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尧是很喜欢晨跑的,他还特别喜欢沿着山道或者路边跑,一边跑一边欣赏沿途的景致,他常常都穿着运动衣,不论什么季节,冷热都不忌。
许泽恩每日里沿着一条条街道徘徊着,刚才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又看到了靳尧。
那修长的背影,那奔跑时跃动的短发,那四肢摆动的幅度,那身装束……都太像太像了,他停下车子,发疯一般向着街对面跑来,有一辆车子阻在他面前,一个恍神间,那个背影已经面向着他,戴着一副白色的口罩。
许泽恩心里一沉,靳尧出门从来都不戴口罩。
但是他还是抱着最后的侥幸,执意要那个人摘下口罩,这样近距离一看,他才发现这个人一点都不像靳尧,一点都不像他刚才看到的背影,可是茫茫此间天地,分明只有自己和这个人伫立在马路中央。
发动起汽车,降下车窗,城市灯海在眼前浮掠而过,许泽恩伸出一只手到窗外,隆冬的寒风利刃一般切割着指节,这样美妙的痛感让许泽恩唇边缓缓溢出一抹微笑,那笑容盛放在满面凌乱又破碎的热泪里,笑与泪的缠绵,像是久违经年的思念与欢.爱。
————
顾擎乘着电梯一直下到地下车库里,靳尧正倚着车身大口大口咬着一个包子,看到他出现兜手扔过来一个肉包。
“好多年没吃过包子了!”顾擎坐上车才打开塑料袋,热气蒸得白色塑料袋几乎黏贴在包子上,卖相这么难看的东西,顾擎确实是好多年没吃了。
“这可是名店老字号的包子,我今天光排队就等了半小时!”靳尧嘬光最后一口豆浆,把塑料杯子捏扁,车窗原本就开着,他半眯起眼,“嗖”一声,垃圾准确无误投进了垃圾桶里。
顾擎咬住包子腾出双手来鼓掌,一边含糊道:“漂亮漂亮!”
“其实你不用特意来接我,这车子你就留着开,放我这也是落灰,”顾擎消灭了一个包子,又把吸管戳进豆浆里,啜了一口,味道意外的香醇,“你这早餐真不错,哪儿买的?”
靳尧说了店铺的名字。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吃货!”顾擎笑。
“其实也不是,我有一年的时间特别迷茫,人也不认识,地方也不认识,我就到处走,可是走来走去,还是觉得很陌生,反而吃东西的时候会有一种熟悉感,不是说味蕾记忆是所有细胞记忆中停留时间最长的么,我大概就是这种情况。”靳尧转着方向盘,他姿态看着随意,但是盯着前方的目光却十分锐利。
顾擎不解:“茫然?陌生?”
靳尧笑了笑:“嗨,说来复杂,你要是喜欢吃,以后我路过那,就再给你买。”
“好,”顾擎眼里眸光闪烁,“那就一言为定。”
靳尧开车的时候坐姿十分端正,他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一般这样的人要么性格极为板正严谨,要么就是职业使然,常年处在警惕之中,顾擎其实内心有些疑惑,但是靳尧的眼神太亮太正了,如果这样一个人有叵测的心思,那顾擎觉得这世上也没什么人是值得信任的了。
他略带着研判的目光很快被靳尧捕捉到,靳尧向顾擎看过来。
“我看你这车技,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你今年才22吧?哪里学来的技术?”顾擎问。
靳尧叹了一口气:“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真的天生技能点满,”靳尧的手依然搭在方向盘上,是但一根一根竖起指头给顾擎数,“功夫,车技,都是一觉醒来,自己点亮!”
顾擎失笑,他以为靳尧只是不想说,虽有点失望,但也不再勉强。
“真的!”这老板对自己着实不错,靳尧便也很是掏心挖肺,“我两年前受了伤,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技能是以前就有,还是脑子坏了老天给我的补偿,如果是后一种……哈哈,那我真是赚了!”
顾擎却是真的惊了:“失去记忆?你没有20岁之前的记忆?”
“嗯!”靳尧点头,“操蛋不?惊喜不?就我这人生经历,狗血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
“你看过医生吗?”顾擎十分担忧。
“看过啊,但是医生都查不出毛病,叫我去找心理医生,公立医院那种,找了等于白找,好些的名医,一个小时几千块,我那时候穷得要当裤子,哪里看得起!”
顾擎沉吟着:“我有一个朋友刚从A国回来,他是这方面的权威——”
靳尧笑了:“老板,我知道你的意思,等我手头有钱了,我一定去,不过要是为这搭个人情,我会浑身不舒坦!”
