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医院肿瘤区走廊被男人巨大的脚步声所惊动。路上遇到了塞车,结果等不及疏通的自己就这样置自己
的爱车于不顾,一路跑着到了医院,然而手术预定的时间还是早就过了。
那是开始就预料到的,在昨天自己也明明白白对他讲不会按时赶来,今天又有一个不能躲开的年度会议。可
是无论如何,吴子键就是不能用这些理由说服自己。
来到秦雅泽病房中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自己总算是遵守了一半的承诺赶过来看他,可是对方人呢?就这样
跑来跑去地在手术室与住院处之间乱闯,护士小姐也被自己的脸色吓到,还没等自己去逮就偷偷摸摸躲起来
。
往医生值班室飞奔过去的自己,在走廊上和穿白大褂的人猛地撞到一起。
吴子键连平时用来保持风度的道歉都不想说,推开那个人刚想跑时,胳膊被一把扯住了。
"你怎么才来?手术都结束两个钟头了你知道吗?真不晓得你是怎么搞的,差劲!"
严厉而苛刻的语气,吴子键与年轻男人的目光倏地对上了。
"少废话,快带我去见他。"
"你还是这么讨厌,不过现在说这种话已经太晚了。"
"什么意思?"
"太晚了,不明白吗?"
年轻男人不带任何表情地直视着吴子键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仿佛从那瞳孔中有什么可以渗透进去的东西。
"在加护病房,跟我来吧。"
忽然男人低语。并且不再理会吴子键的表情,一个人径直往前走。
在迷宫般的医院里在转了好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吴子键的理智渐渐回归到身体时,隔着加护病
房的透明玻璃墙,自己看到身体插满了管子的秦雅泽,仿佛熟睡了般静静地躺在对面的床上。
这就是人手术后的样子吗?太奇怪了,为什么会这么安静?从外表看去秦雅泽的脸和正常人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脸色苍白了一些,会不会是因为失血的缘故?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吴子键总觉得那个仿佛安然熟睡的男
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醒过来。
喂,我来看你了。吴子键轻扣了一下玻璃,就遭到身边男人的白眼。
"敲了也没用,他不会醒的。"
"为什么,是麻醉药效力还没过吗?"
"你在说什么外行的话,居然在这个时候显得这么天真,真是好笑。"
男人不屑地瞅了自己一眼,带着对自己深恶痛绝的表情,牢牢地闭紧嘴巴。
这真是太不寻常了,为什么麻药效力已经过了他还不睁开眼睛?不是说好了要第一眼看到自己这张比疼痛的
刀口更讨厌的脸吗?难道说这又是一次撒谎?吴子键将脸贴上玻璃窗,尽力向里张望。房中秦雅泽紧紧闭合
的眼皮,黑黑的睫毛覆盖着的丹凤眼,仿佛轻轻吹上一口气就能眨动似的,不过他就是不愿意睁开看看自己
。对方的身体,裹在白白的床单下面,看不出什么异常,可是就是一动不动,明明一阵风吹过来就仿佛要飞
起来般没有重量的感觉啊。吴子键的眼睛看酸了,但是眼前的一切却总是那么不真实,这是在演戏吗?不行
,自己还要更仔细地看看他。
虽然床是白色的,床单也同样是白色的,加护室里一切都显得干干净净,一丝灰尘也染似的。不过与那白色
相对比,是横七竖八伸到被单下的身体中,另一头被各种闪着光的仪器所连接的细长管道,所有的一切都叫
人看了不舒服。就像感受到莫名的暗示一样,吴子键觉得胃开始隐隐抽搐。
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对面,神经恍惚地游荡了许久,失重的感觉直到胃部的疼痛开始剧烈时才骤然消失。
"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自己恢复了理智后第一句话就是问向身边的男人。对方就像早就在等着这一刻,斩钉截铁地回答,
"不好!谁叫你来得这么晚!"
就算早到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吧!吴子键明明很委屈,但是却不想向男人反问。胃疼的越来越厉害,自己悄悄
曲起膝盖。
"请问他自从手术结束就一直这样持续昏迷吗?"
"差不多吧......"
男人叹息了一下,皱着眉头又想了一想。
"对了......只有半个小时之前不知为什么突然睁开一次眼睛,不过什么也没说,好象都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当时只有我和护士在场......那之后一直就这副德行。"
"......不过你也别太介意了,我猜就算你即使赶到,他恐怕也认不出你来了。癌细胞压迫视觉神经,恐怕那
个时候已经失明了吧。"
"怎么会这样......"
他冷眼看了一眼冷汗直流的自己,撇着嘴笑笑。
"那家伙自作自受啊,谁让他不早下决心到医院开刀呢?不然也许还能再挺一段时间吧。而且之前说是做消
极治疗,谁知道身体怎么搞得比原来还不好。你和他同居那么久,难道你就一点没看出来?"
不是自己没有看出来,而是从来没有把对方的事放在心上。即使是现在,自己心里也一直不断地喊着冷静。
在这种时候最重要的不是保持克制吗?亏你还是个当领导的......
