指甲,但安娜只是瞪着美丽的大眼睛,显然是对这离奇的故事感到不可思议。让朱利安感到迷惑的是蕾妮,她刚才还绷紧的嘴唇现在却松开了,她惯常的冷漠表情上却浮现了一丝恍惚而温情的笑容。
康斯坦斯玛尔梅再次开口,但她现在比刚才还要疲惫,似乎刚刚还在支撑着她宣布遗嘱的东西已经从她身体里溜了出去。"好了。这就是我的故事,以及白狮的故事。也许你们中有人认为我做错了,想让我付出代价。但我已经老了,经历过太多的痛苦和死亡,知道我自己所做的事情终究会像往头顶上扔去的石头一样又落到自己的身上;我也知道,有一个光明而自由的世界在等待我,伯努斯会等着我。即使你们都恨我,那也没什么。我爱他,只有上帝知道我的爱和痛苦有多深。"
她停下来,空气在她喉咙里穿过,发出嘶哑的声音,仿佛她每一次呼吸都在从胸膛里面喷出粗糙的沙子。在这半个多小时里她衰老得飞快,手变成了缠成一团的绳子,皮肤像涂了层蜡。她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给房间里的人们留下互相观望和低声谈话的时间。然后她睁开眼睛,盯着赫伯特沃恩施泰因。
"先生,我还没有给你什么......"赫伯特摇摇头。玛尔梅继续说,"我确实没有给你什么。你和他们不同,我会给你我能给出的最好的东西。"她露出微笑。但赫伯特听到这话之后脸色却突然变得惨白。他低声咕哝着:"不、不,我不要......"
玛尔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转头看着窗外的树木,冷冰冰地说,"我请你诚实地告诉这些人--正如我刚才那么诚实地承认--你的外祖父的名字。"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猛然退后一步,浅蓝色的眼睛像瞧着什么怪物一样盯着床上的女画家。而后者用她不变的嘶哑语调要求道,"请你说出来。"
看着这两个人的朱利安突然开口,打断他们,"对不起,玛尔梅女士,如果沃恩施泰因先生不愿意说出来,我想他可以......"
"他必须说。"玛尔梅坚持着。
赫伯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看了看朱利安,然后看看别人,苦笑一声。"我的外祖父,就是刚才故事中的阿尔伯特G。"
"我已经猜到了。但是......"朱利安的话语被玛尔梅打断,她冲着赫伯特说,"你很清楚他欺骗伯努斯的全部经过,你也很清楚他做过什么事情,但是你为了你自己的名声,把有关你祖父的资料几乎全都销毁了。"
"不!"赫伯特上前几步,站在玛尔梅面前,浑身颤抖着。"我这么做只是不想让一切再这么继续下去,你知道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同意过你的计划。而且......"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而且我爱伯努斯。"
玛尔梅冷笑一声,"像你祖父一样,‘我爱他'!但是他所做的只有欺骗、欺骗!你也和他一样!"
"不!康斯坦斯玛尔梅,我爱伯努斯莫拉托夫,这和我的祖父没有关系。而且,我还保存着他们的私人信件,那里面说的东西你可能根本不会相信。你想看看吗?还是你不愿意看?"
玛尔梅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我的确不愿意看,而且我也不相信写在纸上的东西--你怎么知道那些信件上所写的都是真心话?反正我也快死了,他爱伯努斯或者他欺骗伯努斯都一让我无法忍受。所以,对于你,阿尔伯特的外孙,我要给你我一生最后的礼物。我知道你渴望惩罚,渴望像那些被伯努斯折磨的人那样落入他的手心,因为你爱他,但是--"她看着赫伯特,露出一个垂死者所能做出的最大的笑容,"我宽恕你,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我宽恕你所做的一切,不论是因为你身体里的血液还是你出于自己的意愿所做的事情,我都宽恕。你不会得到惩罚,绝对不会了。"她向紧紧握着拳头的赫伯特伸出手,"你难道不感谢我吗?"
