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对着粉嘟嘟黄捏捏的花儿没多久,远处来了煞风景的人:言邑慢慢出现在李寂眼前。李寂傻傻地瞪大了眼睛,心想着这么长时间对下来怎么皇帝陛下还不觉得厌烦?为什么不放他一条生路让他透透气?
孰不知言邑也是大大吃了一惊。原想着偶尔出来透口气,结果还是碰到了属下。
正是因此,两人会面之时,相互脸色都不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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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邑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然后越过李寂看着他身后的阿南及阿南手中的酒浆和水果,然后轻轻眯起了眼睛:好啊,摸鱼摸到我面前来了。
李寂把苦脸藏了起来,只可惜心里的埋怨忍不住冒着泡泡:怎么走到哪儿都能碰到?上次上茶楼也是一样,好端端地遇了灾星。可惜这句话始终是不敢说出口的。
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对方的脸色,李寂深深行礼之后试探问道:"皇上可是来赏花?"
言邑一愣:"我哪里有李寂你的风雅,我只不过是来透口气罢了。"
李寂"哦"了一声,心想幸好幸好,您老慢走。
结果两人全都站定当地,互相等着对方说话,偏偏对方一言不发。沉默片刻之后,李寂不得不再度挂上傻傻的笑:"呵呵,我是来赏花的。"
言邑皱眉看了他半晌,然后慢慢环视四周:"哪里有花可赏?"言下之意"你是傻瓜"。
被对方隐含轻蔑的眼光刺激到,李寂也皱起眉头,狠狠掐过身边一枝可怜迎春的枝头,指着战战兢兢露在绿色萼片下的小小嫩黄:"喏!"
言邑仔细看着那花枝,看了半天后又狐疑地看了李寂一眼:"这是......花?"那么小一点,看起来倒更像是新吐芽的嫩芽样子。
李寂瞪大了眼睛,看着言邑貌似诚恳的狐疑。这是他生平第一回感到无语。这世界上有人不认识花么?但是他忽然想到北疆苦寒,哪里来的迎春花。这样一想,李寂便明了,忽然对面前这个连迎春花儿都不认得的男人感到惋惜:他少了人生那么多的乐趣啊!于是捺着耐性,微笑道:"陛下,这是迎春花。"
"迎春?"言邑把接下去那句"原来这就是迎春啊"硬生生消灭在嘴间,因为他忽然体认到李寂的微笑里肯定有不敬不忠之意,如果真把那句话说出来,还不被这奸猾之徒笑死。清了清喉咙,他点了点头,然后岔开话题:"李寂,你倒真是会享受啊。"
"哪里哪里,臣只不过偶尔为之。"李寂打着哈哈,"陛下也选了个好时候来踏青啊。"说话间,两个人都禁不住看了看四周,说实在,还真是无青可踏,只有秃秃的几根小草坚强地露着一点青色,顽强地探看着这个世界。
李寂禁不住沉默,终于又再客气了一下:"这边风景不错啊哈哈哈哈......"笑声最后消声在言邑颇有些厌烦的神气间。
言邑皱着眉,然后颐指气使地冲李寂说道:"既然你没事,回官邸去把忻州前几年的税银款项核对一遍。"
李寂瞪大了眼睛:"那个......臣已经对过了......"
"核对的意思就是在原来基础上再对一遍,李寂你有异议?"言邑微微眯起了眼。
李寂背上有微汗,稽首道:"臣不敢。"
言邑于是乎斯斯然离去,留下李寂一人独对着空自招摇的迎春花,愁眉而苦脸。
天道不公,不公至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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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邑很快离开了忻州,那是他离开皇宫已经达十天之久之时。当然,李寂被毫不留情地留了下来,做为留守人士继续迎接接下去的苦差使。
在李寂一边拼命打呵欠一边叫苦连天的时候,年来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周伯请人从京中带了些许年货,还有新衣新帽,活像李寂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一般。这一年的春节,李寂是与阿南两人愁苦度日的。唯一庆幸的是,周伯还把小渐的信也捎来了:
寂哥安好:
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寂哥一切可好?北方一定很冷吧,小渐做了新棉衣给你捎了,你记得冷时多添衣,不要偷懒。若是身体不好,我自然会像周伯打听,到时可有你受的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过没有你的春节,小渐真有些想寂哥了。昨天娘还说了,说你最爱吃猪蹄膀,叫我多腌几只。娘真是糊涂了,你哪里赶得回来呢?
