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意外这东西要是能提前预测,那就不叫意外了。四月中旬的一个清晨,他照旧在巷子里晨跑,跑了没多会儿突然眼前一黑,就那么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约莫过了两分多钟他才有了点儿知觉,痛倒是没觉着多痛,就是麻,手脚都僵了,手指头和冻住了似的,弯都弯不起来,心跳也是忽快忽慢的,一下轻一下重。
尚楚踉跄着撑着墙壁站起来,靠了一会才缓过劲儿,第一反应是把自己眼睛鼻子嘴摸了个遍,确认每个器官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这张英俊脸庞没破相。摸完后觉着手掌心怎么热热的,低头一看——
操!一手的血!
鼻血就和城中村排水管的污水似的,源源不绝地往外冒。
好在当时是大清早,地痞流氓们都关张歇业了,否则Omega信息素的香味不定得引过来多少傻逼。尚楚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城中村的第十二条小巷里,穿过一个收破烂的棚户,顺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下了地下室,摸到左数第三个木门,砰砰砰地砸门。
里头住着的是个老光棍,据他自己说他年轻时从业于某三甲医院,是个风流倜傥的主治医生,后来因为一起医疗事故丢了饭碗,再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沦落到这破地方了。他手里有些人脉,能从黑市弄到一些不好弄的东西,尚楚的药就是从他这儿搞的,每年的体检报告也是找他造的假。
老光棍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开了条门缝,这一看吓了一大跳,门口站着个满脸是血的东西,就和厉鬼索命似的。尚楚趁他还在哆嗦,不由分说挤到了门里,操起桌上一条布抹了抹脸。老光棍这才看出个人样来,松了一口气,打趣地问他怎么回事,吃完火龙果也不擦嘴,真真是邋遢!
尚楚看了看时间,再磨蹭赶不上第一节 课了,于是让他少废话,坐下来看病!
老光棍从一堆破烂里翻出个血压计,给他量了血压,高压噌噌噌飙到了三百多,差点儿没把尚楚吓死,怀着一种大限将至的复杂心情给白艾泽发了条短信说我要死了,然后掐着老光棍的脖子问他怎么回事还能不能治!
“别急别急,”老光棍把血压计重新扔回破烂堆里,“这玩意儿我昨天垃圾堆捡的,刚想找个人试试准不准......”
尚楚才刚吁了一口气,反应过来立即又吹胡子瞪眼,恶狠狠地说:“你他妈找我试你的破烂?!”
“说明它不准,”老光棍摸了摸络腮胡,一本正经地说,“你也算是为医学做出了贡献,验证了一个医学仪器的不精确,感谢你的付出。”
鼻血还在往外冒,由于失血过多,尚楚眼睛都花了,绷着精神说:“少废话,我这怎么回事!”
一针止血针扎下去,又把了个脉,事情总算清楚了。
病也不是个什么病,就是信息素紊乱了,尚楚本来是个Omega,偏偏要打完全相反的Alpha信息素进去,一次两次就算了,一年两年三四五年都这么违抗生理本能,身体肯定要抗议。冒鼻血算什么,七窍流血都算轻的,再这么折腾下去,迟早有天得猝死。
手机震了起来,是白艾泽的电话,尚楚没接,问道:“有什么办法?”
“不打了呗,”老光棍摆弄着桌上发黄的日历本,“能吗?”
“不能,”尚楚直截了当地回答。
“还得打多久,给个数。”老光棍仿佛预料到了这个答案,紧接着又问。
尚楚想了想,沉声道:“没数,还有别的路子没有。”
“有啊,”老光棍嘿嘿一笑,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放在拇指头上捻了捻,“肯花钱就行,钱什么买不来,健康算个屁!”
他说的路子也简单,买好药。
尚楚一直用的是最便宜的那种,五瓶八十块,勉强能用两星期。
“多少?”尚楚问。
“看你能给多少,”老光棍揭下一页日历,脚跺了跺坑坑洼洼的地面,毫不掩饰地说,“地下什么没有,咱这种穷人在里头混是为了生存,他们有钱人在里边玩儿是为了找乐子。你这种药早用滥了,几百几千几万的都有。我也不和你扯虚的,每瓶我就赚你五块中介费,你能给到多少。”
“我没概念,”尚楚敲了敲桌面,“你帮我打听打听,能让我活下去的、最低价,多少。”
“成,”老光棍对他的爽快很是满意,“等消息吧!”
尚楚点头,转身刚要离开,突然眼前又是一黑,他差点儿以为又发作了,抬手一摸,发现自己头上被人扔了件外套。
“穿上吧!”老光棍翘着脚,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身血味儿,不怕招狗啊?”