"算了,反正早就结束了......"
男人以为吴子键的喃喃自语是对自己在讲话,突然就发起脾气来。
"什么叫结束啊,小雅的碰到事情怎么都是那么糟糕,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一句结束就完了吗?不行,我一
定要告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不是说你啦,不用那么恶心地看我。"男人一点都不掩饰对自己的反感。"我是说要告那个胡乱给小雅开
刀的家伙。都事先跟他打好招呼,红包也送了,头一天都还保证得好好的,结果回家又去喝酒,喝到宿醉差
点赶不上手术不说,手术过程中还盲目自信。我听麻醉师说,血压都降到危险数字了,还不肯打强心针,不
肯输血,我看他一定是根本还没醒酒......"
男人说到激动处,猛地一把揪住吴子键的衣领。
"喂,你,一定要告倒那家伙,把他告到倾家荡产、身败名裂为止,不然小雅就白死了!"
一刹那间,吴子键的喉咙里有什么在滚动。死、失明、强心针、管道......这些陌生的字眼在自己的胃里一阵
翻腾,突然,吴子键产生了强烈的呕吐感。
不行了,胃真的像炸开锅一样翻滚起来,吴子键努力看着男人放大的嘴型,手指按在透明的玻璃墙壁上,身
体不随自己的意志般一个劲往下滑。皮肤上的冷汗一层层地滚落下来。
"喂,你怎么了?"
男人好象才发觉出异常,不断摇晃自己。
"胃,胃好疼啊......"
"胃?"
男人愣了一下,拉扯自己的动作也停止住了,他放大的脸奇怪地盯着自己。
"你居然说胃疼?乖乖,难道胃癌也是可以传染的吗?"
吴子键转过身去不理睬男人,尽管对方的声音从咬牙切齿一下转变为冷笑。"呵呵,还真是巧啊。"
自己只能当作没有听见。但是胃实在疼得受不了了,谁都好,无论是谁吴子键只想随便抓住一个人。被自己
掐住胳膊的护士小姐疼得放声尖叫,吴子键只来得及对她说出"胃疼"两个字,然后面部肌肉也疼得抽搐变
型的自己,一下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低血压,胃痉挛引发急性胃炎,还真是无独有偶,小雅刚动了胃癌手术,现在就轮到你了。"
吴子键呆呆地望着年轻男人的脸,一副不知道他在讲什么的表情。男人有些恼怒地还要揪自己的领子,被身
后一个面色显得非常疲倦的男人扯住了。
"你说得够多的了。"
年轻男人悻悻地低下头,好象没骂到自己而心有不甘的样子,吴子键感觉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对周
围的人的对话感到有点奇怪。
"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是那个一脸苦相的男人在问自己,吴子键记得对方姓李,于是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坐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虽然不明白男人的用意,吴子键还是乖乖地挣扎起来。男人平静的语气仿佛具有魔力一般,让自己不由自主
就产生服从的欲望。不过仆一坐起来,头立刻变得沉重无比。
"我想建议由你代表小雅的学校方面对他的主刀医生提起告诉,如果可能的话顺便也对这个医院提起相关的
诉讼。虽然称不上什么重大医疗事故,但主治医师在手术前一天晚上还在喝酒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医院方
面也没有对此作出相应的调整,导致......"
那个李医生停了停。
"......手术失败,不管怎么说他对病人的深度昏迷不能推卸责任。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这个,而是这是明显
的玩忽职守行为......"
那个人的话吴子键只听了一半就听不进去了。跟我讲这些有什么用啊?手术已经结束了,就算把主刀的医生
抓起来坐牢,过去的事实也不会再重新来过。白费力气的事只能给现在的人造成麻烦而已。况且提起诉讼之
类的责任应该是由家属负担的吧,秦雅泽的家属至今一个都没有露面,如果没有民事上的财产继承人的话,
那些医疗赔偿还有个屁用!更何况,早就知道情况的你们为什么当时不阻止秦雅泽做出那种糟糕的选择?同
样是怕承担责任,还对我讲这些冠冕堂皇道理的你们难道不是和这个烂医院同是一丘之貉!
越想越觉得气愤,吴子键垂下眼皮翻身下床。
李医生还在继续,旁边的年轻男人突然制止他。
"你不要再浪费口舌了,没看见吗?人家的心里报定了无所谓的想法,不管你说破了嘴皮都是一样,总之就
是小雅倒霉就是了,他这就叫遇人不淑!"
