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末了,游屿自嘲:“你当我是法盲好了。”
在影院观影无论怎么调整坐姿,都无法让脖颈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大约是设计者故意为之,防止观影途中有人舒服地睡过去。游屿醒来后颈椎百般不适,颇有种睡了一晚姿势不正确落枕的嫌疑。房露露学校学过几天中医按摩,当即按着游屿用手来回揉了几下。
游屿转转脖子,房露露问有没有好点。
“有。”游屿点头。
房露露掐了下颈椎部分,“你这里绷地太紧,有时间找专业的按摩师做个全套按摩,多出去锻炼。”
薄覃桉打来电话说已经下班,问游屿和房露露具体位置,房露露晚上回家吃饭,婉拒薄覃桉作为感谢的晚餐。
“想吃什么。”薄覃桉边开车边问。
“那个患者家属呢?”游屿并未回答。
薄覃桉一手把着反向盘,另一只手在导航仪上点了几下,“有家火锅挺不错,菌汤锅的汤很鲜,不过我们得先去书店一趟。”
“嗯?”游屿一愣。
书店?这个点还有书店开门吗?
薄覃桉道:“我们得快点。”
他并未告诉游屿去书店是何意图,游屿猜了一路都没想出个理由,直到薄覃桉载他来到本市一家高级中学附近的两层书店,他带着游屿掀起帘子走进去,坐在门口的书店老板烤着暖炉抬头,像是和薄覃桉约好一般等待,笑道:“薄医生来了。”
“这是……邵意?”老板转而又对游屿道。
游屿停下脚步,抬头望薄覃桉,薄覃桉并未否认,说:“小孩突然想认真学习,怕他明天反悔。”
老板搓搓手笑道:“邵意也要高考了吧,孩子开窍懂得学习就好,我去给你挑几本练习题,最近新到几本练习册,老师都挺喜欢买这个让学生做考前冲刺。”
“您认识?”游屿趁老板去楼上找书时问。
薄覃桉随手拿起摆放在书架上写着《高考必备1500题》的练习册随意翻了下,“病人家属。”
“他家孩子学习太认真,神经太紧张,上个月半夜昏迷送到急诊抢救。”
简而言之,学入忘我境界。
“也是高考。”薄覃桉说,“比你大一届。”
游屿还想说什么,老板抱着一摞书往下走,边走边说:“不知道邵意喜欢什么,都是好书,随便学一本进步都很大。”
书没经游屿的手,薄覃桉每本都看过去后每门课挑了两本,也不管游屿的情绪越来越蔫。
付钱时老板算了成本价,游屿抱着一袋联系资料离薄覃桉远远的,但又因为怕冷并未出门。
老板瞧游屿的样子乐了,“学文科可比学理科枯燥,要耐得住枯燥。”
“你爸爸学问高,比高中的老师教的还要好,这么好的资源要灵活运用。”
游屿磨磨蹭蹭小声反驳:“他不是我爸爸。”
老板没听到,临走时游屿还听到老板说:“要好好学习。”
薄邵意对游屿说:“向叔叔道别。”
游屿耷拉着眉梢说:“祝叔叔新年快乐,财源滚滚身体健康,叔叔再见。”
“再见再见,回家路上小心。”
重新回到车上,车内暖气充足,游屿一下子被热出一身汗,书放在腿上,红白色的封皮格外刺眼。游屿用手捂住封皮不满道:“怪不得这个点书店都没关门。”
从两人的对话中,很容易听出这是他们提前约好的时间点。
“房露露发消息告诉我你想学医。”
房露露怎么什么都说,她是大嘴巴吗?游屿恨不得立即跳起来跑回去找房露露。
“上普通大学只能在设备几十年没有更新过的小医院当个只能处理普通疾病的小医生,一辈子无法接触所谓人外有人的世界。”薄覃桉发动车子,“现在带你吃饭。”
他接着道:“医生面前是生离死别,支撑他与死神赛跑的是强大的医学知识和丰富的实践,以及善于学习的精神。”
“游屿,虽然不想打击你,但我想告诉你。”
“一时兴起当不了医生,你现在的成绩甚至不能上一个拥有医科专业的大学。”
“在这之前,你所学习的甚至是连报考资格都无法获取的文科。”
游屿张了张嘴,将手蜷进袖口中。
话很难听,但他无话可说。
“但并不代表你必须一辈子都走绘画这一条路。”薄覃桉话锋一转。
“绘画是你的强项,你也有优秀的老师领路,在这之余,你有想过做其他的尝试吗?”
