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年。
惊蛰前,三月初三。
皇太子遹被诬谋反,帝贬其为庶人。
三月四日,司马遹猝死东宫。
三月十一日,楚王司马玮逼宫,毒杀皇後贾南风。
当晚,齐王司马兰廷带兵入宫勤王,司马玮被捕。
三月十二日,司马遹平反,追复太子位号。
三月十五日,楚王司马玮在校场以逼宫谋反之罪,被公开处决。
至此,一朝大权尽落齐王司马兰廷之手。
宫闱之乱流下的血迹,很快被清洗一空。权柄几经易主,添加的是百姓茶余饭後的悄悄闲话,和由此带来的新希望。他们盼望著新主带来的政通人和,风调雨顺。
但很快,所有的窃窃私语被新的闲话所掩盖。朝廷派兵铺天盖地的找人,找一个三月十四日晚从齐王府走失的人。
洛阳三百里内外鸡犬不宁。
整整一个月後,齐王大司马似乎才找到了新的玩法,终於偃旗息鼓,整日沈溺在酒色歌舞之间。除此之外,大晋并无他变。杨骏、司马玮、司马兰廷并无多大的区别,或者权胄之人都并无多大差别。
没有多大的失望,百姓很快忘了几个月前的风波,继续为三餐劳作。温饱之外他们很快又有了新的话题。
"听说齐王要大婚了......"
洛阳城北十里有个梅子河沟,旁边官道人来人往上北、下南、左东都得由此经过,开个休憩的小栈比挨地里黄土朝天好,各路旅客也有个歇脚的地方,皆大欢喜。
小栈最里边那桌坐了两个汗流浃背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听到这话蓦地停住了喝水的动作,偷偷看向他邋里邋遢的同伴。那人浑不知觉地咬著烧饼,像是没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喝水的人也没多说什麽,两个人快速用食妥当,打了两皮袋水便要上路了。
临出门,小栈里那洛阳北上的旅人还在咋呼:"听说要娶的不是什麽仕族闺秀,就是个寒门女子......"
这两人俱人脚程惊人之辈,一前一後片刻间就没了踪影。但功力再深厚、轻功再好也磨不住长时间跋涉,路过双凤镇时只得向商队买了两匹骡子。
各付各的钱。
这时候天已经擦黑,其中一人看了看天色迟疑道:"二爷,不如在这里歇一晚上吧。"
那邋遢同伴正是苏子鱼,他笑嘻嘻的跨上骡子挥手便走:"你慢慢留。不送!"
灰狼叹了口气,只能跟著上骡离开,另寻他机给府里递消息。当初谁能想到苏子鱼跑出齐王府只去看了一眼绿珠,便连夜跳出城跑到了邙山方翰那里呢。现在府里怕也只是知道当晚自己用了令牌出城,至於是不是去追苏子鱼了,可能都不敢确定。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被王府离弃,定为叛逃了。
谁叫他一上山就被方翰关了一个月,半点消息都传不出去呢。
不过灰狼也可以理解方翰的心思。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希望这两兄弟分开,还有谁敢忤逆司马兰廷的意思,那就只有方翰了。
其实第五天的时候司马兰廷带人来过。当时他和苏子鱼正在後面山洞里打坐,他本来是想出声示意的,还没张口就被苏子鱼隔空点了穴。
灰狼看著前面骡子上的身影,他现在实在无法确定苏子鱼武功精进到了何种程度。一个多月前他就能轻轻松松翻越城墙,闭关这麽久灰狼可以明显感觉到这个人身上发生的变化,却无法说清究竟是哪些地方变了。他看上去十分自然祥和,一点也觉察不出高手会撒发出的凌人盛气。连原来那双黝黑透亮的眼睛,都愈发内敛,在他想隐藏时可以和乡下普通青年小子毫无二致。
看上去就是一个健健康康的普通人。
他知道,苏子鱼如果不让他跟著,自己已经毫无把握可以追著跟踪下去。当初苏子鱼翻墙离开,他发现只能用令牌出城时一度以为自己肯定会失去他的踪迹。但他并没费多大的力便找到了他。他知道苏子鱼是故意让他发现的,也许是担心自己,怕自己当时不依靠这个任务离开就会死路一条,也许是想帮他有借口出离那样的窘境。他无法确定,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需要确定,司马兰廷会赞成自己这个举动,就能让他继续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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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之後,奉正接到许昌飞骑传来的东西,半夜急急忙忙赶去大明居。
奉祥照例拦在门前,听说是灰狼传回了苏子鱼的消息,立马转进房里。
司马兰廷披了薄衫正跟一名娈童两名舞姬纠缠,听说是有了苏子鱼的消息稍稍停了一瞬,示意埋在他腿间的小娈继续动作,然後慢条斯理的抬起头:"说。"
奉祥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心里浮上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难受,老老实实把灰狼信里汇报上来的事说了,觉得司马兰廷并没有特别的情绪,又犹犹豫豫递上原信和一份包裹好的物件。看司马兰廷疑惑便解说:"灰狼说他在许昌跟人接头的时候被二爷发现了,结果二爷拿了这个给他。说是......给王爷的新婚贺礼......"
