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册九 无援之战(四)
天气骤变,攻守双方同样受到影响,公平得很。不过领著开路大军浩浩荡荡,杀奔平阳而来的乞伏易仁并没有打算连夜袭击,一来突袭之法不再适合,二来晋朝这般情况下平阳之於他就像一道摆在桌上的大餐,势在必得却无须慌忙下刀。他完全可以从从容容慢慢地切,免得划伤手指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天刚擦黑,秦将赫连云领三千铁甲先锋到了平阳十多里外的城山山道。此时,风越发的大了,天地间一遍飞沙走石,未知的大山丛林乱舞,呈现著张牙舞爪的形态分外黑郁,山道林间却见前一排鲜红的旗帜突兀的立著。赫连云勒马皱眉,不再向前。一纵军尉随後道:"如此怪异且休上前,晋人必有伏兵所图。"
赫连云一骑飞马报豫武王乞伏易仁。
乞伏易仁道:"必是疑兵,无须惊慌。晚间定於城山东口安营扎寨,需杜绝惊扰,你速进兵探查,若遇晋人兵士立即全歼立威,却不可贪进太远。我当催军继至。"
赫连云复重回城山山道,提兵杀入,至林下追寻确无一人。这时天已经尽黑,空中无月无星只闻风声莎莎作响,忽地,林内一阵飞蝗似的火箭狂射而出,火借风势赫连云面前霎时一排火海,转眼成冲天之势。
马匹受惊,嘶鸣後退。
赫连云心头大怒,引军寻断路放火之人,但火势连续不敢直前。正忘了乞伏易仁的嘱咐,欲绕林而往,林内忽升起腥臭的雾气一阵阴阴森森的冷笑後,四周兀地充斥满无数亡灵厉鬼的怒吼桀怨声。那刺耳的泣叫嘶吼瞬间夹杂弥漫在整个火海之上,穿过劈啪作响的火舌一声高过一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火光那头更似有无数魔怪在挣扎扑腾欲冲过火网抓扯过来,赫连云正觉异诡震魄恐怖平生,迎面一血肉模糊的巨大面孔,丈长的利爪当头照下。
周围顿时惊叫四起,军士自相四逃。群魔厉鬼夹杂火势席卷而至,紧追不放。
乞伏易仁引兵继来,乍见前方火势滔天,赫连云兵马从道林间疯狂冲出,身後漫天鬼影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巨魔硕怪、狰狞厉鬼携著满天怨气与厉气,朝著己方汇聚。一切怨魂厉鬼,似突然破开牢笼,倾巢而出。万丈血浪以翻江倒海之势,汹涌奔腾。十丈高的三眼夜叉立在火光上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死亡气息仿佛铁网般沈沈笼罩过来,要把人撕碎吞噬。
本来好好行军的队伍顿时惊乱。
乞伏易仁大惊之後,很快冷静下来,喝止曰:"这是障眼法,不可自惊!"
但各种疯狂哀求声、哭喊声、惨叫声相互交织在一起,响彻整个大地,完全淹没了他的声音。眼看士兵大乱盲目混逃,落马夺路者不知凡几,践踏死伤者无数,西秦大军来时路径却一朵朵遍布绽放的青莲,西面天空青黄赤白间错纷糅,十方虚空成七宝色祥瑞集成,天雨宝花,缤纷而下,佛音梵唱隐隐天际,一尊巨大的观音像端坐莲台,一手托净瓶,一手指著回路,宝相庄严。
为魔障惊扰的五万兵士,狂躁疯乱为之一减顿觉所依,掩面而泣,四下往回路散离而去,前方有了菩萨指引,东方无数阴啸怒吼,大大小小的鬼脸妖魂渐渐被抛弃在脑後。及至马蹄刚远"轰"地一道霹雳撕裂天空,万千恐怖异灵立时消散得一干二净,鬼哭神嚎再不复闻,四周重现大风飒飒的夜黑。
林中,离方才赫连云立马仅三尺处,有一人浑身透湿,脸无人色瘫倒在树下,大口大口的喘气。不多时,酝酿多时的雷雨倾盆而下,树下那人一动不动连喘气都更困难了,模模糊糊察觉有人靠近,但朦胧间只能看见一个轮廓。突然又一道雷电划过长空,照见前方来人毫无表情的脸孔,如同一尊石刻似的目不斜视直望著自己,转眼後,又沈入更暗沈的模糊中。
间隙之间,苏子鱼看清了那人虽然面容陌生却无比熟悉的眼神,似乎身边泥土的腥气和进了一丝淡淡清幽的兰香味。安心的跌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回复时全身重得如同负铁万斤,头痛欲裂想要死撑著醒来却无法做到,即刻又晕死过去。转瞬,似乎听到两人对话,一人声音就在头顶甚为清晰:
"......虽然并非毫无抵抗之法,如今孤王却不愿趟这滩浑水,西秦人随即便会卷土重回,越名好自为之。"
......