“谢了。”尚楚套上不知道多久没洗、臭烘烘的大外套,“明儿还你。”
“洗了再还啊,”老光棍臭不要脸地提出要求,“睡回笼觉去喽——”
尚楚回去冲了个澡又换了身衣服,手机里有十多个未接电话,全是白艾泽的。
他这才记起刚才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又因为流了太多血脑子不清醒,迷迷糊糊中给白艾泽发了条临终短信,估计二公子这会儿得急死了!
尚楚急急忙忙回了个电话过去,向白艾泽瞎扯说这是清早背诵《过零丁洋》有感,背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时心生感慨,觉得生命苦短,难以为国为民做出贡献,不如就这么死去吧!趁着自个儿年轻还没做什么坏事死了算了,啊!好一个质本洁来还洁去啊!
他瞎掰功夫一流,白艾泽也没听出些不对劲,光觉着小混账大清早的又在逗他找乐子呢,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严肃地向尚楚强调不许再有“死”这种想法,随口说说也不行,背诗感慨也不行。
尚楚忙不迭地应了,吊儿郎当地说我媳妇儿小白这么英俊又帅气,我哪儿舍得死呢?!
白艾泽皱眉,难得严厉地呵斥道:“不许说。”
尚楚讨饶:“好好好,二公子这么喜欢我,我可得万万分小心着,一点事都不能出!”
他调戏起白艾泽已经是信手拈来,加上又是一副混不吝的口吻,所以就连电话那头的白艾泽也没听出来,尚楚这句话里藏着一诺千金的郑重和认真。
两天后老光棍来消息了,新药五瓶四百,已经在地下流通了有段日子了,说是用的激素少,对腺体伤害也更小。
尚楚说行,一口气买了十五瓶茶叶味儿的。
记帐本上的数字噌噌噌地下跌,上涨的时候增速缓慢,这一跌倒是一夜跌回到了解放前。
加上今儿个又因为傻逼尚利军,平白拨出去一千块,小财主瞬间被打回原型,成了赤条条的贫农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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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白艾泽看尚楚在一边嘟嘟囔囔算着账,没说别的什么,只是用轻松的语气调侃道,“小富翁算好了?还够不够请我吃碗牛肉面的?”
“够啊!”尚楚阔气地拍肩,“媳妇儿提的要求,楚楚老公必须满足啊!”
“加一份牛肉?”白艾泽挑眉问。
尚楚贼兮兮地笑了笑,又悄没声地蹭了蹭白艾泽的肩膀,商量道:“可以是可以,就是牛肉能不能分我一半啊?”
“傻样儿。”白艾泽笑着薅了把尚楚的头发。
尚楚撑着他的肩膀一跳,蹦上了白艾泽的背,甩着手臂指挥道:“小白,起驾!”
白艾泽一笑,背着尚楚走在深夜十一点昏暗无光的小巷里,听着尚楚在他背上念叨着七零八碎的话,什么不着调的小曲儿啊,乱七八糟的成语大杂烩啊,到后来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上了。
他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如同一个灼灼发光的金色太阳,偶尔遇到阴霾遮住晴天,他就愈发用力地发光,用更耀眼灿烂的光线驱散阴影。
尚楚和一个孩子似的,两根烟、一个吻就能让他高兴起来,多简单。
但白艾泽知道不是这样。
他背过尚楚很多次,以往都是尚楚和他玩闹,耍赖说不背就走不动路。
白艾泽有时候也会想,阿楚也会有走不动的时候吗?
譬如除夕夜一个人落寞地坐在青训基地的操场边的时候,譬如第一次去“特别”时局促地脱掉球鞋袜子的时候,譬如最初面对白御手足无措的时候,譬如每回走到路口就让他别再送了的时候......
这种时候,阿楚是不是真的走不动了呢?
就在刚才,他等在小酒馆门外,突然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巨响,他心头一紧,心说尚楚也许不想让自己插手他的事情,他也相信尚楚有能力处理好一切,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进去。直到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喊,说着什么杀人了,他才觉得不对,冲到里间后看见尚楚手里拿着一把刀,刀锋锐利,在日光灯下闪着寒光,那一刻白艾泽的心跳都停滞了。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意识一步行动,上前一步攥住了尚楚的手腕。
还好他从首映礼上跟过来了,还好他就等在门口,还好他进来的及时。
阿楚不是莽撞的个性,他不会做出如此丧失理智的事,但万一呢?
