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就要用手去抚摸,却被秦舞阳挡了下来。
"上面的毒,就算不见血,也可封喉。"皮肤只要一点沾到就足可致命。
"燕丹想得周到..............."荆轲说道。
他笑著送回秦舞阳的手中,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插回刀柄。
他转头重回窗外的日丽阳光,鸟儿清脆的歌声,马蹄打击地面的节奏声,树林沙哑的敲击声,还有风拍打在自己脸上的温暖。
"荆轲,你害怕吗?" 秦舞阳终於问出这几天所困扰他的疑惑。
荆轲从心里荡开一抹微笑,可惜身後的秦舞阳看不到。
他以为男人的沉默表示承认,接著又问:
"那你有遗憾吗?"
遗憾?
他的遗憾已经从他挥下的第一刀开始,第一头出现在梦里的狼开始就数不清了。
荆轲抱著沾著鲜血的方盒的手指泛白著。
现在唯一的遗憾就是再也听不到「难求」的歌声了吧。
他闭上眼,想像著那筑声似乎还环绕在耳边的景象,回忆著那一弹一段的曲调。
然後就这麽不在意的一甩。
那有著绿色的匕首就被他甩出了窗外,毫无人知的情况下被黄沙埋没,被马蹄践踏。
他听到车轮不断滚动的声音,人们,还有秦舞阳没发现任何异状,仍然持续前进的动作。
他笑得更开心了。
龙玉 六 上
青碧色的匕首,在手指的带动下,缓慢轻柔地包裹在燕国督亢之内。
他交予了他,眼中有著对他的坚毅之许。
他捧著略微沉重,案伏杀机的地图,给了他一个微笑。
感谢,绝望,辽阔,愉快,隐含著一些抱歉,还有最後的一别。
然後就头也不会的向前。
秦舞阳突然对那越来越远的背影感到悲哀,不舍,跟一丝不对劲。
是在计画什麽吗?他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
荆轲荆轲,你那个笑容包含了太多,到底那一个是真的?
可惜他举起的手臂,再也唤不回这个解答了。
*****************
他从小到大看得熟悉至亟的脸,在相隔了半年後,又重回到他的眼前。
赢政冷然的瞧著沾满鲜血,头发散乱,不再带著笑的双眼,微微张开的嘴巴不再与他在月下品尝美酒的味道。
他面无表情的让赵高盖上盖子。
"是你杀了樊于期?"赢政终於开口。
使者走上前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安静的大殿回荡著他脚步敲响的坚定声。
他的白袍随著修长的腿摆动著,轻荡摇晃的如同散步休閒。
他的长发整齐梳理在後,让身体的摇动反覆轻拍,飘散。
他的头抬高,坚定不畏惧的看向前方。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似乎天生就不为任何人折腰。
就算在他面前的是他,秦国的大王也一样。
赢政饶富兴味的看著那一抹白色的人影渐渐走来,通过重重包围他的大臣跟太监,来到自己的面前。
接著两把刀一架,侍卫们把他阻挡在距离自己五十步之遥。
使者微微惊讶,接著止步,不再前进。
苍白的脸,端正的五官。如此年轻的访国使者,赢政还是第一次见到。
那使者在望著他。
那毫不畏惧的眼神就这麽穿过铜铁兵器,锋利的直射过来。
那是什麽?如杀气般猛烈,如剑气般锐刺的气息。
他是在跟寡人对抗吗?他是要跟一国之王较量吗?
好个大胆的小小燕国使者。
"......就你一人吗?"他故意低著声,带著微怒似的说道。
而他气定神闲的眼神也因为他的这句话略有了一丝疑问,慌乱起来。
".........秦......?"
使者动作笨拙的寻找著。
白色的衣袍转啊转,乌黑的发飘动著,似乎是个取悦王而舞的舞姬。
最後他才看到那个还站立秦宫门口的另一个使者。身形高大,却明显毡抖徬徨的男人。
赢政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不过他能想像的出来那个懦弱愚蠢的样子。
来到这里的各国使者,无人不畏惧他这个传说中残暴的秦王,无人不带著卑微的神色来双手奉上投降求和的契书。而他也总是很大方的允许让他们多活个一两个月。
无能,软弱。这种人永远只能让他踩在脚地下罢了。
"恳请秦王宽恕。乡下人没见过这麽大的场面,在害怕。"
使者接过男人手上的物件,他又缓步走到原来的位置,高声道。
"他还是个孩子呢。"
那话带著笑语,使者的脸上也有著笑。然後又直盯盯的看著坐于高位的赢政。
"将由小人独自上前呈奏。请求秦王允其退下休憩。"
允?他可没感觉到任何请求的态度。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亮不失风范。唇角的弧形更是完美的让人心动。
但令赢政注意的,却是使者黑眸里的讯息。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那根本不是请求。而是知道他会允许的了然眼神。
知道他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使者而坏了整个大局,完全掌握他的想法,他的行动,他的思维,了如指掌。
包容,宽恕,接纳,了解。如母亲的温柔,如兄弟的谅解,如情人的爱怜。没有仇恨,恐惧,厌恶,利用,权力,斗争,狡诈,欲望。
清亮透彻的如同河流跟月亮一样。
那是他所不熟悉,从来没有任何人给过他的感觉。
他开始愤怒了。
赢政不知道天地下还有人会给他这样的东西。他是强者啊,为什麽还会为这种天真的情感心软?那是施舍还是同情?同情什麽?他是王,王啊。他不喜欢这种没用的东西,他不需要。
"你是谁?"