"如此我便将兵符留给你,尚可调动洛阳数万中领军,或可助你一臂之力。只是许昌你家里已经投靠司马乂,不日就将招你回去,恐怕届时你无法违抗。"
......
再次有意识时,身体仍然酸软重逾过山,头痛却稍微减轻了一点。他知道这是功力灵识消耗太巨,力竭之故。好不容易支撑著睁开眼睛,一阵发黑昏晕,等终於看清周围,对上一张陌生的面孔。那眼睛一亮,却不是司马兰廷。
他转头轻呼:"主上!"
对面靠墙之处有人立时靠了过来,陌生的面容对上他眼睛时满是惊喜。这下苏子鱼看到了来人熟悉的眼神,想叫他一声,却是无法,喉咙里咯咯直响。
先前那人轻轻扶他起来,慢慢喂他喝水。
苏子鱼心头高兴,想抬起手指拉对面那人的衣衫,却丝毫不能动弹,甚至吞咽别人喂下的水都无法随心所欲。
坐在他对面的司马兰廷慢慢收敛了脸上的喜色,浮现出愤怨凶狠。扶他之人转身放置杯盏时,苏子鱼被他哥提著衣领一把扯近,陌生的面容有些扭曲,眼睛里烧起簇簇怒火,扬起巴掌"啪"的就是一耳光。
正努力扯著笑脸的苏子鱼,立时重回黑暗。
这次醒来没过多久,感觉自己被人搂在怀里,手被紧紧握著,有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在颈内。
百五十 勿失勿弃
一场秋雨一层凉。永熙三年入秋後的最後一场雷雨就这麽过去了,甚少人知道这场雷雨中曾经发生过那样的故事。它延迟了西秦大军对平阳的进攻,整整三日。
这三日使得守卫平阳多添了些许时间准备,在今後的攻防战里,大晋边防也因此越发惨烈。这多支撑的一段时间对於风雨飘摇的大晋朝并无实质性的改变,内忧外患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会因此少了去,无端烽火连年起,多少儿郎丧胡尘。兵戈四起的时代,百姓会受的苦还是在受,战场上会丧命的勇士仍会丧命,即使不在平阳也会在晋阳、定阳、襄阳......
即使如此,毕竟更多的百姓因为这三天转移到了内地,也有人自此一生躲过兵灾横祸的,倒也能算功德。
而这些,苏子鱼这都不知道,也想不到。他因为行功耗功过度,一身经脉脆弱不堪,一直处於浑浑噩噩中。
幻化神通的半调子大师本来没达到神通大成的境界,只因为克化了两种法门融道、佛为一,体用双彰才能提升迅速,勉强支撑高僧才能使出的神通幻境。但毕竟基础不厚,即使他可以一边耗费一边用释天大法引气入体,练气为神也经不起如此巨大的消耗。按照司马兰廷的诊断,苏子鱼是有可能至此武功全失的。
和苏子鱼分开快两年了,思念得太久,担忧得太久到现在全化作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酸、甜、苦、辣、喜、怒、恨、爱......司马兰廷只想紧抓著他,捏进自己身体里融合再融合,让又黑又瘦又臭又脏的讨厌鬼再也跑不出,逃不掉、脱不开!
