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机前,他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果然是文艺青年的作风。
“我最喜欢的作家!”童清说,“你可一定得看完!”
“《荒人手记》,”我低声念道,“好,我肯定看。”
然后,我回到了北京。
拖着箱子走进地铁站的时候我几乎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只离开了一年半,却像离开了很多很多年。
大四上学期已经没什么课了。开学没多久,学院便开始计算学生的学分绩,我运气好,在台北上课时老师给的分数都很高。九月中旬,面试结束,保研名单确定下来,我的成绩可以保外校。沈致湘的排名比我靠后一些,但也不错,能保本校。
名单公布那天,沈致湘拉我去喝酒,只有我们两个,杨璐不在。
在学校西门的烧烤摊上,我和沈致湘边吃羊肉串边喝啤酒,两个人的话都不多。我感觉得到沈致湘情绪不高,但他被保研了,不是挺值得庆祝的吗?
吃完了喝完了,我们两个头重脚轻地往寝室走。快到寝室楼下时,沈致湘一把拽住我,问:“张一回,你准备去哪读研?”
“不知道,”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还没想这事。”
沈致湘忽然笑起来:“你可真爽啊,出了事你就、就去台湾避风头,回来直接保研,咋这么顺利啊……”
我问他:“你什么意思?”
沈致湘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没什么意思,我就是羡慕——羡慕你呗!哈哈哈……”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扼住沈致湘的胳膊。
“说?说什么?还有什么你不明白的?”沈致湘语带嘲讽,“你张一回活得多明白,好事都是你的,倒霉都是别人的!”
“……”
从严行的视频被一而再地传出来之后,沈致湘对我的态度就有了明显的变化:变得不冷不热,处处透着疏离。
他说,好事都是我的,倒霉都是别人的。
没过几天,沈致湘就和杨璐出去租房子了,那天我去教务处核算学分,回到寝室发现,寝室空了。沈致湘不告而别。
我从别人那里听说,沈致湘放弃了保研名额。杨璐毕业要回成都,沈致湘打算也去成都找工作。
后来,我还是把沈致湘约了出来。在学校的田径场上,凉长的晚风把云朵吹走,露出一盘圆月。
沈致湘递给我一瓶可乐,我们坐在田径场的看台。
“好快啊,”沈致湘说,“这就要毕业了。”
“……嗯,”我看向他,犹豫了几秒,还是问出口,“当时,关于严行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沈致湘捏捏可乐瓶子,语气平淡:“你知道得不该比我多么?”
“我……”
“反正也要毕业了,告诉你吧,”沈致湘望着田径场,半晌,他扭头看着我,“严行搬走的那天,你不在,我跟你说是别人来收拾了严行的东西。其实是严行自己来的。我问他,那个视频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强迫他的?”
“他抱着他的东西,也不看我,就说了一个字,是。后来他又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帮忙,别告诉你,他说你是受害者。”
“可是张一回,”沈致湘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和严行真的在一起过,对吧?你放心,我没说出去……我就是挺想不明白的,你和严行既然在一起过,你都不好奇他到底都碰上了什么事儿吗?那视频传出来,他就不是受害者了?你倒是潇洒,去台湾了。”
“算了,本来,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儿,我也不该插嘴,”沈致湘起身,拍拍我的肩膀,“我走了。”
我愣怔地看着田径场,晚上,有很多学生在夜跑,夜风吹得我的脸有些凉。原来沈致湘知道,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蓝茵知道,沈致湘也知道,那辅导员和院长呢?他们是不是……也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去找辅导员,单刀直入地,我问她:“老师,当时到底为什么要给我这个交换的名额?”
她看向我的目光中竟然有几分悲悯:“张一回,如果你和严行……只是同学,那其实那些事和你就没什么关系,对不对?你要相信,学院也是想保护你。”
她说得很明白了。
原来蓝茵知道,沈致湘知道,辅导员和院长也知道。
原来我能顺顺利利地上大学,是因为有人为我好。
在我自卑、怨怼、憎恨的时候,有人不动声色地保护着我。
可严行——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出现时我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慌——没人保护过他。
连我也没有保护过他。
第60章
人大保研面试的前一天,我去火车站送沈致湘和杨璐。
他们说要先回一趟成都,沈致湘去见杨璐的父母,顺便参加几场地点在成都的招聘。路上沈致湘一直在准备应聘,捧着本专业英语的词汇书,小声背单词。
杨璐冲我无奈地笑笑。
我问她:“你的工作定了吗?”
