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暮洲倚在栏杆上靠着消食,随口问道:“……你们引导系统压力也很大?”
“唔,比清理系统强太多了。”宋妍说:“毕竟我们去执行任务的时候,还能跟身边人相处交流,好歹有活着的感觉。如果说压力,那肯定是你们清理系统压力更大。”
“是吗?”许暮洲说。他垂落的发丝被海风微微扬起,深蓝色的海域绵延万里,细碎的星河洒落在海面上,美不胜收。
然而许暮洲身在海域之中,却觉得这天地间太过安静了些。诚然海浪冲刷礁石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但在这辽阔的天地间,无论是飞鸟还是游鱼,许暮洲一样也没有见到。
这里就像是时间缝隙中的一块失落之地,除了他们这些工作人员之外,这里再没有什么跟“时间”有关的因素了。
“其实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许暮洲忽然说。
“可以。”宋妍大方地点点头说:“只要我知道。”
“你们为什么要找临时员工。”许暮洲说:“凭严哥的能力,这种难度的任务他自己就能完成。何况这种有一定危险性的任务,带着我纯粹是给他添乱。”
许暮洲并非妄自菲薄,之前在学校的那天晚上,要不是为了护着他,严岑也不至于那么束手束脚,以至于脚踝还受了伤。而且许暮洲自认无论是反应还是经验,他都远远不及严岑,凭他能想到的东西,严岑没道理想不到。
宋妍笑了笑,反问道:“……小许,你知道清理系统有多少人吗?”
许暮洲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谨慎地说:“严哥跟我说,只有我们俩。”
“别这么紧张。”宋妍好笑地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趴在栏杆上看海:“其实在一段时间之前,清理系统跟引导系统的人数都差不多……但现在,就只剩下严岑一个了。”
许暮洲不解道:“那其他——”
“都已经自毁了。”宋妍说。
许暮洲一愣。
宋妍唇角的笑意微淡,她弹了弹烟灰,平静道:“你才进行过第一次任务,或许感觉不出来。但其他工作人员是年复一年地执行着这项工作,他们在无限的时间线里来去,可能上一条时间线是古代,下一条就是未来。每次执行完任务回来时,永无乡的时间可能只过去了短短几分钟。”
“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引导系统可以与被引导目标产生交集。我们得以在真实的时间线里生活,过一些正常人的日子,所以有了喘息的余地。”宋妍说:“但清理系统的人不行,他们与世界格格不入,唯一的存在意义就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去寻找真相。”
“我能理解。”许暮洲说:“我有这种感觉。”
从任务中醒来的那一刻,许暮洲确实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如果不是那段记忆过于深刻和特殊,许暮洲也会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精神紧绷所产生的梦境。
对于人而言,记忆与时间是相辅相成的,时间线上的一个个节点是记忆所存在的佐证,如果失去了这个参照,那“记忆”本身就成为了一种虚无缥缈的思想。
宋妍手里那根烟燃到了底,她的手一松,烟头直线落在了海面上,被一朵浪花埋没在海中。
“大多数人最终受不了这种不真实的游离感,于是选择了自毁。”宋妍的语气有些沉重,她轻轻叹了口气:“严岑是最后一个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在任务中死去,是会造成灵魂损伤的。”
“他说过。”许暮洲点点头:“所以呢?”
“在一个月前的某次任务中,严岑在任务中身亡了。”宋妍说:“但在事后的任务报告中,他说他是非主观意义上的身亡。”
“非主观?”许暮洲皱起眉:“也就是说,是发生了危险才导致他在任务中出现意外的?但凭严哥的身手,什么任务能危险到要了他的命?”
“这就是问题所在。”宋妍说:“永无乡调取了当时的任务背景和信息。那是个完全没有危险的普通任务世界。”
“所以……”许暮洲咽了口唾沫:“你们怀疑他是主观身亡?”