司马兰廷环抱著讨厌鬼,面孔如霜却小心翼翼。
苏子鱼唔了一声,又一瞬睁开了眼睛但很快眼皮一搭又闭上了,整张面孔埋进他怀里,大半是无意识的。
司马兰廷把他整个人往自己身上再靠了靠,抓著他的手放进自己衣服里,亲吻他的头发。山里清冷,屋子中间只得烧了火塘助病人御寒。此处是离平阳不远的小山村,司马兰廷本想带著苏子鱼尽快回到自己控辖下的青州,觉察到他情况严重後却不敢轻举妄动了,只能藏匿此间等苏子鱼恢复一些再做打算。
齐王大司马仍处在腹背受敌中,想要他命的人不知凡几,因而此番出来事出保密只带了影青和影红二人,如今灰狼已经拿了红输的解药,赶往曲城。入住这间狩猎人小屋後,青和红轮番在外打探,带回消息说西秦已经开始攻打平阳。
司马兰廷暗暗一叹,火光下的脸显得越发阴沈了,第二日白天冒险给苏子鱼施了针灸运功,足足四个时辰。
晚间,苏子鱼倒是真的醒了。
"苏子鱼,以後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司马兰廷俯下身去,鼻尖对鼻尖看著他,眼睛对著眼睛:"你那麽心善,怎麽就不可怜可怜我?"
苏子鱼脸色很难看,但眼里带著无可掩饰的喜悦,柔和却不失倔强。看见司马兰廷火冒三丈底气有些虚,两年前司马兰廷拿药毒他的事已经隔得太久,久到他早已淡忘了心痛再也支撑不起足够的恼恨去和司马兰廷分庭抗争,只得悄悄移开眼睛,再偷偷的瞟他。
司马兰廷看他这样,又心疼他在病中到底再硬不起心肠来,只觉得疲惫不堪,什麽都无心打算了。好一会儿,终於扯出一个笑容来,很难看,不知道是苦涩还是嘲讽。他平静的问那双躲闪的眼睛:"死了怎麽办?"
苏子鱼不解。r
司马兰廷说:"你死了,我怎麽办?"
苏子鱼一愣,听他哥径直说著:"我什麽都在为你考虑,可是你呢?一跑就是两年,三番两次跑去送死,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外面我会担心,你死了我会心疼难受......你做这些事时有没有想过你不是一个人,你不是无牵无挂的苏子鱼!"
就这麽直白的点明了。没想到司马兰廷也会说出这样的话,苏子鱼心里引起了极大的震动,霎时觉得口干舌燥,从司马兰廷的眼里他体察到了心酸,回不出话来。
影青舀了热水端过来,司马兰廷轻轻扶他起来喂他喝水。
苏子鱼一边吮著放到他嘴边的勺子,一边看他哥,有些复杂情绪浮上心头。
司马兰廷神色很淡,平静得有些冷漠:"如果我死了,你怎麽办?"
"还有没有人这样侍候你,渴了给你倒水,伤了给你治病?还有没有人时时刻刻担心你,怕你遇到危险受到为难?还有没有人在你闯了祸给你善後,有没有人关心你穿得不好吃得不够?还有没有人这样提心吊胆,处处考虑你的喜好依著你的心性......如果我死了,你怎麽过?被关在西秦的大牢里,还是死在城山过道的树林里?"
这连篇累牍的询问,苏子鱼像被人重重撞击了一下,眼眶红了。
有一天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再没有计谋狡诈的齐王,也没有给与他一生之中最多宠溺、幸福、温情的哥哥,一切都只能成为回忆。夜里,没有相拥而眠的人。新年,没有牵手看爆竹花灯的人。生辰,没有给他套上新衣服後轻轻吻他的人。灯下,没有等著自己一起吃饭费尽心思讨好他的人,再没有所爱所恨所想所怨的他......不是没有想过,是不够狠心想下去。
不知那里来的力气,苏子鱼突然伸手抓住司马兰廷的手腕,泪有盈睫,如滚滚的珍珠顺著他的脸颊落下。
影红接过司马兰廷手中的碗,顿了顿,突然跪下告罪一声道:"老王爷说天下大乱要殿下及早脱身,本来......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在殿下来说乱世也有乱世的趣味......可殿下考虑到二爷。二爷必定不惯那样的局面,自一年多以前殿下开始慢慢将家业兵力转移隐藏到了青州,决定放弃中原的一切。甚至还在青州外海上找到一座小岛修筑壁垒,即使以後青州没了,我们还可以去岛上生活,以中原的混乱谁也无法威胁到我们。殿下甚至命人去长沙接来了二爷的亲戚,使他们避过战祸,算是替二爷报答苏府养育之恩......如果二爷有个三长两短,殿下这些苦心就全部白废了。还请二爷为殿下,为大家都多多保重,不要再以身涉险。"
苏子鱼闭了眼睛,无法说话。
番外篇 不久以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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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玉醒来的时候暑气大退,窗外下著淅淅沥沥的雨,落在树叶屋檐上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一宿没合眼,好容易把出船贩酒的账目整理清楚,原只想稍稍休息会儿的,这一睡就熟了,也不知道是什麽时辰。屋里燃著一豆灯火,可能是童儿趁他睡觉时点的,怕他醒来又撞到桌椅。搬来这里後条件自然不能和洛阳齐王府比,蜡烛用得少了,只在节庆的时候当作点缀,就连王爷那里都是一样。
四周静谧,除了雨声隐隐还听见远处有些喧哗,他眨了眨眼睛跳起来依在门口张望,心中霍霍跳动脸上满是希翼和紧张。
这个地方自然是看不到什麽的,童儿踏著鞋子跑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周小玉这幅眼巴巴的样子。
"公子,公子,听说王爷已经把青洲和东郡的人马都撤了回来,以後大家都不用再几处跑了。"
周小玉一把拉住童儿,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同时写著不安和兴奋:"他回来没有?"
