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警死死按着他,他不知道自己最后说了什么,只觉得嗓子嘶哑得发痛,在他要冲那片火光的时候,许书铭被交警按到地上。
这是他在那混乱的一晚最后的记忆,他昏迷了一夜,才医院醒过来。
这场意外发生的车祸,谁也没想到,许书铭过了一个多月才勉强接受了母亲已经离他而去的事实。
父亲避开了当时货车的直接撞击,但是大脑和脊椎都受到损伤,这一个多月来,父亲都处于昏迷状态,因为脊椎也有到创伤,连基本移动能力也无,事事需要假手于人。
这场车祸最终造成的后果,不止于许书铭一家,还有四人也葬身现场,三人重伤。
许书铭为了给父亲治疗,转了好几个医院,医生都没有办法,只能给予尽力治疗。
货车司机是直接造成这一切惨剧的人,但是这个因为疲劳驾驶的中年人,面对如此严重的后果,他倾家荡产也拿不出那么多钱。
保险也不能立刻就给报销,再说,许书铭是父亲是港岛人,他们转院要去港岛,才能上报保险。
货车司机拿不出钱,就需要做儿子的许书铭来筹钱。
然而父亲危在旦夕,许书铭本身就没什么储蓄,重症室一日的花销就很惊人,待在医院就等于日日烧钱,许书铭在本市更没什么亲戚来帮忙搭把手,工作也不得不辞掉,人在这一个月内已经消瘦到不知道多少。
母亲的葬礼也是匆匆办理,因为尸体与汽车部分融化到一起,从而直接选择了火葬。
就等许书铭启程回港岛的时候,把骨灰一起带回去。
许书铭正在为父亲的住院费苦恼的时候,钟太太突然从天而降。她似乎被许书铭的境况吓了一跳,再看到许书铭本人的憔悴消瘦的模样,又是狠狠吃了一惊。
“我都听说了,对不起,没有及时赶到。”钟太太坐到许书铭身边,和他一起隔着玻璃看着重症病房的许父。
许书铭看着她木然地摇头,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说话的欲望。
钟太太似乎很理解他,轻声说:“我已经替你补交了住院费,你不用忧心。”
许书铭猛地扭头看她,钟太太对他的视线非常坦然:“我不是说过,你有事的话,可以来找我?我是诚心的,并不是随口许诺。”
许书铭勉力地张张口,发现自己完全无话可说,最后只挤出来一句:“谢谢。”
钟太太听到他终于开口出声,像是舒了一口气,“你愿意说话,就好多了。许伯父就你一个儿子,不要让自己消沉,他很需要你的帮助,振作起来,书铭。”
许书铭听了她的话,像是想到什么,抬起眼睛,目光沉沉地直视她的眼睛。
“钟太太,你找我有什么事?”
钟太太却像是被他的口气伤到了一般,神色一黯,垂头道:“我为我之前的不当行为向你致歉,书铭我是来求你帮我的,但是你现在——”
许书铭听到她提现在,不禁想起母亲,眼睛一热,不得不撇开头,说:“钟太太,我许书铭何德何能插手你的家事。你找错人了,我已经答应我的母亲,不日返港,再也不会来内地。”
这是母亲生前最后一件要求他的事,他怎能不答应?
况且,是他以前做过的丑事才让母亲脸上蒙羞,因而千里迢迢来内地,寻他回家。
不是因为他,她和爸爸怎么会招来这样一场祸事?
都是他不对。
都是他的错。
都是他——
钟太太听了他的话,脸上却浮起一层混合着同情和欲言又止的古怪神色。她思量许久,才抬起头对许书铭说:
“书铭,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是关于你许伯父和许伯母的,我想,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回来找你。”
许书铭蓦地抬起脸,眼睛死死盯着她:“你说什么?”
钟太太被他看得心一跳,不得不移开视线,说:“我来之前,听到袁楚川那边的一些流言,他似乎非常不喜欢你。还记得闻天对你的帮助吗?袁楚川知道后,不快了许久,还和闻天争执了几句。只是闻天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袁楚川心有不甘,越发不愿你留在内地,所以——”
“所以他找人告诉我的爸妈,我在内地曾经给钟闻天包养的事,是吗?”