"砰"地一声,奉祥话还没说完司马兰廷便把手中的物件掼了出去,怒不可抑地挥开身边三人站起来。他冷著脸急促的呼吸,好半晌才平静下来,那几个新宠都是八面玲珑的人见势早抓了衣服急退出去,只剩奉祥和门口的奉正低垂著脑袋。
司马兰廷慢慢躺回榻中,松开捏得死紧的拳头,向奉祥道:"把信捡起来我看看。"
百廿四 路途见闻
苏子鱼甩掉许昌跟出来的探子时曾说了一句话:"如果再让我发现你联系他,我保证你以後再也找不著我。"
因为这句话,直到建康,灰狼都没联系过齐王府。
可能是怕被灰狼"出卖",苏子鱼一直没说他要去哪里,但过了淮水之後灰狼大概也猜到了目的地。
这一路上走得并不容易,风餐露宿的。为了躲避齐王府的追踪都尽量选择人迹稀少的地方,以免给人留下痕迹追踪。
苏子鱼此刻已经完全戒除荤腥,有野果子的时候还可以吃吃野果子,没野果野瓜的宁愿饿肚子也不愿意用灰狼烤得香喷喷的野味果腹。洛阳至建康这段路经许昌、豫州过淮水都是比较富庶的地区,也有借宿在农家的时候,偶尔可以吃上一顿米面,更多的是糠覈粞谷,却丝毫不见他嫌弃。
只是人越发显得瘦了,下巴都露了尖子。
快过淮水的时候,因为苏子鱼帮借宿的一家老夫妻插秧苗耽误了几天时间。其实沿途经过的地方不管在人家那里有没有歇过脚,但凡看见需要帮助的,出手从不遗余力,一路下来千金散尽,连身上的仅留的佩饰都送得精光。
那麽全心的投入其中,活像别人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
灰狼从没想过一个贵介公子能吃得下这些苦去,他反复思索苏子鱼的这些行为,从无法理解到心有触动,渐渐的竟有点分不清孰是孰非。天下之大,他不想背负那些和他不相关的命运,他没有那个责任感,但眼看著这样的苏子鱼,他却又无法全然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这一天,路过阳雨县。苏子鱼带著灰狼在一户人家讨水喝,门口叫了半天出来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瘸了一条腿。苏子鱼边喝水边跟人家聊天,没几句话连祖宗十八代都弄了个一清二楚。这屋主人姓徐,娶的一个瞎姑娘做老婆,二人原本有个孩子三岁的时候夭折了,前些年老母亲过世後,就剩这一瘸一瞎两口子度日。朝里赋税高,许家一贫如洗,只一些竹制盛器还算精巧,原来两夫妻有些编织手艺,就靠卖这些竹制物度日。
苏子鱼放下瓜瓢,回头摸了摸一路骑过来的骡子,就这麽把最後一点"家私"都送掉了。灰狼不言不语地也把骡子留在了许瘸子家。
苏子鱼都没了坐骑,他自然也不好再留,索性一并送了。
还好,出了镇子只有一天时间便可抵达建康。眼看越来越近,灰狼却明显感受到苏子鱼身上出现了些微不安,不禁疑惑道:"二爷究竟是要去找谁?为何如此顾虑?"
苏子鱼一怔,狐疑的看著灰狼,脚不停步:"不是。从许家开始就有人跟著我们,也许是我哥的人......照理说应该没这麽快......"