童儿脸上有些涨红,小声道:"人太多了,我靠不近,问了几个人都说不清楚。"
周小玉失望之余更是不安,急急抓过竹伞踏入雨中往人声喧哗的码头跑去。
码头被十多艘大大小小的楼船围著,一片繁忙人声鼎沸,却还算有秩序。士兵从他身边匆匆而过,这头大叫著搬人,那边吼嚷著运物。不断有伤兵从眼前抬过,周小玉努力瞪大眼睛搜寻却一无所获,渐渐有些茫然无措只得努力往前头钻行。伞是无法再撑了,脚下也被雨水泥浆侵得透湿,周小玉仗著身板小,硬是挤到了前头。
却没见到那人身影。指挥秩序的是奉勇和张守正,周小玉越加迷茫不安,抓紧衣袍的手有些颤抖。肩头突然被人重重一拍,他极喜回望,对上苏子鱼圆溜溜明灿灿的眼睛。
"二爷......"
苏子鱼一把拉过他的手,把右手扶著的伤员交给奉勤便往回路挤:"你怎麽跑这里来了?毅哥不在这里,去正堂述职了。"
周小玉的担忧害怕霎时放下了一半:"他没什麽吧?"
"没什麽,好著呢。"
苏子鱼回头朝他笑笑,拖著他大刀阔斧的往前冲,比来的时候快了几倍,不多会就进了园子绕到正堂。周小玉不肯上前了,站在檐下笑:"我就在这里等著。"
苏子鱼拖不动他,周小玉的固执坚持在他看来像可怜兮兮的小倔驴,只得放开他的手腕自己冲进大堂。有他一搅和不多会里面就散了,奉毅头一个冲出来,檐下的身影一颤忽地像他投来,两个人紧紧相拥。
屋里一同述职出来的同僚笑著从他们身边经过,急切著回家找自己的亲人朋友。
奉毅轻轻的吻不停落在周小玉光洁的额头上,颤抖的眼皮上。司马兰廷站在门口看他们,冷然的脸上隐有一丝笑意。
周小玉在手臂裹著伤的奉毅怀里抽抽噎噎,微微上翘的眼角不断有泪水渗滑,长密的眼睫毛湿漉漉的,轻轻颤动,白玉一样的小脸上有一抹淡淡的潮红。我见犹怜的样子。
司马兰廷突然把周小玉的脸换成了苏子鱼的模样,心里涌起一股柔情,如果子鱼也有这样的表情那该多可爱啊?
转身向里望去,苏二爷竖著眉毛正用敲冰的小锥子敲著地窖里才拿上来的冰块,一锤子下去只破成了几大块。苏二爷不耐烦了,举手就是一巴掌,冰块成了冰渣,於是得意洋洋的捡起来往酸梅汤里搁:"小东西,看你跟我玩硬的。"
司马兰廷微微一笑,又暗叹一声,我见犹怜?看来只能等下辈子了......
苏子鱼盛了满荡荡的两杯盏,端著往外走。
"哪儿去?"
"毅哥他们不是还在外面麽?"
司马兰廷上前揽著他的腰往回一带,衣袖一挥堂门应声而关。这孩子还是这麽没眼力,这时候谁喝得下你这酸梅汤啊。
"别打搅人家,赶快喝完回屋了。"
苏二爷有些不满,刚刚人走得太快眼前一大盆酸梅汤端上来都没动过,趁司马兰廷没留神整盆端起来咕嘟咕嘟灌进了肚子,他哥来抢的时候已经没剩下几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