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停顿了两秒,还是说,“好的,我现在就过来。”
这几天学院在重新修订本科生的培养方案,涉及到专业课程的一些问题,教学主任不懂,就需要向老师们咨询。去学院的路上,天空飘起了绵绵细雨,湿冷的风一阵一阵往脸上扑。重庆的冬天总是这样难熬,没有暖气,常常下雨。
我给严行打电话:“学院里有点事,临时叫我过去帮忙……”
“嗯,好啊,”严行温声道,“那你要是忙得晚了,记得点个外卖,别饿着。”
“可我们说好晚上出去吃饭的。”我知道这话向严行说了也没用,但我实在心里憋屈。那家餐厅是我一个月前向同事打听到的,日本料理,同事说他们家用的海鲜啊牛肉啊都特别新鲜,味道好。餐厅布置得也雅致。
“没事的,过几天又是元旦呢,到时候再去也可以啊,”严行笑了笑,“你先忙你的正事,家里有吃的,不用管我。”
“和你吃饭也是正事。”
“是是是,”严行哄我,“早办完事早回来嘛。”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才看到另一位年轻的女老师也在。教学主任是位快退休的阿姨,很不好意思地向我们道歉:“这边有些金融术语和公式,我是实在看不懂啦,麻烦你们跑一趟了。哎,这人到了年纪,真是……昨天记住的,今天又忘了。”那位女老师连连微笑:“不要紧的,孩子有她爸爸带,我今天也没什么事。”
我也只好说:“不麻烦,我今天也正好没事。”
一直到晚上九点过,我才饥肠辘辘地走出学院。女老师有丈夫开车来接,而我一个人,只能走回公寓。
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中竟然落下细小的雪花。我来重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下雪。
雪越下越大,风也大,雪花几乎是拍在我脸上身上。
我给严行发微信说还有二十分钟到家,严行回,好的。
这时候学生要么出去过圣诞了,要么因为下雪缩在寝室里,校园显得十分空旷。目之所及都是白雪黑夜,高大的树影影绰绰。我迎着雪往家走,路上还差点滑了一跤。距离公寓楼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我看见一束亮白的光,前方有个打着手电筒的人,正向我走来。
即便是晚上,即便是大风大雪,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严行。
我快步迎上去,攥住他冰凉的手:“怎么出来了?”
“这段路路灯太暗了,”严行一说话,嘴里就冒出白气,“我来接你。”
四下无人,我们便牵起手往家走。进楼道,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对严行说:“其实今天还给你准备了礼物。”
“巧了,”严行眼中满是明亮的笑意,“我也有礼物要给你。”
打开门,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严行的鼻尖红通通的:“我水平有限,你尝尝。”
红烧狮子头,莴笋肉片汤,素炒油麦,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酸菜水煮鱼。
我夹起一块水煮鱼,送进嘴。
“怎么样?”严行问我。
“好吃。”
“真的?”他也夹起一块,“有点淡是不是……”
“真的好吃。”
严行脱下大衣,他身上还围着围裙——买锅的时候超市送的,一条粉嘟嘟的围裙。餐厅的白炽灯很亮,以至于我看见严行的发梢上缀了几粒雪花,反射出莹莹的光。
前天我给老妈打电话,她还是不愿意接受我们,她问我:“两个男人怎么能一起过日子呢?你们俩能算一个家吗?”
此时此刻我想告诉老妈,能的,我们是一个家。
我拉下羽绒服的拉链:“严行,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诶,等等!”严行却制止我,“先吃饭!要不凉了!”
“没事,很快就好……”
“先吃饭!”严行把红烧狮子头推到我面前,“你尝尝这个!”
我只好拿起筷子,刚要夹,严行又说:“你别吃这颗!吃右边的!”
我看向严行,他一脸紧张。
我突然,突然有了某种预感。
我把他指定的那颗狮子头夹到碗里,吃到第三口时,大牙咬到一枚硬硬的东西。
严行脸有些红,看着我。
是一枚素圈银戒。
“我想反正你也不能戴太高调的,就买了个这样的……”严行冲我笑了一下,“这是我在网上做游戏代练赚钱买的,银的,不贵。我还买了一条链子,你要是不能戴在手上,戴脖子上也行……要是实在不方便戴,也没事。”
我知道有人把戒指藏在蛋糕里,有人把戒指藏在酒杯里,有人把戒指藏在玫瑰花里……但我的严行,他把戒指藏在红烧狮子头里。
不是名贵材质,不是奢侈品牌,只是一枚,简单的银戒指。
“我能戴,”我鼻子有点酸,“能戴手上。你也有吗?”
