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卅六 北上之旅(一)
草丛边流萤飞闪,满天星光璀璨,隐约的天河旁新月梳云。
廊下,司马兰廷从码头回来便一直守在司马攸门口,不进不走,站了快两个时辰几成石柱。子时将近,奉祥来请他休息,身後吱呀一声,司马攸也开门出来了,盯视儿子磐石不动的脸叹了口气:"廷儿,去歇著吧。你站在这里会让我分心的。"
司马兰廷抿著嘴低头看草,半晌抬起脸来,面上也没有委屈气恨,一片沈寂。
司马攸一瞬不瞬的回视他,如果说那个儿子像他的忘年之友,那这个儿子便相差太远,明明感情深厚却别扭非常。司马攸负手望天双目深邃莫名暗暗一叹,终是心有歉然招手要司马兰廷跟他进屋。
等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司马兰廷冷著脸进来了。坐在离他最远的垫子上,盯著墙角。
司马攸即刻想起每次见苏子鱼,那孩子总是挨挨蹭蹭非挤到人眼跟前凑著不可,再看向司马兰廷眼中不得不多了一分无奈疼惜:"廷儿,可是舍不得?"
司马兰廷想起恨事眉头一皱,看向父亲的眼神竟然带了两分凌厉。
司马攸不以为忤反眼带笑意。
司马兰廷一省,又瞥开眼睛盯著墙角,听他父亲柔声道:"我虽因修炼断情却真真记得你幼时诸事,故而心中明白你和子鱼不同,必定难舍之情更甚。也知晓我只身一去,必定害你非浅。你少时已显重欲执念,我曾以为这性子适合庙堂得志,如今却已参透。生死,命也。譬如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皆物之情。唯善於把持身心者,掌握天地规律在手,才能收放自如,不受伤损。你这性子我却是最为担心的。"
司马兰廷眉心微微跳动,听出司马攸话语间存留的细微亲情。魏华存说得不错,无论如何血脉天性并非轻易割舍得掉的。不禁稍稍有些动容,看向司马攸的眼睛终又带了一丝依恋。
司马攸现出隐含深义的笑容,接到:"你现今可以说权倾天下,但不瞒你说这不过是镜花水月。本来天机不可泄漏,但我有另外的打算,说与你听也无妨。天下大乱将至,谶语示警零星而出,这些预兆想必你并非一无所察。"
对上司马攸询问的眼神,司马兰廷想起慧远、道安曾对他说过的话,又想起那童谣和朝廷收到的一些上报却固执的不发一言,倔强的和父亲对视。
司马攸却没有往他瞧来,他眼望窗外星空,透出一股冷情的淡薄:"不久之後天下会有近三百年的血腥动乱,适时遍地杀戮,天下腥膻。你弟弟我是不担心的,他佛缘深厚,自有高人庇佑,但你若执意其中,杀祸缠身只得死路一条。"
司马兰廷听得寒意顿生,几乎从头凉到脚,却听司马攸缓道:"因而此次下山,我尚有一个想法。你从小学习释天则的根基稳固,资质上佳,我欲引你入道,望你舍弃外物和我同回天极宫潜心修行,这才是真正脱离天命掌控之法。"
司马兰廷闻言大惊而起。他脸上变了数变,心里起起伏伏掠过千百念头,一时间纷杂无序。
司马攸的提议让他忍不住升起一丝欣喜之情,"弃子"心理渐渐消散。但随即,司马兰廷想到了更多责任:走到今天有这麽多人为其效命献力,他能一走了之吗?苏子鱼前往塞外诸国传道,西秦也在行程之内,虽是自投险境难道他能不管不顾麽?洛阳、许昌、齐国偌大封地家业就如此全然放弃了麽?