灰狼停脚想察看,被苏子鱼一把扯住,全力施展轻功急掠起来,足足向前奔了十几里,待翻过蒋山看见青溪方放松下来躺在地上喘气。他心里不禁埋怨自己失察,同时也大为汗颜。但苏子鱼吁了一口气拍拍屁股站起来,静默片刻却忽然道:"......嘿嘿,可能是我搞错了。"
皱了皱眉,灰狼倒是没有半点埋怨。苏子鱼自己过意不去,堆笑著:"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咱们今晚不休息了,趁月色不错赶一晚路,明早还能到上东明寺大餐一顿。"
当然,大餐也不过素菜而已。
两人席地而坐休息匀气,灰狼却全神戒备著,他并不认为苏子鱼会这麽乱开玩笑,无论如何方才之事都应该事出有因。
一炷香时间後正欲启程,前方密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二人觉得蹊跷停步观望著猛地又听见一声异响。像是谁的闷哼。那声音并不大,若是寻常人就忽略了,但以二人功力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灰狼略一迟疑,苏子鱼已经倏地闪身而往。两人一前一後赶到时,隐约看到远处林间一抹白影如鬼似魅般浮瞬即逝。
地上躺著两个男人,没有伤痕血迹,平平静静如睡著了一般。
灰狼见苏子鱼一动,急忙抢先一步上前翻查,哪知道才触摸著那人的袍子令人惊厥的事发生了。已经气绝的尸体突然从皮肤里股股渗出鲜血,经脉迅速萎缩干枯,皮肤也渐渐转换成被火烧过似的干黑焦皱,更诡异的是尸身却如冰冻过般撒发出阵阵寒气。
绕是灰狼这般见多识广的人也忍不住一阵心寒:"好生阴狠厉害的功夫!"
苏子鱼瞪大了眼睛,虽不见惶恐之色,也是一脸惊奇,低著头细细看了心里咯!一下,轻呼道:"该不会是......"想想又觉得不对,摇头道:"不该是这个样子啊......"
灰狼从二尸袖中收出两块木牌,苏子鱼接过一块来在月光下运足目力。只见木牌一面雕刻著五行八卦,一面雕刻小篆"上清"二字。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里都有一番沈吟。苏子鱼是个重生轻死的,佛家讲究寂灭随顺,这两人若是未死他定是要救的,既然已亡便再不多言,只在旁边念了两遍往生咒便离开前往建康,心里仍是思虑不休,两个人沈默地迎著月光赶路。
上东明寺是江左第一大寺。
主持慧海法师是道安的大弟子,慧远的师兄,莲宗一派的股肱。三年前带著座下弟子拜访庐山青莲华时见过苏子鱼,还送了他一串九眼天珠。
苏子鱼和灰狼到时恰好是早课开寺的时间,几个老僧推著寺门发出沈闷的"嘎吱"声。苏子鱼急著冲过去,里面一人急著冲出来,冷不防"!"地撞在一起。
苏子鱼揉著鼻子一看,那人光头大耳,眉清目秀,一双眼睛水雾蒙蒙的,永远都像没睡醒一般。不由得大喜欢呼道:"哎呀,师叔......"
百廿五 释天大法(一)
慧清倒没有他这兴奋头,揉著自己下巴看他,又瘦又脏活像比在山上寺里时更野了。叹著气说:"唉,你这倔孩子,果然跑来了。"
两个人拉拉扯扯重新站好,苏子鱼奇道:"师叔知道我要来?"
慧清翻了个白眼,扯著他耳朵说:"你哥掌政了,你怎麽不在他身边看著?"
苏子鱼哎哟,哎哟的呼痛。慧清到底心疼他,放了手,又去捏他鼻子。苏子鱼半是委屈半是真疼,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垂下来盯著地面,呜呜的叫:"师叔......"
慧清哪里还舍得埋怨,一把揽住辛苦投奔而来的孩子,叹道:"轮回因果,天道自循,果然半点不由人啊。"
苏子鱼挨在慧清怀里抽抽鼻子,肚子适时发出一阵叽里咕噜。
慧清大笑,和著寺庙里突然传出的诵经,苏子鱼恍然回到了庐山自己"家里",小脸迎著朝阳出奇的灿烂:"师叔我真想你。"
"还是师叔对你好吧?"
"嗯!每次我饿肚子的时候就想师叔的腌笋干......"