严行点头:“这戒指是一对。”
他又说:“一回,我知道你压力很大,因为和我在一起,所以工作上要小心翼翼的,你同事一次次给你介绍女朋友你都得一次次找不同的理由推掉,然后你爸妈那边又……不接受。我也想像很多小说里写的那样,变成一个强大的人,然后我就能保护你,替你分担压力。但是这好像很难做到……”他顿了顿,直直看向我的眼睛,“我没有学历,没有手艺,平时得花你的钱,买戒指也只能买便宜的……可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儿,真的,真的我爱你。”
我紧紧抱住严行,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爱我。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了,你非常爱我。所以那些困难算哪门子困难,和你受过的苦难比起来,不值一提。更何况,我也爱你。
我从羽绒服的内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张卡里有我悄悄攒了三年多的钱。奖学金,做项目的收入,学校给的安家费,一点一点攒起来,总算凑够首付。
“回头房本上要写咱们两个的名字,”我把银行卡放到严行手心,“这卡你先收着,下周咱们就去看房,好不好?”
“好……好。”严行捏起那张蓝色的银行卡,皱起眉凝神打量,嘴唇也微微抿起来。他这幅神情真像个惊讶而激动的小朋友。
“以后咱们就不用偷偷摸摸的了,可以一起回家,一起出门。”我说。
“嗯。”严行重重点头。
然后我们接吻,我手里攥着油汪汪的戒指,他手里攥着薄薄的银行卡。我们唇齿相依,像海洋和海洋连在一起。
虽然地点不对,时间不对,但总算——总算我们都把礼物交给了对方。从此以后我们将为彼此禁锢自己的无名指,我们将拥有一个家,以最世俗和直接的方式证明那个家属于我们:房产证上我们的名字。
在这个国度,我们不被法律承认,不被社会认同,甚至连至亲也不接受我们的存在。我们要小心翼翼,我们要秘而不宣,我们可以磊落地为对方赴死,却不能磊落地宣告爱情。
可我们还是愿意,愿意在生活的磋磨和挣扎中相爱相守,乃至于以异性恋婚姻的形式来建构我们的爱情。是的因为爱情,所以我们愿意软弱地坚守。
行行,重行行,严行,我的严行。
【正文完】
第75章 番外1-严行视角
(一)
报道那天,严行其实到得很早,他把学校里里外外逛了个遍。
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大醉的严永宽把绳子紧紧拴在严行脖子上,然后像遛狗一样遛严行 ,他命令司机把车开得很慢,他坐在后座攥住绳子,严行则被牵着随车奔跑。
严行光着身子,只觉得每一步都好像快要跟不上了,而夜风很凉,像要把他身体吹透。
严行觉得自己差点死了。死亡是什么?有人说死亡是进入六道轮回继续下一世,有人说死亡是飞升至遥远天宫享受极乐,也有人说死亡是一个凉爽的夜。可那一刻,死亡对于严行来说就是好疼,跑不动了膝盖剐蹭在地上,好疼。
他的人生曾有两次非常非常接近死亡的时刻。这是第一次。
后来严永宽为了补偿严行,找关系把严行安排去上大学。
严行把学校里里外外逛了个遍,他心想,这就是严永宽给他的补偿?上大学?