他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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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漫天。余辉洒落在草野树丛上,交错出班驳的阴影,照映出格外沧桑的绿色,亮中有黑,黄中透碧,有一种草木茂盛充盈的味道,这也是夏季的味道。
从建康到辽西其实也可以走陆路,但因为要护送佛舍利子,为防万一慧海和道安一早就商量定了走水路以求稳妥。一路北上虽花费掉月余时间,船上航行却是难得的清闲平顺,到达辽西後倒也风光,伽勒寺盛典相迎,苏子鱼跟著慧天、慧空、慧静、慧清几个老和尚大开眼界。这鲜卑人和他原先所想的野莽大汉相差甚远,个个皮肤白皙,鼻梁高直,五官分明,实实在在的大相径庭。
在伽勒寺开坛十天讲说经文,之後一路西进,过上谷、平城至盛乐善若寺才算完成燕国这一段,随後要进入西秦。苏子鱼原本对西秦多少有些介怀,如今得知司马攸未死对西秦也就心病尽去再无顾虑,看够了燕国风光,再赏赏西秦风景也是乐事。
这日,苏子鱼趁空溜出盛乐城外放马撒欢儿。出城即见浅草合围的彩色石滩上有汩汩泉水流出,在空旷的原野上仿佛回荡著清越的琴声流向苍翠的松树和茂密绿草环护的远方,各种飞禽在林间飞翔,在水中嬉戏。
在辽西时还好,虽然风俗迥异,但周边风景却和中原相差不大,只是一路西进才渐渐感受到异域精彩。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与天际相连秀丽而壮阔,一马平川走过来发现燕国城镇多是被草原包裹,城镇外就是草原,很多村镇其实就是一大群帐篷组合的,逐草寻水而居,自由无限。
夏季是塞外的黄金季节,盛乐城外牧草水源丰厚,这时候帐篷繁多,人气颇旺。苏子鱼顺著河流跑了一圈,累了便躺在一块草坡上肆意打滚翻身,眯著眼看落日红霞,风中传来乐河上鲜卑人的音乐喧哗之声。苏子鱼滚啊滚,翻到灰狼身边:"小狼哥,你看那些鲜卑人是不是在过什麽节,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好不?"
灰狼侧头看他,眼中隐约温柔之意,坐起来身来目射远方:"我先去看看再说。"苏子鱼拍拍屁股跟著站起来,跨上从善若寺借来的马,道:"咱们一起去。"
灰狼蹙眉思度,燕国和大晋近来和睦,未见什麽小动作,况且鲜卑人乐善好客一路走来倒确实少有不愉快。这一段时间跟著苏子鱼,是灰狼平生最为悠闲无聊的时期,活脱脱放了一个长假,他也不想警戒过严无端端地弄得大家头脑紧张,草木皆兵。既然无甚危险,何必坏了小孩子兴致。因而一前一後和苏子鱼打马向音乐热闹处赶了过去。
百卅七 北上之旅(二)
两人操著几句半生不熟的鲜卑话,仗著厚脸皮和艺高人胆大没弄明白人家是在庆祝什麽,愣是加进去胡吃海喝。一个笑脸乱送装可爱,一个啥话不说装硬汉,过得很是顺畅适意。
苏子鱼自建康出来便在师伯师叔鼻子底下,毕竟规矩,好些时候没沾过酒了,这一下解了禁还能不喝个昏天黑地?但这北地的酒比起中原诸酒的缠绵醇和烈性多了,世人都知道苏小哥酒量差却豪爽无比,一向来者不拒,人敬他一杯喝一杯,大口大口流水似的,倒是宾主尽欢,可没多久那黝黑的皮肤也遮不住双颊绯红了,"砰"地一声醉倒地上瘫软如泥。
牧马人却喜欢他这性子,善意笑著把他交给灰狼照顾自去找新的乐子。灰狼看他人事不知,只得坐在一旁等他清醒,不是不能扛著人回去,到底不恭敬,不到万不得已灰狼做不出这种僭越之事。
月近中天,音乐和人的喧嚣渐渐沈寂,只有稍远处一堆人还闹腾得厉害,灰狼周围也只剩下几个跟苏子鱼一样的醉汉,低头看旁边呼呼大睡的人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灰狼只得一口一口抿著酒静坐望天。
正想著要不要去找两张毯子来给苏子鱼就听见有人拖拉著走近,身後帐篷进了人,虽说去不了多久但把苏子鱼一个人丢下仍是不大放心,灰狼犹豫著,帐篷的响动已让他尴尬止步。起初是急促的呼吸,伴随身体交缠衣物摩擦之声,慢慢的变成男人的低吼和女人的辗转呻吟。
虽不是拘礼薄面之人,此时也不好打扰人家,灰狼打定主意想找其他人借住一宿便架起苏子鱼朝十几步远的小帐篷走去,才走近几步又停住了,那帐篷里也同样传出呻吟浪语肢体交媾之声,似乎......还不止两人......