“还没,准备国考呢,”杨璐说,“哎也不知道考得考不上。”
“没问题的。”我安慰她。
沈致湘以前向我提起过,杨璐家有位什么亲戚是当地官员,所以她家就想让她回去当公务员,有人照拂,也稳定。
我问沈致湘:“大概准备找个什么工作?”
“去试试那些外企吧,要不就私企也行,我是不想当公务员,”沈致湘看着杨璐笑了笑,“我这性格,受不了天天正儿八经的。”
杨璐也笑,伸手戳戳沈致湘的脸:“说得跟你肯定能考上似的。”
我看着他们,心里空落落的。真快,太快了,好像大一军训往鞋子里塞护垫还是昨天的事儿,而一眨眼,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大一寒假的时候我和严行和他俩一起去南锣鼓巷,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天,冬日疏疏朗朗的阳光落在严行脸上——那个画面。
严行去哪了?他还在北京吗?到了这个时候,我心里已经不复有当时浓重的恨意和愤怒,想起严行,更多的是困惑,我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了。那天沈致湘说得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不问问严行,他有没有受到胁迫?他是自愿跟着严先生的吗?严先生姓严,严行是跟了严先生的姓——那他是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严先生吗?
想到这些,我的心就像一艘沉船,缓缓沉入不知名的黑暗里。
到了北京西站,时间还早。杨璐去卫生间了,我和沈致湘坐在候车大厅里。人声和广播声混在一起,无比嘈杂。
“一回,”沈致湘放下手里的词汇书,凑近一些说,“我给你道个歉,之前我说那些话……说得过了,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知道,出了那些事,你心里肯定是最难受的。”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道歉吓了一跳,有些懵:“……没事儿,你说得对。”
“我当时情绪也不好,”沈致湘向卫生间那边看了看,说,“之前和璐璐商量的是一起留在北京的,我家虽然大钱没有,但给我们付个首付还可以,结果她……她家里一定要她回成都,我问她,能不能在北京等我三年,我读完硕士就跟她回去,她家里还是不同意。”
我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些波折,只好宽慰沈致湘:“你之前不是去过成都,说是挺不错的吗?”
“是不错,我也不是不愿意跟璐璐回去,”沈致湘笑了一下,表情无奈,“我就是觉得,她家人也太……着急了,我和璐璐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不能等我再读个研?况且她在北京也不是找不着工作……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听着沈致湘的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想起,当时严行的视频被传出来的时候,我向沈致湘装傻充愣,而那时候沈致湘已经知道我和严行在一起过。那会儿他会怎么想呢?一定挺看不起我的吧。
几分钟后,杨璐快步跑到我们面前。
“急什么?”沈致湘顺顺她的后背,“时间还早呢。”
“不是,哎,我……”杨璐猛喘几口粗气,脸颊都红通通的,“我刚才从厕所出来,好像、好像看见一个人。”
沈致湘:“嗯?谁?”
杨璐看看沈致湘,又看看我。
她说:“好像是……严行。”
沈致湘瞪大眼睛:“你……呃,你看错了吧?你都那么久没见他了……”
杨璐犹犹豫豫地说:“也有可能……哎,我就看到个侧脸,有点像。”
我整个人被钉在原地,周遭的嘈杂倏然消失,杨璐说什么来着?她说,她好像,看到了严行。
“你在哪儿看见的?!”我上前一步,几乎有些粗鲁地问:“你在哪儿看见严行的?”