顾擎失笑:“你这个人真是——”
“我知道我的脾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您现在想退货那也晚了啊!”
顾擎被靳尧的嘴皮子堵得哭笑不得:“你哪里像个武替,改说相声得了!”
靳尧哈哈大笑,汽车一路飞驰,很快就到了剧组。
第7章
顾擎到了剧组,才想起今天要拍的戏份,他有一点懊恼不该让靳尧过来,在自己现在心仪的对象面前和以前相好的拍床.戏,顾擎怎么想怎么不自在。
这一段戏并不是很露.骨,导演便也没要求清场,如今华夏同性婚姻合法,这男男亲热早就见怪不怪。
靳尧也站在人群里,他有点百无聊赖,虽然没有交女朋友,但是他很肯定自己对男人没有感觉,有一回他在电脑上,有人给他传了几部片,第一部 主角是一对男女,他看得还挺津津有味,等到点开第二部,整个人就萎了下去,所以其实他心里还是有点怵搞基这种事。
导演喊了一声“Action”,两个男人缓缓把头靠到一起,灯光把两人相贴的剪影投在摄影棚的墙壁上,光看那轮廓线条,还是很和.谐的。
要不说这年头脸好都能当饭吃,连靳尧都忍不住感慨两个长得帅的男人接吻还是挺赏心悦目的,这个画面没有让靳尧觉得心生反感,反而有一丝莫名的熟悉。
靳尧有一丝恍惚,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摩挲着自己的嘴唇。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顾擎,你是第一次拍吻戏吗?你以为你是处男啊!你浑身僵硬得跟个石头这是什么鬼!还有林煊,你是有多欲.求不满,你怎么不把顾擎吃下去算了!你们两个还有点演员的样子啊?啊?!”
郭导的惊天怒吼像是一道炸雷在室内摄影棚顶上盘旋,靳尧生生被这狮吼虎啸从迷离中震醒,他吓得往后一退,小腿带倒脚边的一张方凳,发出“吱吱”锐响,所有人的视线都向他集中过来,顾擎尴尬又不无期待,林煊嫉妒又愤恨,无关人等讶异又替他同情,郭导像是狼终于锁定了猎物——
毛存明悄悄捅了下靳尧的胳膊,嘴唇不动,以气发音:“兄弟你惨了郭导骂人的时候最烦有人跟他杠——”
靳尧一脸懵逼,我杠了吗?我只是不小心带动了椅子啊!
“你!”郭导的手指精准地在人群中点中了靳尧,“武替是吧?你出来!”
靳尧跨前一步,他骨子里对危险就有一种敏锐的预感,舔了舔嘴唇,他试图讲道理:“那个导演,我……”
“你对我讲的话既然有意见,那就来演一个,顾擎!”
郭导的彪悍风格让靳尧瞠目结舌,他还没回过意思,顾擎却“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你处男啊!两个男的亲一下能吃亏死你啊!”
顾擎啼笑皆非:“郭导,这是我的武替,你尊重一下人家……”
“我的剧组里,就是一只养来要宰的鸡,也得听我的!”
“不是,”靳尧捏了捏耳朵,十分不悦地看着导演,“怎么个意思?我一做武替的还得给你做吻替啊?”
“你有意见?”郭导眼珠子瞪得铜铃大,吼声震得靳尧耳膜都嗡嗡响。
“我当然有意见,我卖艺不卖身,誓死不从!”
周围响起压抑不住的“噗嗤”“噗嗤”声,顾擎无奈地看着,又是好笑,又是失落。
“还挺有骨气啊!”郭导冷冷哼笑,“你要把这戏过了,我给你角色,这段戏份就让你来!”
林煊蓦然瞪向郭导,但只是一瞬间,他就把怨毒的视线扎到了靳尧身上。
“我要角色干嘛?”靳尧实话实说,“我要是跟他们似的,每天被你当孙子骂我怕我忍不住拆了这里。”
郭导也是个人精,跟靳尧对招了两三回就知道这小孩的秉性,他嗤笑一声:“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不过一个吻戏看把你吓得!小毛孩子,行了行了,边儿去吧!”
靳尧哼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郭导转向顾擎:“你还跟我说这小子有培养前途,我看还是算了吧,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人家愿意一辈子做武替,你替他铺什么路,没得白安好心!”
顾擎张了张口,说靳尧有天分,有培养前途的明明是郭导自己,他不会阻靳尧的路,但也不会刻意给靳尧铺路,就像靳尧自己说的,他这个玻璃瓶装清水一眼就让人看通透的性格,实在不适合走演员这条路,何况顾擎还有着私心,他想把人留在自己身边。但是郭导这话是在给他台阶,他又不能反驳,顾擎只好沉默着不说话。
靳尧却把顾擎这个沉默误会了,他以为自己让顾擎为难了。
这亲一下,也就是肉碰肉,跟握个手差别也不大……吧?