尝试?游屿苦涩地笑了下,声音很轻:“跳楼算不算。”
“算。”薄覃桉说。
“但这只能证明你的懦弱打败了勇敢。”
“我的意思并不是你很懦弱。”
“你得坚强。”
游屿用双手揉了揉眼角,“来不及了。”
当一个人的习惯变成本能,活过的十几年都在为之努力,到这种程度后,本能深深刻在记忆中,融入血液,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睁眼闭眼都是这份本能,在此之上推翻重建,无异于人生重新洗白格式化。
在旧的地基上重新建筑,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会在建造时坍塌。
晚上,游屿做了个梦,梦到舒少媛和他一起搭乘公交,正好遇上认识的朋友,舒少媛和朋友闲聊,舒少媛捂着嘴笑道:“幸好学校前几天组织教师体检。”
朋友听罢关心道:“怎么了?”
“最近总是觉得胸口闷,体检发现这里居然有了。”舒少媛指指小腹,眼角眉梢按捺不住的欣喜,嘴角无线上扬,明媚的好像初春的阳光。
朋友恭喜的同时,游屿只觉得自己整个人愤怒地要燃烧,大脑一片混沌。心未动,身已远,他冲到舒少媛面前,大脑如同爆炸般眼前血红一片,他哑着嗓子问舒少媛是不是那杨程昱的。
舒少媛安抚道:“妈妈回家再仔细告诉你,站着危险,小屿你……”
“我问你是不是。”游屿一字一句问。
人愤怒到极点的时候有不同的反应,而游屿是那种最丢脸也是最直接反应崩溃的嘶吼放声大哭。
他捂着发疼,感受不到心跳的心口,声音破碎,毫无仪态可言地弓着腰,每说一句话都仿佛无数刀片破空飞来分解着他的理智,最锋利的那把刺入他的动脉,迫于身体内的压力,在刀刃离开动脉的同时,血液霎时飞溅两米高,就好像是雨点那般随着风飘落。
太狼狈了,狼狈地仿若灵体分离,他的理智站在不远处冷静地旁观,他的肉体在做着既定事实后的挣扎。
他想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以此阻止反抗舒少媛的所作所为。
可在道德观上,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错误的,他不该让舒少媛失去放弃追逐幸福的权力。这么多年舒少媛一个女人带着自己,太难,孤儿寡母生活在没有男人保护的社会,外界对于这个小家的恶意,轻易就打破辛苦营造出来的温馨。
可他无法想象自己的妈妈会成为别人的新娘,和别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甚至……甚至还有了孩子。
“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我控制不住,我根本没办法接受。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游屿。”
“游屿,醒醒,听得到吗?”
如同暴风雨般的混乱中,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无数颜色在他面前闪过,最终混为黑色,他奋力挣扎,这些颜色好像是橡胶般组成一张富有弹力的大网,铺天盖地,将他整个人包裹地将要窒息。
“对不起!”游屿猛地睁开眼,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睁眼的刹那,眼泪从眼眶奔涌而出,他一头扎进面前男人怀中。
天空中的云朵比琉璃更易散,一阵风吹过便支离破碎。
本该放声大哭的时刻,他却睁着眼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双肩剧烈颤抖,喉咙眼涌上来的血腥味让他本能地恐惧,他双手紧紧抓住薄覃桉的衣襟绝望地闭眼。
黑暗是最好逃离的颜色,很久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说,“薄医生,对不起。”
但我,但我无法控制我自己。
“我是不是病了。”
薄覃桉用手扣住游屿的肩膀,“只是噩梦。”
只是噩梦,就让我如此害怕,如果是现实,我该怎么办?游屿没有彻底冷静,只是觉得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疲惫让他再也无法做出其他过激的举动。
他的懦弱的确打败了勇敢,或者说勇敢这两个字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与懦弱如影随形的是名叫做逃避的词语。
“您说得对,我不会勇敢。”
“可我也不知道勇敢到底有什么用。”
“拥有勇敢,也不会阻止任何我所抗拒的事情发生。”
游屿艰难道:“您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他绝望地闭上眼,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也听着薄覃桉的心跳,自己的似乎总比薄覃桉的跳动要快一点。
“学生时代,每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正常生活,无法入睡的时候,你猜我会选择什么。”薄覃桉声音平和,问游屿。
“不知道。”
薄覃桉闷笑了下,胸口也因笑而发出短暂且轻微的震颤:“我会选择做最难的练习题。”
如果最难的练习题都能被我解答,生活中的困难又算什么呢?