钟太太轻轻点头。
许书铭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他眯起眼睛深深看着钟太太,忽然凑近钟太太的身边,紧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平静地道:
“钟太太,我知道你要什么,也知道你要我干什么。但是想要我为你办事之前,你老实告诉我,你跟我爸妈的这次意外确实没有一点点关系,是吗?”
他的眼神冷得像海面下的冰川,钟太太被他看得心都凉了半截,好半天才点点头,说:
“没有。”
“一点点都不能有,钟太太。不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恨你,非常恨你。”
钟太太下意识抿起嘴唇,再一次肯定地摇头。
“书铭,我发誓,我向你发誓,我只是想要你帮我从袁楚川手里抢回闻天,害人的事,我是不会做的。我也是有女儿的人,我怎么那么歹毒?”
许书铭静静地看着她,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点头坐回去。他半垂着眼睛看着病房内的父亲,纤长的睫毛乌黑,一簇一簇地垂落下来,在眼睑下留下一小片鸦青的阴影,遮住他眼里所有的情绪。
他沉默片刻,才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呢?为什么那么确定我会帮到你?”
钟太太像是早知道他会这么问,立刻答道:
“我以前不就是说过,你是第一个主动离开闻天的人?你做到了之前那么多人,包括我都没做到的事,你是特殊的,闻天不会忘了你的。”
“再说,他不是前一月不就帮了你的忙?你真当他那么闲,看到谁都会可怜都会伸以援手?——书铭,他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可不是慈善家。你是当局者迷,好好想一想我的话吧。”
第19章 试试不就知道了。
钟太太说是让他好好想想她所说的话,但许书铭其实根本不用去想,他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
钟太太显然是有备而来,就为了给他一个雪中送炭,让他感恩戴德。
而她这一步走得其实很对,许书铭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与此同时,当许书铭听到袁楚川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故意惊动他父母的话,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仇恨。
他痛恨自己的无力,为什么不思虑周全一些,为什么总是心存侥幸,但是心底也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反驳着他,周全又有什么用,今**避开了,明日他便有其他的计划对付你,你能躲得了一次,下一次呢?
思及根源,不过是袁楚川有钱有权在手,而你许书铭就如地上的烂泥,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践踏得你的尊严,践踏你的生活,践踏你所看重的一切!
可恨他之前想法如此天真愚蠢!还以为靠着自己的双手,就能立足在这世上,却不知道,这种立足是何等的脆弱,禁不起任何风雨的打击。
——一个没权没势的不管走到哪儿,都是任人宰割的命运!
就像他之前面对李副总,不过是一家公司小小的副总经理,他却一点应对的办法都没有。
要是不是钟闻天,他如今说不定已经早就被人设计得再无半分退路!
生活对他这样的人,有时候真是残酷又残忍,你以为你已经够倒霉的了,但是后面还有更倒霉的事等着你。
不过是,他没有钱,他没有权,更没有半分依仗。
谁都可以看低他,谁都可以做弄他,如地上的蚂蚁一般卑微弱小。
谁会在意一只蚂蚁的反抗?
许书铭想到自己母亲的惨死和父亲全无知觉的现状,胸口像是有一把锋利凛冽的刀锋狠狠刮着,一刀又一刀,几欲要在他的心上刺出一口子出来,所有的怨恨和悲痛齐齐从心头迸上喉头,让他哭得不能自己。
他看着手中母亲的照片,默念道,对不起,妈妈,我不能立刻答应你回家。我还有事没做,请你等着我,等着我了却所有的事,再和你和爸爸一家团圆。
照片里,母亲的音容笑貌犹在,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一如往昔。他看了许久,才止住泪,将照片放回钱包。
钟太太已经先回了首都,他订了今晚的机票,随后便要启程去机场。
父亲也交给专业医护,另坐专机前往首都的医院。
钟太太许诺他,会给父亲最好的治疗,如果首都的医院都没有办法,便再去美国试试。
因为时间紧迫,钟太太对他直言,他们没有时间沉溺于悲伤之中。
现在她已经有家归不得,女儿都没办法轻易一见,情况着实狼狈不堪。
如果,情况再坏一点,她将无法再承担许父的医疗费用。
他们已经走在悬崖边上,稍有差池,便会摔下悬崖,落得个粉身碎骨的可悲下场。
许书铭知道她希望自己能与她一同回首都,但是许书铭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没有必要,钟太太,你过来看我的消息,我想关注你行踪的人知道的,应该都知道了,我跟不跟你一起回去,并不是必要的事。”
钟太太却还是十分踌躇,她的眉心紧锁,忍不住道:“可是——”
“钟太太先回去按我说的做吧,如果事情不成功,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也不迟。”
钟太太也是心思敏捷之人,心里清楚许书铭这一招是铤而走险,赌的不过是两个字——人心。
人心多么复杂难辨,她在钟闻天身边那么多年,也没有准确猜透过他的心思。
许书铭可以吗?