靳尧鼓了鼓嘴,像是做热身一样,活动自己的脸部肌肉,最后他拍了拍脸,一脸就义的表情问郭导:“说吧,你想怎么亲?”
郭导很满意,勾了勾手指:“顾擎,到这来!”
顾擎却立着纹丝不动:“导演,没这种规矩,靳尧是我的人,你现在这个意思,是要靳尧给林煊做吻替?”
围观的人看着这幕戏跌宕起伏,连眼睛都直了,已经有人在小声交流:
“郭导是想换掉林煊吧?是吧是吧?”
“郭导不是说要是能过这条戏,给小武替加角色吗?不是要换掉林煊!”
“顾影帝是在护林煊啊还是护小武替啊?”
“看着像是谁都没护,顾影帝生气了吧!”
“郭导干嘛非要小武替上啊,这是要打林煊脸吧?是吧是吧?”
……
靳尧“啧”了一声,他两步跨前,还没等郭导有反应,一只手掌捂住郭导的嘴,紧接着将自己的嘴唇贴在手背上,他专注地看着年过五旬的郭导那双瞪得几乎要凸出来的眼睛,脉脉含情,无语凝噎。
所有人:“……”
明明只是亲了自己的手背,靳尧却觉得有一道白光劈进他的脑海,氤氲旖旎的画面缓缓浮起。
好像曾经有这样一个人,柔软冰凉的嘴唇贴过他的,带着灼热的气息,温润缠绵,舌尖像是在敲门一样,一下一下轻轻点着他的下唇,等着他开启,有流泉淙淙一样清朗的笑声不知道是从他,还是从对方的喉咙深处逸出来,不知道是谁的嘴唇在发颤,谁的心脏搏动着好像是要跳出来,呼吸渐渐失去章法,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渴望几乎要破体而出——
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呵气,酥麻的感觉透过耳膜直直钉入大脑里的每一根神经,那人的声音里带着淡淡调笑和深深的叹息,像是一根柔软的羽毛在靳尧的心脏上调皮地刷过来,又刷过去:
“靳尧,你怎么这么笨,你要把自己憋死吗?”
“你、你倒是不笨……你又怎么会这些的?”
“因为看到你,我就无师自通啊!”
“无师自通做流氓?”
“我流氓了……那你喜不喜欢?喜不喜欢呀?”
……
“你这个臭小子!!!!!!”郭洪才导演生平第一次,不用本子和扬声器,而扛起摄像机去砸人。
靳尧哈哈大笑,他满场飞奔着躲避郭导的追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您自己要我示范的呀!这里可这么多人作证呢,您可悠着点跑……卧槽!谁把电线缠这呀——”
满场的人都在笑,顾擎看着那个洒脱飞扬的年轻人,却陷入了沉思,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靳尧是个憨直的人,郭导三番两次用靳尧来打击林煊,固然是觉得靳尧有些天分,但何尝不是利用靳尧来表达他对林煊的不满。
刚才那样的情形,如果靳尧死活不同意,那就是不给自己这个雇主的脸面,因为郭导把话头直接挑到了他的身上;但如果靳尧同意和自己来吻戏,那无论他做得如何,都是把林煊得罪死了,靳尧也不能确定这对自己是不是一种冒犯,可以说无论他怎么选择,都几方不讨好。
靳尧很明显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会用这样巧妙的方式去化解,这孩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一双眼睛琉璃一般清澈,心思却又通透百窍,能诉诸武力解决的争端他不屑用心眼,但是需要动脑子的时候他也比别人多了一根弦,这不会是一个普通的,仅有高中学历,出身苦寒的孤儿。
如果说第一眼在隔壁剧组见到身穿白衣飘然洒逸的靳尧让顾擎眼前一亮惊为天人,让他有见到新鲜猎物的欣喜,那这几天下来,那种猎获的兴味早已悄然湮灭,他不得不以一种更加慎重的态度来对待靳尧,那种全然陌生的,像是忍不住想把一个人往心上最柔软地方安置的心情,顾擎模模糊糊意识到,那种感觉叫珍惜。
顾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像是一束光,一轮骄阳,他的存在就让顾擎目不转睛;他像是一道题,一个谜,让顾擎有探寻不已的欲.望;他是鲜活的,生动的,直率的,可爱的,坦荡的,慧黠的,这样一个男孩子,简直让人迷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