“……”游屿情绪更低落,这算什么安慰?是来自学霸的蔑视吗?
“我连最简单的函数都不会做,您这算什么解决方法。”
差评!
第二十二章
薄覃桉去楼下温了杯牛奶拿上来,游屿坐在床边一点点喝完,薄覃桉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杯时,游屿摇头说有点困。
薄覃桉俯身关掉床头灯,离开时只留下一盏光线极弱的壁灯,“好好休息。”
客卧门关好,游屿在薄覃桉离开时闭上的眼睛又重新睁开,他偏头去看窗外,今夜的月光被云层遮盖,郊区比不上城区内处处路灯,从窗内向外望,能看到的也只是一片漆黑。
这个年他过得并不快乐,但却又莫名轻松。
游屿将整个脸埋入柔软的枕头,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天亮,后半夜倒是无梦,可他依旧觉得身体沉重。游屿揉着眼下楼时听到楼下有人交谈的声音,在他能够完全看到一楼沙发时,沙发上坐着的女人也正好回头笑着看他。
舒少媛浅笑道:“小屿,快过来。”
游屿抓着扶梯的手微微收紧,下意识后退一步,紧接着他看到坐在舒少媛对角的薄覃桉,他沉默片刻,换上欣喜的神色,快步走向舒少媛。
“妈妈!”
游屿在舒少媛身边坐好,舒少媛握着他的手道谢,“谢谢您帮我照顾小屿,孩子不懂事,一定给您添了不少乱子。”
“游屿很乖。”薄覃桉说。
都是家长,提到孩子后自然会交流教育问题,游屿一句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昨晚没睡好现在很困,如果现在可以睡个回笼觉那就再好不过。
舒少媛没停留多久,与薄覃桉聊天时看了好几次腕表,似乎是在赶什么时间。带着游屿离开时,游屿回头看了眼薄家二层阳台边摆着的白色花盆,舒少媛已经坐在驾驶座上系安全带,她拍拍座椅说:“上车,妈妈先带你去中心街吃饭,下午去陈老师家拜年。”
“只是因为拜年吗?”游屿上车后问。
“按理说初一就得去,今天初二不能再拖。”舒少媛一脚油门踩下去,车瞬间飞出去好几米,游屿整个人因惯性向前扑过去,一头撞在玻璃上。
舒少媛皱眉道:“系安全带!说多少次上车系安全带!”
游屿额角痛得要死,但仍旧平静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开车速度太快吗?”
“游屿,过年我不想和你吵架。”
游屿气笑了,“我也不想。”
他和舒少媛之间的矛盾并没得到解决,游屿还在气头上,可舒少媛转眼就当做没这回事般像往常那样牵着他的鼻子走。纵然游屿知道那些不能用道德绑架自己的母亲寻找幸福,可他仍旧会有种被莫名侵犯的愤怒。
这让他感到不适,问道:“只是因为拜年才接我回家吗?”
如果没有拜年,是不是要和那个男生在外地一起玩到收假才肯回家?
“其实我不介意。”游屿很慢地笑了下,“我一点也不在乎我的妈妈和谁在一起,我不反对,也不想参与你的情感生活。”
只要不带到我面前,我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甚至无条件赞成你寻找自己的幸福。
舒少媛减慢车速让车顺着路边慢慢向前滑,她车技不差但平时开车不会随意说话分散驾驶时的注意力,这条郊区的公路本来就没什么人,过年时更显凄凉,她这才在驾驶中与游屿讨论。
“小屿,之前那些人不带回来是因为妈妈觉得他们没有可以和我们成为一家人的资格,但这次这个男生不同。”
“不必告诉我。”游屿反问,“我们成为一家人?我和他差几岁?成为一家人后我叫他爸爸还是叫哥哥?”
“游屿!”
游屿打开车窗,冷风从外头蹿进来,游屿立即被冻得打了个喷嚏,他吸吸鼻子又说,“这都不重要。”
这些都不重要。
一个中年女人,就算外表看起来再年轻靓丽,但她的背景仍旧是人到中年拖家带口,儿子高中备考大学。交往对象是一个年轻的大学生,他能够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和他在一起,无异于又养了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