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乱冲他摇头,矢口否认:“没有。”回答完钟绛后闫乱低下头,没再给钟绛问他问题的机会,闷着头钻进渐渐大起来的雨里。
钟绛依然眉头紧锁,眸间闪过些不靠谱的猜疑,但那思忖只是一晃而过,回过神来后又匆匆朝住院部走去。
闫罗汉的梁溪之行本来只安排了一个周末,因为偶遇了自己儿子所以把原本的机票改成了周一傍晚。
“你这脸,真不是给打的?”周一中午,闫罗汉把闫乱叫出了学校,目光透着精明盯着闫乱脸上还没消下去的几块不明显的伤。
闫乱低头摸了摸脸:“跟人打架弄的。”
“跟谁?”闫罗汉顺着闫乱的话问,嘴里混不吝地叼着烟。
“你不认识。”闫乱有些不耐烦,他看向闫罗汉:“你不是要回古塔么?”
闫罗汉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将唇间的烟夹下来,悠悠盯着闫乱:“你把这的一个什么副局长揍了,人找了个小警察修理你。”
闫罗汉的话说得轻飘飘,带着十足的把握和轻蔑。
闫乱的腮帮子鼓了鼓,他不需要问闫罗汉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闫罗汉有他自己的路子和人脉。
“不用你管。”闫乱只说。
闫罗汉撇撇嘴:“那小警察被开除了,是梁溪这儿一个大财团在后边出的力;那副局长好像也在被调查,上头有人插手,还用得着我来管?
我只是随便调查了下,儿子,爸就想知道你怎么跟人家局长结仇了?那财团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闫罗汉本来打算把揍自己儿子的小警察套个麻袋灭了的,没想到早就有人干脆利落地解决了,闫罗汉这次来找闫乱纯粹就是好奇,自己儿子刚来这个南方城市不久,怎么就勾搭上人家财团了。
感觉比当年中学辍学的自己还厉害,毕竟闫乱不仅让人财团出力,还能在人家学校念书,国际学校,同学都非富即贵。
“那是我老师的朋友。”闫乱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努力忘了一夜的事又轻易被闫罗汉挑起,一整晚他想到褚时雨被钟绛陪着就睡不着,憋屈又苦闷,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像苦水一样都落到了他心里。
“噢,这样啊。”闫罗汉点点头,他重新把烟叼进嘴里:“成,我搞清楚了,我看你在这儿还不错,我再给你打点钱,你给那老师买点补品送去,挺好一人就是太脆了,一棍子就晕。”
......闫乱决定不和闫罗汉多废话,努力保持冷静,看着闫罗汉转过身,朝停在路边的车走去。
“哦对了。”闫罗汉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眉头拧着半抬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那谁.....那什么蔓,你女朋友是吧?前阵子他爸跟我提了一嘴儿,说你不回她消息?”
闫乱表面上一直艰难维持着的从容终于在这一刻被打碎,一张脸突然难看到了极点,如同此刻阴沉沉的天,瞬间就要刮起风来。
“你为什么和她爸有联系?”闫乱声音冷着,他的心情就像阴森森的地窖,不仅又冷又黑,而且散发着腐臭和霉菌的味道,令人作呕。
“古塔就那么大,难免见到嘛。”闫罗汉一看儿子摆出这幅表情,立马脚底生风,声音慢慢拉远:“我走了啊,你照顾好自己。”
闫乱站在肆虐起来的风里,看着闫罗汉迅速上了车,那辆车在偌大空旷的道路上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学校保安好心上前问:“同学,见完家长了,你不回去吗?要下雨了。”
闫乱狠狠攥着拳头,目光透着憎恶和痛楚,站在那里几乎无法动弹。
那个夏天里,学校保安拼命扯着嗓子对闫乱喊:“要下暴雨了!!!你赶紧上去行不行!”