许暮洲觉得这实在太荒诞了,凭他对严岑的了解,对方冷静,客观,强大,甚至不会被无用的情感所影响,跟宋妍口中这种会主观寻死的人明明一点边都不挨着。
“对,但永无乡无法判定他到底是主观还是被动。”宋妍点了点头,她说得很干脆:“虽然在任务中身亡不会危及生命,但也是非常严重的损伤。永无乡后来暂且停止了清理系统的工作,让他修养了一个月,直到去面试你。”
“所以这就是你们要找临时员工的原因?”许暮洲问。
“是的,虽然说是让严岑在世界中保护你,但也是想用这个方法让他感受到‘真实’本身。毕竟有人陪伴,要比一个人独来独往好得多了。”宋妍说:“至于你,永无乡计算过,十个世界是非常安全的任务数值。你也不用担心之后精神状态会受到影响,在离开永无乡时,我们会为你进行记忆清理。”
“严哥自己知道这件事吗?”许暮洲说:“我是说,‘为什么要找临时员工’这件事。”
“他大概不知道,不过他也不在意。”宋妍耸了耸肩:“他一贯不怎么在乎这些跟任务无关的事。”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吧。”许暮洲明白了:“你是故意来找我的?”
宋妍短暂地愣了片刻,随即笑开:“对,看来钟璐没有找错人,你确实很敏锐。”
“不过你不用对这件事有什么心理负担,我告诉你这个,并不是想让你故意去做什么。对你来说,你只要自在地做你自己,把他当成普通搭档一样就行了。”宋妍自嘲地笑了笑:“……其实说实话,哪怕你已经来了,但我依旧私心希望这是一次没必要的无用工作,是永无乡过分紧张了。”
“为什么?”许暮洲问。
“因为永无乡不能失去他了。”宋妍说。
第38章 中转(三)
“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钟璐将手中的文件夹扔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垫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向严岑:“奖金一式两份,记得提醒新员工注意查收。”
“嗯。”严岑随口问:“多少。”
钟璐冲他比了个数字,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大方吧。”
“都划给他吧。”严岑略一点头,又说:“这次任务他占了绝大部分功劳。”
“这么大方?”钟璐意外地挑了挑眉,不过还是照严岑说的将一部分积分划给了许暮洲。
她做完这一切,发现严岑还站在屋中,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钟璐奇怪地歪着头看他,问道:“还有什么事?”
“这次的事,我希望下不为例。”严岑屈指敲了敲桌面上那份任务报告:“无论是因为什么要借调其他系统的人员,我希望下次永无乡能给出真实的任务信息和理由。清理系统的任务本来就需要全神贯注,没时间再在自己人身上下功夫。”
严岑很少会这样疾言厉色,从钟璐认识他开始,严岑就是一个万事不操心的人。他虽然不算孤僻,但大多数时候都习惯独来独往,有任务的时候执行任务,没有任务的时候就待在自己的房间内,很少出来。
永无乡在最初形成的时候,是一个完全无序的架构世界,那时候的工作混乱无比,各系统之间的原生工作人员一个比一个难搞,甚至在永无乡这种世界平衡系统里创造出了社会体系。
而后永无乡打碎重组,严岑就是当时补进来的第一批员工,如果按照正常时间线的日升月落来看,他们已经共事了不知多少年了。
宋妍曾经一度跟她闲聊,说如果将永无乡的工作人员按脾气性格排个榜,严岑无疑应该是排名第一的那个。
直到后来钟璐才慢慢摸清严岑的脾性,他并不是性格很好,他只是对很多事情都不太在意,所以很难有什么能激起他的情绪波动。
钟璐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笑道:“我多问一句,这话你是为了那位小朋友说的?”
“对。”严岑并不否认:“我觉得这对他来说不公平。”
“但你要知道,那位小朋友是临时员工。”钟璐苦口婆心地说:“许暮洲跟你们不一样,他在普通的世界线中生活久了,大局观和人性认知都不足。想要在最短时间内锻炼他,只能用这种方法。这一针预防针打得很好,他以后的工作会很顺利。”
“他不需要这种方法锻炼。”严岑皱了皱眉,生硬地拒绝道:“他是我带的人,我会负责教他。”
钟璐被他噎得一怔,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行行行。”钟璐叹了口气:“以后如果再有特殊情况,我一定提前通知,这总行了吧。”
严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保证,他的面色缓了缓,语气也柔和了不少:“嗯。”
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该说的话说完了便转身想走,只是还没迈出两步,就又被叫住了。
“等一下。”钟璐忽然说。
严岑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你跟那位小朋友相处的挺好的吧。”钟璐笑着道:“很少见你替谁出头。”
严岑顿了顿,他不太清楚钟璐口中这个“挺好的”的标准在哪里,只能思考了一会儿,才给出了一个客观答案:“他不招人讨厌。”
钟璐弯着眼睛,笑得简直不怀好意。
严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得问:“还有什么事?”