不过寂哥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多吃两块肉的。
昨天晚上做梦,梦见小时候你放鞭炮吓我,炸坏了我的新衣服,我哭得要命。跑回家的时候又跌了一跤。结果回家娘一定说是我摔跤弄坏了衣服。我气坏了,整整一个月没理你。现在想想,其实那一年过得挺开心,无忧无虑的。寂哥,我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呢......腊月苦寒,娘又爬不起来,想骂我都没力气了......
寂哥,我有时真有些害怕......
怎么又说到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对了,你上次托人带来的水粉我收到了。果然是京城的漂亮,就连楚大人都说好看呢。不过寂哥你也带得太多了吧,我哪里用得完?所以就送给了楚大人的妹妹,说是你谢谢他们的。后来一想不对,陌生生的男人家送小姑娘东西怎么好?但是收回来也不妥当,楚姑娘喜欢得紧呢。
算了,下次你回来的时候圆圆谎不要拆穿我哦。
哦,还有,这棉衣若不够,你记得捎信回来,我再给你做。
小渐 字
看完信,李寂摊开了那条棉衣。软软的衣服,暖的是心。
他微笑着,忽然觉得做事都有力气了。
嗯,要记得请个大夫去看看姨娘的病,还得请人捎点药材去。
这样想着,李寂摊开了信纸......
在李寂被操劳了整一个月,忻州各项事务纳入正轨之后,人们一直关心的事也开始传来好消息:皇帝被证明具有识人之明的智慧很远见。阮阿牛与李承贺这对古怪的搭档取得了成效。在李寂看不到的地方,人心正在平定。
又过了十天,京城来人,请李大人把事务移交当地新任长官后回朝。李寂高高兴兴地离去了。其实他挺害怕出门遇到熟人被识穿"神医"的真面目,离开是件求之不得的事情。更何况,言邑早已经指定了年丰的继任者。一时半会儿,局势不会超脱掌握。
李寂踏着春天的脚步一路往北,回到了京城。回到京城后,面对的是一纸调令。李寂从工部调任督察院(负责各州县的工作事宜)任司事御史,乃正五品官员。虽然负责的事情多而杂,较之工部的工作,督察院更像是杂务院。不过说起来怎么着李寂都是连升两级。
消息传到家中时,周伯当即摆开了猪牛羊,说是要祭祀祖先。李寂的反应则是微微一愣。后来弄明白皇帝陛下在这段时间内又"请"了几位老臣告老还乡后,这才恍然大悟:撤除旧党之后必立新人,看来朝中缺人,自己运气不错。
李寂开始办理交接事宜,直到二月底,才正式到督察院点礼划名。
入督察院的第一天,李寂就发现,身边几乎所有人都与他一样,全是由各部各科调过来的。比较过分的事情是,言邑下令督察院直接对他负责,初不立主理官员。也就是说,进去的全是正五品,打杂的是也。
所有人包括李寂都明白,皇上虽说开始不立主理,但是意在考察新人政绩。几乎所有的人都满怀抱负开始创伟业,只有李寂例外。
原因很简单,按李寂的逻辑:升官太快折寿,锋芒竟露易弯。他跳得够快了,歇歇歇歇。再说了,干大事的就那么几个,又累又忙,倒是办小事的,为国之中流砥柱,不可或缺,又清闲又空。两相比较,孰利孰弊不言而喻。
在此我们不与李寂辩驳他议论中的非逻辑之处,我们只体谅他的美好愿望吧。
总之,李寂抱着"一辈子做个五品官也够俸禄娶小渐"的想法,快快乐乐地进了督察院。
25
进督察院不久,李寂发现日子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好过。督察院分管十三州的事务,事情繁而细。李寂负责的正是南部聿、渚两州,不知道大家还记得这两州否?恰好就是受水灾之扰严重的那两个州。另外,李寂新官上任之时,两州还各有流寇横行,州吏软弱,使得两州告急。
李寂绝对不是一个勤快的人,这点想必大家已经深有体会,但是,李寂绝对是一个负责任的人,这点大家想必也各有认识。总之,李寂自入督察院后,每天忽觉得吃饭也香睡觉也香,原因无他,累得慌。
虽有州官处理两州事宜,并随时向京城汇报。按照道理说,督察院起的是检察督导之用。然而李寂总是多操心几分,偏偏他向来笑脸迎人,又不愿冲着州官指指点点使得他人难堪。如何在圆滑做人与认真做事之间走一条路出了成了李寂心腹大患。
三月初,正是柳梢青桃花红之际,李寂却正愁眉于天气渐暖,疫病恐盛,哪里还有功夫朝窗外看一眼?