这才是钟太太心底最深的担心。许书铭看她的神色,只是淡然一笑:“试试不就知道了。”
钟太太一想,也是,成与不成,事情已经到了这等地步,不差这一步。
她思量完毕,便爽快的起身就离开。
许书铭准时到达机场,坐上飞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买的是经济舱,位子极为窄小,人坐进去,腿都伸不直。座位与座位之间的间隙更别提,几乎是紧密相连在一起,胳膊垂下来,就能贴到隔壁座位人的胳膊。
因是晚上的飞机,旁边的乘客一会儿便睡了过去,发出响亮的呼噜声。
这样逼仄的环境,怕是钟太太一辈子都没有尝试过吧。许书铭心想,她的危机在他看来是那么苍白,即使与钟闻天离婚又如何,她还是不会沦落到坐经济舱的处境。
但是他转念一想,站在钟太太的角度看,或许失去了原来她拥有的东西才是最让她无法忍受的吧。
这可能比杀了她更难受。
她已经离不开贵太太的交际圈,她没有这个圈子之外的朋友,她早已把自己变成成为了“钟太太”这一符号,如果让她骤然恢复原来的蔡倩妍,她可能才无所适从。
蔡倩妍有什么?
蔡倩妍一文不值。
下了飞机,正好快要到零点。机场仍然非常热闹,一切与他两年前离开时的没有区别。他走出机场,招来一辆出租车,直接报了酒店的位置。
酒店是来时便预定好的,行程不过几个小时,但是精神却异常疲惫。
到了酒店,随便洗了个澡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早上天刚刚蒙蒙亮,他便起床洗漱,换了一身衣服就直接去看父亲。
钟太太为他找的医院,医疗条件已是国内顶级。这样的医院,病床一向是很难排到的。
但是钟太太在首都扎根多年,这样的小事,对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许书铭在医院陪了父亲一整天,但是许父仍然处于昏迷状态,对他的喜怒哀乐,一丝反应也无。
他不知道,那些被医生宣告植物人的病人家属,是怎么熬过漫长等待的岁月的。才短短一个多月,他就已经感觉到深深的绝望。
他害怕父亲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撒手离去。
他已经没有和母亲好好道别,如果父亲也这样离去,他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渡过。
这种等待仿佛是这世间最严苛的一种酷刑,凌迟一般让他尝到锥心刺血的苦楚。
他在医院陪了父亲五天,钟太太才迟迟地发来消息:“成功了。”
许书铭看到她的这条短信,才从无尽的绝望中回过神。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钟太太的意思。
是了,他叫钟太太做了一件事。
才五天,袁楚川就坐不住了吗?
许书铭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条短信,眼神十分幽深,没有人能猜到他这时候想到了什么,他看完短信,抬头看看父亲沉睡地面容,确认他没有事,才从位子上慢慢站起来。
他一直到走到门外,合上病房的大门,才解开锁屏,拨通钟太太的电话道:
“喂?钟太太吗?”
“是,我亲自去。”
“不用,我应付得来。”
如果,连袁楚川手下养的一条看门狗都应付不了,许书铭挂了电话,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医院门外的灿烂阳光中,心中发狠地想,——那他还不如趁早收拾收拾东西,滚回香岛。一辈子做人脚下随意践踏的一滩烂泥,省得在这儿丢人现眼的好!
第20章 也得他见得成才行。
袁楚川确实坐不住了,这一点许书铭猜得倒也没错。他坐在自己家中的沙发上,猛地抄起桌子上一沓标红了的剧本,直直甩到桌子对面垂头站着的人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