“就那边,一直往前走,”杨璐伸手向右边指去,“G309,在检票呢,他穿个灰色羽绒服,头发挺长的,你……”
我顾不上把她的话听完,拔腿向右手边直冲而去。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严行在那里。
严行在那里,严行在那里。这声音像寒夜里的巨大而沉重的钟声,在我脑子里一遍遍轰鸣回荡。
我不知道见了他该说什么,甚至我不知道如果根本是杨璐认错了人那我该怎么办,我只是,像个渴水的濒死的人,疯狂寻找写着“G309”的牌子。
二十秒,或者三十秒——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伴随着耳畔狂乱的心跳声,我找到写着“G309”的检票口。
检票的队伍已经排起很长,可我还是一眼就看见他了。是的我确定,是他。
他穿一条灰蓝色牛仔裤,上身是宽大的灰色齐腰羽绒服,头发有些长了,在后脑勺扎成一个很低的马尾。
他非常、非常地瘦,身边一只硕大的拉杆箱,衬得他身形萧索,牛仔裤包着他两条细而直的腿,两边胯骨凸起来。
我整个人都是空白的,只觉得刹那间四周变成真空,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他的背影,深深落进我的视网膜,仿佛烈焰燃烧的行星,坠落进无边无际的漆黑荒原。
他刚走过检票口。
我大叫:“严行!!!”
周围乘客的目光立即投向我,只有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我狼狈地冲上去,没有票,只能扒着检票口旁的栏杆大叫:“严行!严行是我啊——严行!”
连候车大厅里的警务员都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喊什么呢?”
他却径直往前走。
我差点就要翻过栏杆去追他,然而下一秒我就被两个警务员狠狠摁在地上。
我拼尽全力:“严行!!!”
他没有回头。几秒后,他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站台的大门里。
后来,我查了G309的行驶路线,石家庄,郑州,汉口……终点站重庆。
再后来,我没有留在北京读研,我知道我的选择太不理智,可火车站的那一面之后我竟然受不了再待在北京,想到严行不在北京,我的胸腔就像篮球放掉气,瘪下去。
我保研到了重庆。
其实我明白,他也许根本就没在重庆下车,石家庄郑州汉口宜昌,哪一站都有可能。
可我没办法了,我只能,自己骗自己——到了重庆,就能离他近一点。
第61章
读研之后,每年都能拿到奖学金,我又在一家考研辅导机构当讲师,手头宽裕了不少,不仅没再向家里要过钱,逢年过节还能给爸妈发个红包。
蓝茵留在本校读研,沈致湘出国读研——出人意料的是,他和杨璐竟然分手了。毕业典礼那天我和沈致湘匆匆见了一面,没来得及细聊,只听他说,杨璐家里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沈致湘跟杨璐回了三次成都,都没能见到她父母。那时已经是大四下学期,考研也错过了,沈致湘便只得出国读研,他说,申请得晚,没申到好学校,就接受了澳大利亚一所大学的offer。
好像成长都是一夜之间完成的,毕业前合影时,沈致湘穿一件黑色学士服,不知是不是来回奔波的缘故,他瘦了一些。后来我看到我们两个的合照,忽然发现,沈致湘的面孔已经被时光细腻勾勒出成熟的线条,和大一刚入学时那个嚷嚷着我偏心不借他T恤穿的男孩,已经截然不同了。
在山城重庆,我没有见过严行,却意外地闻到了桂花的香味。就在宿舍楼楼下,种着一排细小的桂花树。研一刚入学的那个秋天,有一天傍晚我和室友下课归来,忽然顿住脚步。
刚下过雨,湿润的空气中,有一股似熟悉非熟悉的香味,我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味道,既不浓烈,也算不上清雅,只是,太独特了。
我说:“你闻到没有?有股香味儿。”
室友是重庆本地人,淡淡地“哦”了一声:“桂花噻。”
“……桂花?”
“对啊,北方没有么?”室友指向我们身侧的树,“这都是桂花树啊。”
“……哦。”
第二天我独自一人走近桂花树,看到绿叶之间细碎的橘红色花瓣,原来这就是桂花。我将鼻子凑过去,深深地嗅了嗅那桂花香。
和严行用过的桂花沐浴露的味道,并不一样。
我站在树下,感到一阵深深的惶恐。
视觉有记忆,听觉有记忆,嗅觉有记忆……可感官的记忆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衰弱,就好比我面对这两种味道,已经无法解释,它们是原本就不一样,还是,我已经记不清严行的桂花沐浴露究竟是什么味道?
如果这辈子我都不能再见到严行,那么大概总有一天我会渐渐忘记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身体的触感。记忆会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剥落成另一番模样,差之毫厘失之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