“既然小朋友不太高兴,我就破例一次。”钟璐从桌下拿出一本文件夹递给严岑:“你们刚刚结束的任务完成的很好,时间线的流转重新趋于平稳,我打印了这件事的发展后续,或许小朋友有兴趣。”
这东西确实像是许暮洲想看的,严岑只犹豫了一瞬,就抬手接了过来。
“其他的事情就没什么了。”钟璐托着腮:“不过宋妍马上要去执行一次引导任务,明早就走,可能得有一阵不能回来了。”
工作人员出任务再正常不过,严岑听过也就算了,随口答应着:“知道了。”
入夜之后,永无乡的走廊中会亮起一小排昏黄的壁灯,大约半米一个,嵌在墙壁的壁纸缝隙中。
这种壁灯的照明范围极小,哪怕是排列得如此密集,也还是会有细微部分无法被灯光照亮。
许暮洲站在楼梯口,往走廊里望了一眼,只觉得那灯影斑驳间,黑暗的色块在他瞳孔中逐渐扩散放大,与那座学校走廊无限重叠。
宋妍看起来跟严岑口中那些“不好相处”的同事不太一样,她说话处事都进退有度,哪怕避开严岑来跟他说小话也不显得令人讨厌。许暮洲在餐厅多问了两句关于永无乡的事,再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永无乡处于海面,许暮洲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到耳边滔天的海浪声。他觉得脚下有点软,仿佛下一秒就会一脚踩空。
第一次任务不可避免还是给他留下了一些影响,许暮洲定了定神,才往走廊里迈出第一步。许暮洲扶着墙晃了晃脑袋,才将潜意识里那种后怕驱逐出去。
好在317房间离楼梯口并不远,许暮洲一步三蹭地挪回去,也没用上几分钟。
他将兜里的磁卡掏出来,对着门上的感应器一贴,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许暮洲下意识放轻了呼吸,握着把手推开了门。
客厅中点着颜色昏暗的小夜灯,许暮洲将磁卡放在玄关的鞋柜上,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严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应该是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还往下滴着水。他胳膊上泛黑的牙印伤痕触目惊心,怀里随意拢着一只抱枕,已经横躺在沙发上睡熟了。
这沙发对于他的身高来说,还是显得逼仄了一些,严岑枕在一侧扶手上,那双长腿只能蜷起一部分,脚踝勉强搭在另一头扶手上。
他受伤的左脚踝肿得很明显,许暮洲先前替他包扎用的绷带还留在严岑的脚上,被水浸透了,还没被体温烘干。
扭伤初期需要冰敷,直到伤处的淤血化开消肿才能换成热敷,否则只会肿得更厉害。严岑明显是洗澡的时候也不记得将绷带取下来,以至于布条吸满了热水,变相热敷了半天。
许暮洲刚刚被迫听了半天严岑的事,现在看着他,不可避免地将这个人与宋妍口中的情况放在一起联想。先不说那次所谓的“任务身亡”究竟是主观还是非主观,光凭那些工作内容,许暮洲也觉得这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毕竟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接受了那么多负面情绪,时至今日,也只有严岑一个人坚持到现在。
许暮洲叹息一声,沙发被严岑占满了,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坐在茶几上,低头去解严岑脚腕上温热的布条。
他的手指刚刚触到绳结,就觉得严岑微微一动。许暮洲抬眼看去,才发现严岑似乎是被他的动静吵醒,眼神还有些不清醒的涣散。
“绷带太烫了。”许暮洲解释说:“我先给你解下来。”
严岑不知道听没听清,他从喉咙里闷闷地“嗯”了一声,垂着眼看着许暮洲的动作。他躺在那里看着许暮洲将绷带从他脚腕上一层一层解开,像只懒散的大猫。
“有冰吗?”许暮洲问。
“门口橱柜下装了冰箱。”严岑说。
他的声音还带着初醒的随意,有些微微的哑,像片羽毛轻巧地擦过了许暮洲的心口,听起来性感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