逛累了,严行就坐在靠近学校大门的一棵树下,北京的夏天骄阳似火。他静静看着新生一群一群走进学校,是的一群一群,一个学生身边往往跟着好几个人,父母,老人……最夸张的是一个女孩儿,身后跟了十一个人,大包小包拉杆箱编织袋齐上场,简直像举家迁徙。
严行看着他们,心里觉得很空洞,他知道就算他将和这些孩子成为同学成为校友,但他和他们,始终隔着很遥远的距离。有多遥远?他们的录取通知书是多年苦读换来的,而他的录取通知书——算了别再想了,严行告诉自己,别想了。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男孩子,一手拎一只硕大的编织袋,走进学校。
他是一个人来的。
怎么一个人来报道?严行的目光不自觉地凝聚在那个男孩子身上,他挺高,挺瘦,有一张挺好看的脸。
是的,他并没有很高很瘦很好看,只是“挺”,不是“很”。
可严行还是对他产生了几分微妙的——好感——也许吧,总之,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独自来报道的人,还是挺好的。因为这起码证明,严行不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异类。没错,在大学生活即将开始之际,严行真心希望自己不要成为人群里独一无二的异类,或者至少,不要被人发现他是独一无二的异类。
太热了,严行决定去寝室看看。他只象征性地带了几件行李——他根本没打算住寝室。严永宽在附近有一套房子,严行决定住那套房子。因为如果住寝室,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室友们解释自己频繁的夜不归宿。
但他没想到会在寝室遇见他。那个独自来报道的男孩子。
“一个的一,回来的回。”张一回。
好简单的名字,简单得他一秒钟就记住了。
严行在寝室住下了。他告诉自己,军训这段时间学校管得严,是得住寝室。等军训结束了……他就搬走。
军训的一段时间里,严行不知不觉添置起生活用品,床垫,蚊帐,花露水,水杯,闹钟……可他一直没有买被子。他好像隐隐地知道,如果买了被子,就真的搬不走了。后来军训结束了,他还是没搬走,也还是没买被子。他又对自己说,等天冷得不得不盖被子时,就搬走。
可人算不如天算,张一回竟然说,“我还有一床被子,你可以先盖着”。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秋日午后的阳光从窗户落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这会儿的阳光是很暖和的,连带着好像把张一回的目光也暖热了。严行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他的目光灼烧出一个洞,洞里有他毫无防备的器官和腔腺,软绵绵热乎乎。
最后一道放线就这样被击溃,严行在寝室住了下来。
(二)
在网络上,张一回这样的男孩子被称为凤凰男。当然,随着北京房价的疯涨,张一回也进阶成京户有房高知男——不过,大学时代的张一回确实能算是一个凤凰男。
家里没钱没背景,学习用功成绩好。
有次张一回去上课了,严行洗衣服时听见唐皓在走廊里打电话:“得了您放心吧!我处得好关系!我那几个室友啊,一个家里特有钱,压根不和我们玩儿。一个家里条件也还行,就是挺傻的,还有一个穷着呢,您是没见那穷酸样,领子松得都快露肩膀了,还穿哪!真是……”
严行心里很不舒服,他知道张一回没钱——在食堂永远吃最便宜的饭菜,洗澡总是洗得很快,运动鞋开胶了自己买502粘。可他没法对张一回产生任何鄙夷,他认为主要原因是他自己的钱也是严永宽给的,没有严永宽他连张一回都不如。而次要原因,次要原因是张一回这人太温柔了,总是那么和气那么礼貌甚至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那时候网上虽有“凤凰男”这个词,但还没开始对凤凰男的鞭挞和鄙视,所以严行还不明白有些温柔和礼貌,是因为卑微。
他只是觉得自己被尊重了,如果再厚脸皮一点点,也可以说,被珍视了。不是作为一个宠物被尊重和珍视,是作为一个人被尊重和珍视。严行无聊时看过的那些书在他脑子里哗啦啦作响,他在书里见过尊严这东西的样子,而现在他好像真正地拥有了尊严。
张一回说,严行,中午下课我去你们教室门口等你行不行?张一回说,天这么冷你别露脚腕了,对身体不好。张一回说,还是少喝点酒吧,大半夜你一个人醉成这样,太危险了。
危险吗不危险,最危险的我已经经历过了。
但你这么说,我还是,很高兴。
如上,严行有不计其数的醉酒经验、做.爱经验、挨打经验,但这些经验对张一回不产生任何抵抗效果。所以严行还没来得及意识到温柔不等于珍惜礼貌不等于尊严,就已经甘之如饴地栽倒在张一回身上。
甘之如饴的意思是,不仅“喜欢他”这事儿十分甜蜜,甚至,连糟糕的自己都明朗起来。严行渐渐有了一种幻觉,那就是他可以摆脱严永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学生,一个真正的、平凡的大学生。
然后他和张一回偷偷地相爱,踏实地生活。
这时他还不知道,过不了太久,他就会迎来人生中第二次非常非常接近死亡的时刻——那一年的最后一天他被唐皓摁在雪地里殴打,唐皓到底是个怂货不敢下死手,可他直直凝视着寝室的那扇窗户,他看见了张一回。他看见张一回看着他和唐皓,脸上没有表情。那一刻严行混沌的大脑中甚至滑过一个念头:唐皓你干脆打死我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