到底是谁?!燕丹派你来有何用意?
无礼的家伙。
"燕国使者,荆轲。"他道。
荆轲,好一个荆轲。
敢胆这麽光明正大的与寡人对抗,真乃不是凡人啊。
他还从来没有遇过如此令他感兴趣的男人。
赢政突然笑了。
"寡人可许他在旁休憩。"
然後举手一指。
"但你必须亲自上前来为寡人解说督燕国督亢。"
"大王!"此话一出,群臣皆恐。
他们不了解为什麽平常防人甚严,厌恶人亲近的人,会突然对一个使者作这样一个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决定。
赢政也知道,这不像他自己。连赵高当初都是服侍了三年才能靠近他十步之距。
而他也看到荆轲些微的颤抖及慌张的脸。
他扬起得微笑更大。
一个让他产成这麽大威胁感的男人,一个与众不同得男人,一个让他愤怒,甚至有点恐惧的男人。他想要认识他,把他看得清楚。求贤若渴的欲望让他放下多年来所坚持的规定。
"上来。"赢政命令道。
他语气中的坚定,令群臣不敢再劝,也让横挡在前的双刀退了下去。
使者微一迟疑,踏步上前。
荆轲,如果你不愿成为我秦国人。那你只能付出生命的代价。
寡人是不留任何把柄,或让人成为他一统天下的绊脚石的。
决不。
龙玉 六 下
是那个男孩叫他要坚强,要成为励害的人的。他照著男孩说的话做了,结果等待他的不是与男孩快乐的相逢,而是要用自己训练出来的技能,刺杀他。
到底是哪里岀问题?如果他不成为剑客,是不是就不会有这种结果?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该相遇。
他不该接受男孩的搭救,他不该对男孩念念不忘,他不该拾起那块玉,他不该保留在身边,期盼两人还重逢的一天。
狼啊狼,原来你是来阻止这场错误的发生的。
那浑浊污黄的野兽之眼早已看透了他们之间不可能的结局。
张大的利牙,人人畏惧的白爪,却是要解救他的镰刀罢了。
可惜现在的一切早在他的第一个挣扎反抗中,就已注定。
可惜..................现在说什麽都太迟了。
*************
在大臣们瞪著大眼的注视下,那叫荆轲的燕国使者慢慢走了上来。
赢政看著那白色的脚尖,反覆的从长杉下交叉点地出现。那衣袖,腰带,鞋袜,一身毫无一丝污垢的洁净,白如云,白似雪。连那扎著乌亮长发的也是一条白绫,彷佛黑色的丝就算再怎麽挣扎摇摆,总也逃不过那白色松松的一捆。
这阎暗的大殿上唯一明显的颜色。
无人敢出气,无人敢起声。男人踏在冰冷的黑色理石上。嗒、嗒、嗒的,每一个都清楚的震动,每一个都无轻重缓急,每一个却也慎重严谨。刺耳的让人恐惧。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赢政的脉搏如同同化了脚步声,那一个个的踏步,都踏在他的心上。折磨著,刺激著,跳动著,兴奋著。全身的神经绷紧,他的双手握握拳头,力量共张到肌肉,手臂,背部。
他无言无语无动作,平服的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安静沉稳的像伏趴在高石上的一头黑豹,正静静等待毫无反抗能力的兔子送上嘴来。
他扬起猎人胜利在望的笑。
终於,赢政看著那最後一个轻踏,不再动静,他的目光就著顺著刺眼的白袍,辗转而上的看著来到距离他五步之遥的荆轲。
轻缓的一拜,披散在後的黑丝松软垂荡到了两肩,晃动得使人闪耀失神。赢政沉著的一个抬手,男人抬起了头,黑发乖顺的附贴在胸膛上。
他终於完全看清楚双手捧著督亢的前方之人。
白白白,还是只有白。白的令人哀伤,爱怜,脆弱的无可替代。
那皮肤似乎比衣衫还要透彻,那掌握著小小地图的手,那服贴在後已跟黑色墙壁浑为一体的发丝,那裸露在外的细长脖颈,那薄削圆润的脸庞,无有血色的薄唇。
那眉,鼻,还有比什麽都有神的黑色眸瞳。
是在诉说著什麽吗?