从自任司事御吏之后,李寂与言邑每日必有半个时辰相对。督察院的工作并不需上朝,但皇帝早朝之后督察院就需将一日工作上报皇帝并请示,由皇帝直接批示后才散去。李寂看着言邑日渐紧绷的脸,忽然体认到他小小一个司事御吏便如此焦头烂额,掌握一个国家的滋味想必更难受。
李寂好奇的是,是什么驱使人们执着于权位。
当然,那只是在其他同僚向上呈事而他闲来无事时瞎想想的念头。
言邑发现李寂或许真是个人才。
所谓人才,忌两点:一忌恃才傲物,俯仰天地唯我独尊;二忌以小聪明左右逢源为己谋私。然而李寂不是如此。
李寂有才,虽然李寂并不是个有压迫感的男子,但是与李寂相处,有如沐春风之感。李寂不会仗着才华便自矜自傲,反倒待人有礼处事细密。
若说李寂身上还有什么缺点,就是他没有什么争胜之心,凡事随遇而安,若不受召也不知表现,只管做好份内之事,其余多半不理。
言邑有时感慨,若是李寂多几分傲气,或许是个惊世奇男子。
不过言邑也深深知道,若是李寂真的好胜心强,只怕自己是容不下他的。
天下有一个爱争胜的言邑就够了,不需要多出一个来。
有时与李寂视线相交,看见李寂的眼神清明澄澈,如河流江海。每到这时,言邑心中就坦然了。
这个人可以用,而且可以信任。
当然,李寂并不知道皇帝这番心思。李寂虽然有小聪明,却从来不考虑自己的前路。他隐隐明白今生只怕与朝事纠缠牵扯,然而李寂一贯地顺水推船随遇而安,倒并不多想。
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四月中,聿州财政告急,李寂为此上奏君王。
李寂垂着头,视线的一端只能看到言邑的脚。
身边另有不少同僚,今天是几人同时上疏,都是分管原先受了洪灾的南方诸州的司事御吏。殿里燃着木樨,香气被调得颇淡,香气里面可以看到言邑紧紧皱起的眉头。
果然,洪灾过去已快八个月,人们还得为之焦头烂额。地方财政吃紧,多数是由于洪灾之故。皇帝再能干,总也不能变成钱来。以李寂这边的计算,户部已经倾其全力应付这场灾难了。现在......还有什么法子呢?
李寂皱起了眉。
言邑慢慢放下了奏书,轻轻吸了一口气。
虽然早已在预料之中,但是不可否认,自己原还是抱着侥幸的想法,希望这捉襟见肘的局面晚些来,再晚些来。可惜,终于还是躲不过了。
言邑走到众人中间,命他们平了身,然后问道:"你们有什么办法?"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皆默默不语。
言邑绕场一圈,看着闭紧嘴的众人,微微叹了口气然后对外面说道:"传内廷卫总管。"
所谓的内廷卫是专门负责皇帝起居的部门,内廷卫总管当然就是负责这一部门的官员。
等人到了之后,言邑说道:"从今天起再度缩减宫中用度,不管怎么样你得给我省下十万两来,把原来用作庆典节日的开销也都给我省出来,全部划到户部做为专用。"
说完之后又朝着仍然低下头的众人说道:"这样宫里约莫能省下十五万两,但是大约只够两个州的用度,给我传令下去,各州立刻报上用银需要,我会叫户部派专人审度用银。能自己想办法的都给我去想去。你们几个也不要干吃闲饭,你们不会变银子,我要你们一寸寸抠出来!"