那是初中升高中的暑假,被高中录取后所有高一新生要在这个暑假进行长达半个月的提前补习。
闫乱被分到的班里有个叫胡可蔓的女生,半个月的补习结束的前一天傍晚,胡可蔓把要回家的闫乱拦在车库里,向他告白。
胡可蔓长得挺可爱的,虽然很小只但五官端正清秀,在学校里是有许多男生跟她告白的存在。只是闫乱对她没什么印象,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个暑假刚好世界杯,每天闫乱凌晨两点起来看比赛,看到清晨五六点,花一个小时平息或激动或愤怒的情绪,然后去学校,每天上课大部分时间都趴在课桌上睡觉。
“我不认识你。”闫乱耿直地说,胡可蔓愣了下,眼眶瞬间就红了:“那......那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
闫乱皱了皱眉,觉得烦躁,他压根没有谈恋爱的打算:“我不喜欢你。”
闫乱径直走向自己的自行车,解了锁便干脆离开,女孩子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张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在这个平凡的傍晚,因为告白被拒绝,浑身发着冷。
那是补习的最后一天,闫乱凌晨起来看了自己本命球队的比赛,球队5-0大比分赢了对手,闫乱激动得撕坏了一件球衣,自己最喜欢的球星玩了个帽子戏法,连着进了三个球。
所以尽管那天有暴雨预警、尽管那天上学的时候天色已经阴沉沉雾蒙蒙了,但在闫乱心里,那是这整个夏天天气最好的一天。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他到了学校。
或者说,持续到他还没进校门,却被保安一把从自行车上扯下来的时候。
“你怎么才来啊!!!你知不知道出事了!!!”那保安虽然没有闫乱高但很壮实,当时的闫乱还只是一个刚刚抽了条的中学生,他被保安拽着跑进了学校。
离教学楼越近,纷闹嘈杂的声音就越近,平日里这个时候大家都在教室里吃早饭、或者抄作业,不会这么吵。
那些声音里夹杂着惊恐、兴奋、恐惧、悲恸......一直到闫乱被保安拽到教学楼楼下,眼前没有了林荫大道上那些摇晃树木的遮挡,一切才变得清晰。
教学楼下站满了人,除了学生,还有家长和警察模样的人。
“来了来了!”保安的声音洪亮、穿透力强,所有人都朝闫乱的方向看,那时的闫乱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啪!”
突然,闫乱被人群里钻出来的一个中年男人当头狠狠扇了一巴掌,闫乱的第一反应是傻,他甚至没想起来还手,那男人满脸涨红,眼里还夹杂着眼泪,他语气激烈,几乎是想要把闫乱咬碎:“你个小畜生!你怎么不去死啊!你是想逼死我女儿吗?!!!”
你女儿,谁?闫乱想,这时候闫乱的脸因为刚刚那一巴掌渐渐痛起来,火辣辣的,他咬了咬牙,所有人看自己的目光都不是善意的,好像自己犯了罪。没有人帮他,明明他被骂了,被打了。
闫乱顺着其他人的视线抬头,这才看到教学楼四楼的阳台上,坐着一个女孩,女孩穿着白色裙子,披散着头发,在哭。
“胡可蔓,你不要冲动啊,闫乱来了,你看到没?闫乱正看着你呢。”楼下的警察拿着扩音喇叭,对着楼顶喊。
闫乱忍着半边脸的疼痛,盯着那个女孩,他不认识......等等......昨天跟自己告白的,是这个?
前一天车库里平凡的傍晚渐渐在闫乱大脑中浮现。
一个不成形的猜测在他脑中缓缓变得具体。
楼下人头攒动,最中间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橘色气垫,耳边责骂声不断,甚至有人推搡着闫乱,想把他往楼梯上拉拽,让他上去。
所以,因为我拒绝了她,她现在要跳楼?
所以,我应该做什么?
“你快上去啊!马上要下暴雨了!把她劝下来!就说你答应她了你答应她了!”
“人命关天啊!你还是不是人?!!!”
“小混球!”
......
闫乱迷迷瞪瞪的,他不太喜欢成为人群中的焦点,也几乎从未有这样的焦点时刻。
那女警察严肃地看着闫乱:“这件事因你而起,你上去把她劝下来,无论怎样,她才十五岁,你忍心吗?”
闫乱在胡可蔓父母可怖的目光下、在人群的恶意簇拥下,踏上了上楼的阶梯。
一共四层楼,阶梯每往上一层,凌晨那场疯狂的球赛带给闫乱的兴奋和明朗便减少一分。
到了四楼,耳边那些嘈杂的声音都不见了,像隔着好几层玻璃、像在做梦时耳边清浅朦胧的杂音。
闫乱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希望自己是在做梦。
胡可蔓坐在阳台上,双眼红肿着,转头朝自己的方向看。
“你说你愿意跟她在一起。”
“你说你喜欢她。”
“你跟她说对不起。”
“你让她下来,牵她的手。”
刚刚在楼下那些七嘴八舌的提醒在闫乱脑中炸开,像此刻天空中炸开的沉闷的雷声。
闫乱盯着女孩,嘴角微微勾起:“胡可蔓。”
女孩又开始流眼泪,她朝闫乱呜呜哭着,闫乱迈开步子,一步、两步,他边走边说:“你下来好吗?”