赫伯特僵硬地站在那儿,慢慢地、慢慢地伸出右手,碰到女画家的指尖。他感到她努力把自己的手拉到眼前,拉到嘴边,吻了一下。赫伯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从手背传来的触感像冰一样寒冷,沿着神经传到全身。然后他站起来,蹒跚地退到墙角阴影里。
3
康斯坦斯玛尔梅躺在床上,她鼻息微弱,仿佛只能搅动生命最为遥远的边缘,一片纤小的树叶,一根黑色的羽毛,或者仅仅是一根纤细的白色发丝。她的眼睛穿过窗户看着外面那棵还未长出新叶的槭树。她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槭树的影子刚刚还在西侧,现在已经转到了东方。她曾经无数次看着它的影子从一侧转到另一侧。她又看见了那些像闪电一样迅速掠过的人影,那褐色卷发的女孩,那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她又看见了白瓷盆里粉红色的水流和被水流推动转了半圈的油画刀。八十二年前的一天,像今天这样的一天,她诞生了。光阴流逝得多么快啊。就在这一天,她忽然看见了自己整个的一生。
她俯下身看着自己的身躯,那些干瘪的皮肤、松弛的皱纹、皮肤下脆弱的血管,这些弹簧、齿轮和线圈支撑了她八十二年,不知不觉嗡嗡运转,伸展又收缩。而现在这架机器终于要休息了,它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没有力气消化食物,没有力气去憎恨或者感激。她现在已经没有踮着脚尖在山坡上奔跑的愿望,或者用自己的手指描绘美景的愿望。一切都将了结。
她叹了一口气,最后一口气,像枯叶轻轻滑落树枝的回声。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渴望,仿佛心里下了一场大雪,变得白茫茫一片。而在那层松软的雪上,她感到自己沉重的身躯变得轻盈起来,那些弹簧、齿轮和线圈纷纷从身躯上散落,而其他部分仍在徐徐升高,悬在树梢之上。继续上升,犹如清晨草木的露水化为薄雾穿过空间。她慢慢升起,没有阻拦,逐渐分解,准备凝结成雨水,渗入土地,培育种子。
"这就是死。"她想,"这就是天堂。我来了。"
她合上了眼睛。
4
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在检查后宣布了康斯坦斯玛尔梅的死亡。房间里的人都显得有些不自在,他们互相低声说了几句话,表示要执行女画家的临终遗嘱,然后便各自离去。在蕾妮的要求下,安娜最先离开,紧接着是林侬父子和赫伯特沃恩施泰因。
朱利安和斯蒂芬留下给女医生和尼古拉帮忙。过了一会儿,蕾妮把他们两个叫到身边,说:"你们不用帮我,有尼古拉就够了。我想让你们去看看赫伯特。"她的神情有些焦虑。
"他怎么了?"斯蒂芬问。
"赫伯特刚才离开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样子非常的......不好。我担心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
"沃恩施泰因先生看上去并不是很情绪化的人。"朱利安说。
"你不了解他。"蕾妮叹了口气。"我觉得他被压垮了。"
"因为玛尔梅女士的去世?"
"因为她的宽宏大量。正是她对他的宽恕以及她的死亡把他压垮了。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辩解,这正是让我害怕的一点--虽然玛尔梅宽恕了他,但他无法宽恕自己。"
"所以你觉得赫伯特会......"斯蒂芬惊讶地看着女医生。
"他会去死。或许是我看错了,他或许只是过于消沉,我希望是这样。但是我害怕他会做出最坏的选择。我没办法从这儿离开,你们替我去看看他。但愿我想的这些都是错误的......"
5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猛地推开C307房间的门,冲了进去,全然不顾坐在门口外的克拉古耶维茨瞪大的眼睛和张大的嘴。他锁上门,走到房间中央,站在那儿。
房间里到处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干裂的木地板在他脚下吱嘎作响,天花板上的尘网随着开门引起的微弱气流轻轻摇晃。破损的厚窗帘已在他上一次来的时候被摘掉,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在飞舞的灰尘中拉出一道道光柱。生活的碎屑在他周围沉积,酒渍和芥末瓶,圆点领带和皮靴,全都带着粗糙和黯淡的色彩,是时候把它们撇下了,是时候挣脱一切了,他本该尽情地压榨着苦水和毒汁。
他站在房间中央,回想他曾在这里看到过的东西--卡拉拉大理石地面,水晶枝状吊灯,镶嵌柚木板的墙壁,摄政式的圆桌,红色四柱大床,美丽的锦缎,璀璨的黄金和宝石装饰品,空气中弥漫的乳香气息,以及在所有这些华丽的家具和饰物的映衬下显得愈加苍白的伯努斯。它们都仿佛有生命一般熠熠生辉,但他却似乎从未活过,他身上永远笼罩着一层冰凉的死亡气息,这气息如同纤细的蛛网,在精神空间里留下花纹,留下错综交织在一起的痕迹,留下悄无声息的魅力。
赫伯特闭上眼睛,向前伸出双手,喃喃念道:"伯努斯,我在呼唤你,我知道你在倾听,请你为我打开你的世界,请你为我打开你的世界。"请你为我打开你的世界,我会踏进去,并且再也不回头。
在他面前的一点开始放射出银白的光辉,他虽然闭着眼睛,仍可以感到那光辉在增强,包裹住他的身体,拖着他。在赫伯特进入梦境世界之前的一霎那,他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谁在敲门?他想,是谁发现我会去死?霍斯塔托娃医生?敏锐的朱利安雷蒙?名字长得可笑的年轻人?
"赫伯特!打开门!"是瓦伦丁林侬的声音。怎么会是他?赫伯特有些惊诧地想,他究竟了解什么呢?或者他看出了什么?他迅速在脑海中寻找有关瓦伦丁的记忆,然后,一些生活的陈迹一件件呈现出来,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双总是紧张的黑眼睛。他怎么会紧张?
银白色的光辉越来越强烈,赫伯特可以感觉到迎面而来的热度和压力。
他怎么会紧张?
但赫伯特已经没有机会去搞明白了。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道厚厚的闸门在身后轰然落下。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