两个私下卖违禁药品的毒品贩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教训我?说得好象比自己更清白似的,什么叫"遇人不淑
",秦雅泽和我的事情难道你们会比我更清楚吗?吴子键恨在心里,表面却只是冷冷地瞪了男人一眼,因为
胃底还残留着余疼,所以下床时有点费力。
因为是无菌护理室,所以吴子键只能借了一张板凳远远地隔着玻璃墙坐在外面。自己这么做完全没有任何意
义,因为里面的人既不会因为自己看着他就起身对自己微笑,也不会向自己表达感激,他不能再对自己的行
为做出任何反应。然而,自己就是要做这种徒劳无益的事,虽然理由没办法讲出口。
只是远远地坐在那里,只能在远处观望而已,吴子键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东西。盯着不动的时间太久,目
光似乎都机械了,眼角酸酸的,看着同一个人看了这么多次,可是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在那个人睡着的
时候好好观察过他。
看着看着,吴子键忽然发现,秦雅泽右侧身体旁边好象有什么从床单里露出来。鼻子贴在玻璃上仔细地瞪大
眼睛,发现原来是他右手的手指,真的是右手的小指。它还微微蜷曲地翘着。吴子键不禁长出了一口气,这
样的他给自己的感觉真的好象是睡得正香,只要不被打扰,就能一直那么睡下去吧。吴子键不禁开始想象那
手指被自己轻握在掌心中的感觉。
不能想象那是昨天晚上还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喘息,用手指抚摸着自己的眼皮,笑着说"你真的好温柔"的那
个男人。
不能想象,完全无法想象,看着看着,吴子键就觉得那蜷在身侧的小指仿佛微微地动了起来。仿佛真的在动
了,吴子键使劲揉揉眼睛,这时他觉得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刚刚只是静默地忍受自己鄙视目光的医生,就站在身后。
"我带你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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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上无菌衣的吴子键,漠然地跟在李姓医生的后面,刚才还遥不可及的玻璃门,转眼之间自己就站站在门里
。
就算自己走到秦雅泽的床边,他依然毫无知觉。吴子键看清了那露在床单外面的手指,禁不住伸手去摸,粗
手粗脚的自己一动就碰到了那些插得到处都是管子,发出一阵哗啦声,忍不住十分害怕,李姓医生宽慰似的
轻拍自己的肩膀。
"放轻松些,没关系的,即使真的碰了那些东西小雅也不会有感觉,不过最好不要随便碰身体的其他部位,
否则容易造成感染。"
吴子键品位着这句不知什么意味的话时,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出去。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从刚才到现在就有的那种感觉更加强烈。
你只是睡着了,对不对?
吴子键轻轻把手伸进被单,小心不碰到各种管道,慢慢握住男人的右手。尽管是毫无知觉的手,还是有一丝
温度存在。柔软的五指,紧贴着自己的掌心,因为中间隔了一层塑料手套,所以不可能有什么肌肤的质感,
但是用脸颊来感受就不一样了。好象被自己抚慰得很舒服般,吴子键觉得秦雅泽紧闭的眼皮下是微微带着笑
的,仿佛随时都会醒过来,给自己一个惊喜。
这个男人的脸......也许以后真的没有机会再看到了,带着些许的唏嘘和难以名状的心情,吴子键在那之后被
允许滞留的十五分钟里,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夜里一点十分的时候,秦雅泽的心跳突然异常,吴子键站在玻璃的外面,看到心脏监测器上的曲线先是不规
则地颤动,而后渐渐拉平成了一条直线。强心针和心脏电击器根本毫无效果,被电流冲击的身体只是像橡皮
一样在床上反复弹跳。那个夜里身边嘈杂的声音一直不断,匆忙跑进跑出的护士和医生好象都无视自己的存
在,同样自己的眼里也看不到他们,
在差五分钟两点整的时候,那条直线再也没有任何波动。
前天晚上还健康谈笑的男人,生命之光熄灭得却如此突然,没有一点恋恋不舍的挣扎,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什么也没有。
因为是手术后引发并发炎症导致死亡,报告的结果是病人的肝脏和肾脏都已经丧失了功能,此外还有癌细胞
压迫呼吸系统和视神经,即使在死亡病例每天都发生的中心医院,这样的手术结果也算是不小的失败。不过
,在医院打出的报告上面,病人严重的病情和本身的身体原因被醒目地例举,负责的主刀医生也没有受到任
何处罚,只是由医院单方面对学校表示了适当的歉意和赔偿而已。
根据秦雅泽的人事档案调查,才发现对方父母无从查起,也根本不存在什么其他直系亲属,就连唯一记录在
户口簿上的母亲姓名,重新查记录却发现因为过世而消掉了。看来这个家伙真的是靠谎言和色相才混到这所
学校里,除了留给人无谓的猜测之外,档案根本什么用处也没有。这样的人生,所以学校做出尽量不把事情
扩大化的结论吴子键也没理由反对。最后,还是自己代表着校方和家属与医院达成了协议,丧葬费用由医院
支付,学校付给家属适量的抚恤金。从头到尾协议签署都很顺利,那是因为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的缘故。只
是在最后,签完赔偿协议的吴子键刚一走出医院门口,突然被骨科的一名男医生一拳击中面部而昏厥过去。
火化之后由家属负责捡骨,直到真的看到来的果然只有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时,吴子键才相信了人事档案
上记录的空白。虽然是远亲,但那个年迈女人的脸庞轮廓依稀和秦雅泽有七份相似,只是人已经老到了看了
会觉得后悔的地步而已。这下拆穿了男人之前对自己吹嘘的一切都是谎言,无聊到连那种事都要伪造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