闫乱朝女孩伸出手,他做出笑的表情,嘴角上扬,眼睛柔顺地弯起,他让自己脸上的每一处肌肉尽力做到在笑。
女孩伸手擦了擦眼泪,因为这个动作让楼下那些焦急望着的人发出惊恐的胆颤声。
但她只是擦了擦眼睛,没有想要跳下来,所有人又松了一口气。
“你说你不喜欢我。”女孩很可怜地盯着闫乱,一道闪电点亮整条走廊,走廊上几张试卷正在因风打旋,尘土飞扬,树枝摇曳沙沙作响。
轰隆隆!
又是一声几乎要把灰蒙蒙的天空劈开的雷声。
混杂着未满十六岁的闫乱的声音:“我喜欢你,你下来,我就跟你在一起。”
闫乱的声音沙哑吃力,因为清晨看球嘶吼过头,所以被雷声掩埋,女孩讷讷地看着自己,闫乱重复一遍:“我说我喜欢你,胡可蔓,你下来,我们谈恋爱。”
女孩猛然低下头呜地哭了,哭得梨花带雨委屈满满。而后她抬起头,看向闫乱依然朝她伸着的手,探过去。楼下发出了一阵阵欢呼,一阵又一阵,几乎要和雷声对抗对抗。
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凌乱交错,不知多少欢呼的人奔涌上来,胡可蔓窝在闫乱怀里哭,哭着哭着笑了,那些跑上来的人——胡可蔓的父母、老师、同学......都笑了。
大家笑得用力、笑中带泪,像是做成了一件非常非常伟大的事。
所有人都在笑,为什么我不想笑。闫乱想。
“哗~~~”倾盆大雨瞬间倾巢而出,架势大得几乎要把人间夷为平地,闫乱突然有点想哭,为偶像的帽子戏法、为补习即将结束、为自己在这个夏末救了一条人命而喜极而泣。
胡可蔓被父母搂紧在怀里,一家三口相拥而泣,闫乱转过身,面对狂怒的暴雨,他深深吸了口气,有雨水、泥土、植物的味道,氤氲的雨气像一层保护罩罩在闫乱脸上,被打的地方终于不那么疼了。
那天回到家,闫罗汉难得在家,用调侃而轻佻的语气对闫乱说:“小子行情不错嘛,都有小姑娘要为你跳楼了。”
古塔不大,一点点小事就会传遍所有人,更不用说几乎整个古塔都认识的闫罗汉。
那是闫乱的第一个女朋友,那时的闫乱还没懂爱情,却已经开始履行爱情里的责任和义务,在所有人的祝福和期待里。
第13章
过去闫乱的生活里只有父亲、学校、足球和未曾谋面的母亲,从此以后多了一个对于他有些陌生的名词,女朋友。
他的第二个女朋友是在高一下学期,那女生是个转学生,非常高调,明知闫乱有女朋友,却还是对闫乱展开了狂轰乱炸的追求,带饭、送饮料这些都是小儿科了,在闫乱还是无动于衷的时候,她直接把闫乱堵在了男厕所里,说不答应她就不放他走。
闫乱其实可以拒绝的,但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夏天,胡可蔓也是这样,如果不答应她,就从楼上跳下来。
那个女生没有胡可蔓极端,但还是威胁闫乱了。
闫乱当时沉默地盯着女生,盯了快一分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女生都有些慌了,闫乱突然开口:“好。”
后来的女朋友们来得就比这两个要轻易许多,只要告白,闫乱就会说“好”。
当每个人都以为闫乱是个随便的花花公子,他们对他的幻想便慢慢被磨灭,然后失望,有女孩受不了要跟他分手,而和他在一起的,也必须接受闫乱三天两头多一个女朋友的事实。
闫乱会陪女朋友逛街、会送礼物、甚至当有些女朋友伤心难过的时候他会陪着、会安慰。
但闫乱自己知道,他谁都不喜欢,他感到恶心。
从去年十一月离开古塔去全国各地进行艺考的时候,闫乱就再也没回胡可蔓的消息了,他没有制定过任何甩掉她或冷落她的计划,他只是单纯觉得逃离了学校、逃离了某些枷锁。
胡可蔓的信息他设置的是“消息不提醒”,所以看不到、不回复,太正常了。
回到教室后闫乱打开手机,看自己长长的未读信息栏,胡可蔓的未读信息数量十分惊人,所以排在最前面。
闫乱压根没点开,直接把和她的对话框删了,虽然过不了几天,这个对话框又会出现,又会因为信息量巨大而排到前面,但闫乱也只会一次又一次忍着反胃删掉。
褚时雨恢复得没有想象中快,快三个星期才完全好,医生说颅内血肿本身就不容易好,更何况每周末褚时雨还要给学生上课,特别费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