仅仅是一个万分之一,白艾泽却连假想都不敢。
当时的情形并不复杂,白艾泽轻易就推断出发生了什么。
虽然他没有见过尚利军,但一眼就能看出谁是阿楚的父亲。
是那一群人中,尚楚独独一眼都没有看过的那个人。
他也能看出来,阿楚是真的走不动了。
白艾泽宁愿尚楚任性一点、懦弱一点,雾霾袭来的时候就痛快地下一场雨,把阴郁彻底洗刷干净,再让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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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艾泽不识路,尚楚也不给他指路,他们就这么在巷子里漫无目的地穿来穿去。
“我重不重?”尚楚晃着小腿问。
白艾泽如实回答:“重的。”
“操!”尚楚笑着往他背上拍了一掌,“有你这么实诚的吗!”
白艾泽托着他的大腿颠了颠:“背得动。”
“那再背会儿,”尚楚双臂圈着他的脖子,懒洋洋地趴在他背上,手指头在他肩膀上点来点去,“你知不知道,前些天我们年段长来给我做思想工作。”
“说什么了?”白艾泽问。
“要我别考警校呗,”尚楚得意洋洋地炫耀,“我这成绩上警校浪费了,考个重本多给学校争光添彩啊!”
“有道理。”白艾泽说。
“我是不是特厉害啊?”尚楚贴着白艾泽的耳朵,“老师同学都觉得我贼牛逼,青训营那帮人也把我当偶像,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强?”
“是,阿楚很厉害。”白艾泽笑了笑。
“那你是因为我厉害才喜欢我吗?”尚楚又问,声音低低的。
“不是。”白艾泽脱口而出。
于是尚楚笑了,靠在他肩窝笑得像一只吃了糖的小老鼠,笑了片刻后又说:“那我和你说个事儿,你别告诉其他人,不能外传。”
“好,我一定守口如瓶。”白艾泽回答道。
“我有时候也挺累的,”尚楚吸了吸鼻子,“有时候我想......停一停,但太多人推着我了,全世界都推着我,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白艾泽喉头一哽,又听到尚楚变得有些沙哑的声音:“我不是生下来就这么牛逼的,哎我说这干嘛,我不是矫情啊,白艾泽你懂吧,我、我就是......有点累。”
“阿楚,”白艾泽背着他穿过一条格外逼仄的巷子,“你可以停一停,如果你累了,我就背着你,像现在这样。”
第69章 相信不相信
距离高考只剩下十多天,教室黑板上贴的倒计时一天揭过一页,很快就从两位数变成了个位数。
都说高考就是一场人生战役,班里同学和老师个个都挺紧张的,尚楚同桌随身携带红牛,刷题累了嗷嗷就是痛饮一罐,还把参片当零食嚼,是有点儿整装待发准备奔赴战场的样子。
尚楚倒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他心态本就稳得很,加上首警预录取资格在手,高考在他看来就跟个随堂小测没两样,照旧晨跑、上课、背书、做题、谈恋爱。
高考倒计时显示还剩九天的时候,尚利军醉够了,于是清醒了。
他这一场酒疯足足发了十天,不知道在哪儿被人打掉了一颗牙,小腿也添了道伤,回家睡了一天一夜后彻底醒了,顺理成章地开始了他醉酒、发疯、清醒、忏悔、愧疚的无限循环。
尚利军工作丢了,他这人就这样,在哪儿都做不长久,撑死了干个两三个月,领了工资就又故态复萌。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人,做的事儿都不是人事儿,没脸见儿子,于是就把自个儿锁在房间里头,有意避开尚楚。
要不是偶尔夜里能听见他在厕所干呕的声音,尚楚险些以为这个人已经消失在世界上了。
尚楚担心他饿死在家里连累自己,有天早上出门前往他门缝里塞了两百块钱,晚上回家发现自己房门口放了一个塑料袋,里头装着两个卤猪蹄和两个水煮蛋。
尚楚一点没浪费,啃完猪蹄还不觉饱,又去厨房倒了一碟子酱油,就着鸡蛋当夜宵吃了。
他心里告诉自己说这些都是用他自己的钱买的,他纯粹是因为不想和钱过不去,绝不是为了尚利军廉价又虚伪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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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号下午,尚楚和白艾泽去看考场,两人恰巧都被分在师大附中考试,不过不在同一栋楼。
七八号两天和平时的日子没什么两样,尚楚还是早起跑步半小时,坐公交到附中门口,和白艾泽约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煎饼摊吃早饭,上午考完再吃个午饭,找个奶茶店歇会儿,下午接着考试去,两天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