众人拜首,都叹服。负责忻、汨两州的司事御吏刘临说道:"皇上爱民如子,真是百姓的大福......"
话还没说完就被言邑不耐烦地打断:"行了行了,都给我退了吧,各干各的事去。光磨嘴皮子有什么用?"
随着众人退下时,李寂忍不住抬头看那座上之人。
或许,这个杀人如麻、弑亲夺位的男人,也算是个不错的人吧。
五月初,受灾七州报上了用度支出,然后由督察院与户部一起审核。两部一起办事,自然免不了争得面红耳赤或者干脆翻脸拍桌子的戏码。好在朝中已经大换血,人人看见皇帝的铁板脸都警省了三分,个个加紧办事,倒没有什么大事。
最后皇宫省下了十六万五千两银子,重点用在渚、忻、卢以及李寂的家乡融。其余三州也有受惠,不过少些。
督察院多数是年轻人,年轻往往气盛,恨不能立刻干出一番丰功伟业。看着皇帝以身作责,弄得每个年轻人都摩拳擦掌,干劲十足。李寂感慨之余,心想着皇帝这次倒是以十六万五千两银子打造了一群为自己忠心的臣子。
这笔买卖保不定划算得很呢。李寂无聊之时会如此无责任地思考。
然后,某日,李寂收到一项密旨,他看到之后,愣了半天。
言邑要去郊外打猎,唤了李寂一并前往。
这个......是什么意思?李寂无助地抬起头。
那个......他是文官好像......
随后,李寂得知,被叫上的不只他一个,还有督察院另外三人,分别是刘临、宋宁文和顾孟。李寂听闻自己这四人名单后,心中隐隐有数:若说之前成立督察院是小小练兵,那么这次传说中的私自出游打猎应该"贴身肉搏",重点观察了。
李寂叹了口气,收了密旨,然后开始要周伯准备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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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寂之前听说过不少关于皇帝如何如何微服出宫只为了打猎游玩的故事,只是他从来没有想到居然自己有一天也会在故事里面,还有,李寂非常想告诉世人,那些优哉游哉遍踏山河的皇帝出游的故事不是真的,至少换到自己这边绝对是假的。
你信不信,皇帝只带了两个贴身侍卫,四个文官就出城了。
你信不信,一国的皇帝出门跟儿戏似的,令李寂不禁想到言邑上一次的出游。
这个帝王有的时候挺厉害,有的时候颇有些小孩子脾气......
另外,李寂很想冲皇帝陛下大叫:"陛下,您要打猎我不反对,可是为什么不找一天天气好的呢?"
不错,有着这番心思的时候言邑一行人正被暴雨困在郊外一座庙中,周围人烟稀少,也不知怎的他们就到了这里,然后......出不去了。
看着门外大雨滂沱,李寂暗暗叹了今天第十次长气:好冷。
虽说已经近夏,但是一阵大雨把他的衣服全淋湿了,外加阴冷的庙,他现在只觉得全身都在发抖。转头看看,除了言邑以及那两个侍卫外,剩下的人都好不了多少,面青唇紫,多半是冷着了。
言邑也注意到这头没用的文官们,皱着眉头说道:"生个火吧,瞧你们,几滴雨就冻成这样,真不中用。"
几滴......雨?李寂抬头看看那飘泼大雨,甚感无言。然而看看言邑略带轻视的眼神,他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生火吧生火吧。
于是乎,青天白日......不,暴雨......的五月天中,他们居然生起了一堆火。四个文官分别小心翼翼朝火堆挪动了一下,以免动作太大被某三人看不起。
这场雨下得比众人想像中长久,近半个时辰的样子雨依旧下得淋漓,活像要把一年的份儿集中在这一刻。侍卫陈焕看了看天色,对言邑说道:"主人,这雨我看一时还止不住,不如我到前面找点吃的再看看有没有雨具,守在这里也不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