灰狼怔了怔,拖著苏子鱼又向前几步,蓦然发现整个草原都升起了这种白色的临时小帐篷。这是......灰狼浓眉微蹙,霎时想起鲜卑人的季月大会。
北地风俗和中原不同。这里民风原始而开放,有掠女为妻,群婚走婚习俗,而一年四季中的季月大会更是鲜卑人於乐水上,饮宴配合之会,所以放眼望去全是这种临时搭建的小帐篷,整个草原营地春光处处......
原来是误进入季月会了,好在人家对外来之人无甚兴趣没什麽纠缠。灰狼定了定神,暗道只能架著苏子鱼离开。哪知道苏子鱼醉得懵懵懂懂的居然八爪鱼一样缠上灰狼腰间,口里轻呼著:"哥......"
灰狼大惊,一把推开他,立即觉得不妥在苏子鱼倒地前又一把拉住。苏子鱼醉梦中双眼紧闭,用力不知轻重下意识反手抓住灰狼手臂,五指深陷,灰狼痛得皱眉却听苏子鱼呼吸突然急促,有些伤心有些惊忿地嘟嚷:"你为什麽喂我吃毒药......你为什麽要毒我?"
一时之间,灰狼连疼痛都忘了,默然心酸。苏子鱼想是梦到什麽嘟嚷一句便沈静下去,只顾酣睡。灰狼暗叹一声,终是扛起苏子鱼朝自己马匹走去。
这营地离盛乐城也没多远,只约二三十里,灰狼把苏子鱼放在身前,一手圈著一手操控马缰,另一匹马栓在马鞍上让它跟在後面走。入夜後草原上气温偏寒,却是风清月朗,辽阔依旧。灰狼全然顾不得其他,行进迟缓,苏子鱼烂泥一样扶坐著都困难,还得顾著身後的马,哪里能驰骋得起来,怕是走到城里已是早上了。才刚走了几里地,忽听左前方有马蹄声飞速驰来,灰狼心下戒备干脆停下等人过来,不多时便见三骑纵马靠近。显是也看见他了,马速有所减缓。心知对方也有所戒备灰狼反放下心来,明白不是盗匪一类,等人骑马近了不由大喜。
那三人身形熟悉,明晃晃的月光下,照出奉勇、奉勤、奉磊的脸来。
互相一照面皆是欢喊出声。奉勇三人下得马来出示了司马兰廷的令牌,围著灰狼一脸兴奋:"还好我们在高处看见灯火朝这边来了。"
"你们什麽时候到的?我正想著府里也该派人来了。"灰狼端坐马上,并不显激动但和往常的淡漠却是大大不同。
"今日下午到的,等了好长时间你们一直没回来,趁领路的小磊还在便出来找你们了。二爷这是这麽了?"三人这才发现苏子鱼不对劲,这半天了居然没一点反应,仔细一嗅,奉勇嗅出了浓烈的酒气:"又喝醉了?"
灰狼有些好笑,低头看看苏子鱼:"他也不是时常喝醉。"
奉勤正帮他把後面栓著的马牵开,闻言一撇嘴道:"小狼哥,应该说他是不常喝酒,可每喝必醉。"
苏子鱼咂咂嘴儿,慢慢感觉到口中有熟悉的药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心中却还没完全明白,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在善若寺的客房内,窗外鸟鸣啾啾,屋里满室明亮显是日头已高。他挪动两下,头脑虽有些混沌却并无不适,正高兴,对上了奉勤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
苏子鱼霍地坐起来,惊疑道:"小勤啊?我不是还在做梦吧?"
奉勤把手里的热巾帕递给他,侧身露出後面坐著的奉勇。
奉勇微笑著:"昨夜我们喂了解酒药,二爷现下头痛麽?"