"臭小子!"慧清一巴掌拍在他後脑勺上:"小没良心的。"
苏子鱼皮厚不怕肉痛,涎著脸把灰狼拉过来给慧清介绍:"师叔,这是我朋友小灰。我们都饿了,你快带我们去斋堂吃东西吧。"
慧清又骂他:"来了也不知道先去看你师伯,就知道吃!"却仍旧招呼一个知客的僧过来带他们去斋堂。
"你师伯现在正主持早课,去吃点东西再见他也好。"
苏子鱼撇嘴:"师叔,你怎麽还这麽懒?带我们去花不了什麽力气的。"
慧清又一巴掌扫过去:"你当师叔我还闲得下来麽!我这儿赶著有急事,都被你这猴崽子耽误半天了。不行,我得走了,你给我乖乖呆寺里等我回来。"
苏子鱼心道,我不呆寺里还能去哪里?嘴上却胡说:"你要是去一个月才回来,我一个月不出寺不成?你要是一年不回来,我一年不出寺不成?你要是十年......"
慧清已经走远了。f
苏子鱼就转过脸去叫那知客僧:"师兄......"他在东林和白马寺习惯了,是个和尚都比他辈分高,见脸就称师兄倒把人家吓了一跳,急忙回说:"师叔,我是普字辈的小沙弥。"
苏子鱼乐了,有种身份突升翻身农奴的感觉,颠颠的跟著人进了寺里。
这顿饭是苏子鱼离开洛阳以来吃得最香最称心的一顿,用话来形容就是人生有此一顿余愿足矣。可苏子鱼又反省,难道我後半辈子就为了这顿饭不成?不禁对著眼前小山丘似的碗盘感叹:"果然还是没修行到位啊......"
吃过饭去见慧海。此时早课已经完毕,回来吃早膳的僧人有得嘀咕了,两人饿死鬼似的吃了人家三十多个馒头,若是慧清看到又得骂他丢脸。
慧海和道安的返璞归真,平易近人不同,和慧远高渺祥和,如旭日东照也不同。慧海体态雄伟,慈中有严气势不怒而威。他出家晚,是典型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四十岁上下见到道安为其折服,当即拜入门下。道安由慧海始收纳弟子适时不过二十岁。
苏子鱼数著慧海头上的九个戒疤,仍旧见脸熟的扬著笑脸:"师伯,对不住啦,今天早上多吃了点。刚刚师兄他们都在喊不够......"
慧海哪里会跟他计较这些,这一向庄重严肃的老和尚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你这猴子怎麽不回你师傅那里去,反到我这里来了?"
苏子鱼挨蹭上去,一脸讨喜:"是这样,师祖说师伯这里要组织各寺师兄师伯往西域诸国传道。第一站就会走海路护送佛舍利子到辽西伽勒寺,我特意来帮忙师伯的。"
站在一旁的灰狼这才算了解到他真正打的什麽主意,不由得心里浮出一丝忧虑。如果苏子鱼果真出海去了辽西,那王爷想找人就不那麽容易了。
"难得你有这份心。"慧海抚了抚雪白的胡子,慧深如海的眼内闪过一丝赞许。
苏子鱼当即登鼻子上脸:"是啊,师伯!你想师伯、师叔、师兄、师弟都是出家人,日常行事不方便不是?有我在很多地方就好打点了。再说了,我经验丰富啊!当初慧静师伯跟慧清师叔下东林就是我沿途打理的!"
这也亏得他能说得出口,当初也不知道是谁走到一半就被甕中捉鳖了。
慧海叹了口气,肃然改容道:"不过,传道之行恐怕会耽误一阵了。"
苏子鱼悒然不乐,嘟著嘴说:"师伯敷衍我......"
慧海目光如电,一个眼神就制止住了他的空话:"让你知道也没什麽。因为朝廷动荡,江左这边局势也不稳定,特别是我上东明寺旁边还有上清道虎视眈眈。佛道之争由来已久,斗法、斗理、斗经都没有什麽,只是这中间难免还牵扯到朝廷势力予以干涉。本来魏华存此人行事并不出格,即便这几年上清道竭力发展也并未打击到我莲宗。只是近来,上清道教中似乎起了异变,行事大改,作风狠厉不留情面。不光是上东明寺,很多门派乃至朝廷都受到了牵连。此时各寺内再抽出人手前去西域各国传道,恐怕并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