苏子鱼眼睛一溜,见屋里除了勇、勤并无其他人,放下心来,用热巾帕胡乱擦了两把脸,嘻嘻笑道:"还是小勤好,你们怎麽在这里?"问著问著自己醒悟过来,锁起了眉头。
奉勤又帮他换了一帕,也嘻嘻笑著应对:"我们想二爷了呗。"
苏子鱼嘴角一挑:"怕不是想我才来的吧。"
奉勤想不到他一向随性和乐也能这样拿话堵人,一时不知道怎麽反应。奉勇接道:"虽是王爷担心让我们来照应,可二爷觉得小勤说的就是假话麽?我们自己也是十分想念二爷,时时记挂著。二爷忘了?我们可都是你府里的人。"
苏子鱼听他著话里颇有朝向自己撇清司马兰廷的意思,不由得好笑,想起分家那碴儿和往日情分也不好再拿乔,干脆直言道:"王爷叫你们来做什麽?"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苏子鱼这回生大气了,不容易糊弄过去也直接挑明了说:"王爷送老王爷回山了,一直放心不下二爷,叫我们过来跟著照顾。另外,王爷得知二爷行程心里很是不安,让我们来劝劝二爷不要踏入西秦境内。我们从建康上来还顺道去了一趟翼州赵王属地找郑方圆大人,这里有他书信一封,也是劝二爷莫入西秦地界的。"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苏子鱼。
百卅八 北上之旅(三)
接过信,苏子鱼心中微微震荡,司马兰廷知晓自己不会乖乖听他的话,竟然特意搬出了郑叔叔,看来确实不便草率入秦。
就是不知这凶险会不会危及到师叔师伯他们。苏子鱼仔细展开信笺阅读,说的却是多年前那桩旧事。虽是旧事,但西秦包藏祸心已是一览无遗,一时间他思绪纷杂紊乱,想到母亲和苏卿怀,又想到杨骏,连带的年前那场血腥也一并涌上心头,心中立时郁闷伤怀,感慨万端。
"我知道了,跟师叔他们商量後再说吧。不过我跟著师叔他们出来,现在路程还未过半绝无自己因为害怕祸事临头而逃回中原的道理。"苏子鱼慢慢把信折叠好放入怀中,一双清澈坦然的眼睛流水一样望著奉勇。
奉勇原也没指望一说就能打消他的念头,见他肯听进去一二已觉不错。当然,二人也不肯放弃继续劝解,又缓缓道出隐情来:"王爷知晓西秦胸怀旧怨图谋不轨是去年秋天郑大人来访的时候。郑大人曾对王爷提起过八年前的旧事,目的是请王爷注意二爷安全,因为牵扯到西秦,王爷不敢掉以轻心特地著西秦的细作查探了一番。西秦的起意二爷想必也能猜到一些,现在我们才知道老王爷原来没死,但西秦那边恐怕是早就有怀疑的,况且那边国主迁怒到二爷身上也是常情。"他小心看了一眼苏子鱼,见他低额垂眼听得倒还专心,又继续道:"西秦国内一直有人受令潜入中原查探公主殿下和二爷的消息,直到八年前才查到苏大人府上,因而有了那场祸事,但当时西秦国主乞伏国仁重病去世也是西秦停止纠缠的一大原因。"
听奉勇把前前後後大约交代了一遍,苏子鱼不置可否手指在重溟上摩挲滑动,他想起了去年生日的时候司马兰廷引他去盗来层霄发现了八年前的旧事,过後也怀疑他哥是不是早就知道匕首中藏有信函,如此看来有可能是郑叔叔说的,司马兰廷倒确实是用心良苦。
淡淡哼笑一声,从床榻上起来走到盆架边自行洗漱。
奉勇跟在後面再接再励:"现在的西秦国主乞伏坤明是他的大儿子,虽然一直没表现出强烈的敌意,但王爷的觉得旧怨并非烟消云散,还是小心为妙。毕竟,乞伏国仁会早早过世,当初追杀老王爷时留下重创便是一大原因。所以,二爷是不是考虑不入秦为好,以免事端?"
苏子鱼慢慢漱了口,懒洋洋的说:"你们真当我不知轻重,四处惹是生非麽?既然都说得这麽清楚了哪里还能硬往里头闯,可我刚也说了绝无丢下师叔他们自己逃掉的道理。所以正寻思著是不是改改路程,先去凉国、柔然等地,西秦留到最後再说。"
奉勇二人见说成这样苏子鱼仍不肯打道回府心里有些失望,但察言观色觉得也不算太坏,起码後继可图,总比他置之不理或者反其道而行之来得好。毕竟苏二爷这性子没个准还常常喜欢唱反调。奉勇悬著的心慢慢放下来,只好催促他:"那二爷得快些跟大师们商量了,听小狼哥说再过几日就要启程离开鲜卑了。"
苏子鱼"嗯"了一声,突然脸色一变,跳起来抓耳挠腮团团转圈:"不好,不好。我昨晚喝多了点,怎麽回来的都不知道,今天又没去早课,那臭和尚肯定不会放过我。"
奉勤看他一脸焦急,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在府里称王称霸的主到底还是有制伏得住的人,心中有些窃喜,却是不敢明显表现出来,整整嗓子劝慰道:"一早就没见到小狼哥,可能他去给二爷说情了,二爷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