在平静的背後,有著似有若无的言语,将要倾泄而出。可是却只能散发明亮的光,温润如名贵的黑珍珠,被冷漠的脸皮阻挡其外,让结实的保护壳包围其中,令有著满满内容的心在其内喧嚣不断。
看似清澈却复杂的不可解的黑眸,到底是什麽?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男人真的令人赏心悦目。
美男子,真的是只有在画中出现的人,活生生的出现在他面前。
赢政突然很想伸出手,抚上细致如女人的白。那是否也如同女人般滑顺舒服?接著收缩在他似乎可以一手掌住的脖子,看看是否也如同女人般一折就断?
白色的东西沾上红,如晚霞秋月,永远美得醉人。
身旁赵高一付欲言又止的著急别扭样,跟另一旁毫无动静的丞相李斯成了完全不同的有趣画面。而他只是有了更深的笑,做了个示意他来到自己位子旁边的手势。
自然优雅的举动挑起所有大臣的抽气声,更有赵高惊慌的跳脚,李斯终於睁大眼的难得表演。但赢政忽略了劝阻他的不同凡响的惶恐叫喊,他只看到男人的眼里那清澈已被额头的蹙压给破坏。
荆轲荆轲,你那眼中浮动的色彩是什麽?你为何皱著眉头?
可惜,似乎滑过悲伤的眼神在他还来不及确定的时候就换上了坦然。
白色的长杉又动了动,这次却带了点局促的不安,不发一语的站到自己身旁。
靠得更近後,那衣袖的稍微一个晃荡,自己都听得一清二楚。那似乎在消除紧张得深深呼气声更是让他几乎要忍不住笑出来。
"............大王........."
赵高终於鼓起勇气,怯弱卑下向他进言,却在他的王的一个眼神下吞了回去。赵高只得无奈的一摆,全部的大臣乖乖闭上嘴,看著陌生的燕国使者,与他们的秦王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
白的跟黑的,交叉相错,如棋盘上厮杀的白子黑子,让他们这些旁观者看得心惊胆毡。就看那男人弯下了腰,双手执住手上东西的两端,逐渐拉开。
那是什麽香味?
比花还香,比草还清,一近一远的缠绕在他的鼻息间。那是跟女人身上浓厚的胭脂,不同的挑动他的注意力。
赢政唇边掌控一切的微笑有点模糊了。
他感觉到越来越靠近的身躯,刺眼的白杉磨擦的声响,黑如暗夜的发丝又似瀑布的直冲而下,几乎就在他的眼前甩荡,因扬起而滑落的大袖所裸露出来的手臂,带动上面的肌肉弯曲的手指,皮肤抚摸督亢的沙沙声音,然後缓慢的伸展开来的古老地图。
庄严慎重的举动,有著美丽山河的燕国,赢政如天神般俯视那五百年来,历代祖先梦寐以求的江山。
可惜他失神了。
蜿蜒的河流,雄伟的大山,富饶的土地,繁华的城都,他最先注意到的却是眼前那支撑地图的细瘦臂膀。有著力道的精劲,攀爬的青色血管附著在上,完美的曲线,乾净如他。
但那几条撕裂的线条是什麽?粉红的几乎透明,却还是跟原先的肉有著明显不同。
大大小小的疤如吸食生命力的虫,就这麽紧贴在手臂上。
沧桑的可怕。
赢政脸上的笑容真正不见了。
怀疑,怀疑突然上了心头。
"大王请看........."
清亮的嗓音变得柔软,好似春风的温润热气吹到他的耳边。带著一种不可抗力,有如催眠的诱惑,沙哑的让人放松,宽心。在他心里却转化成挑逗的曲调,发烫发热。
"督亢四方环水........."
一个字一个字,就像是乐者在琴线上一个一个拨动,震动所带来的声波让他全身紧绷。
"土地肥沃,资源丰富........."
修长的手指转动地图,如攀爬蠕动的细小白鱼拍打游动。他看著手背上起伏浮出的筋脉,有规律节奏的在他眼前跳跃,奔跑如轻快的鹿。
不可再跳,不可。
"正好与秦国关中沃土相当........."
荆轲的声音就突然中断。
瞪大眼睛,总是冷然的脸对上了赢政总是高傲不可一世的黑眸。荆轲低了低头,看到宽大的手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惊愕还带著惶恐的一丝表情让赢政又不由自主地束缚的更加励害。
他不让他逃,不许逃。
晃动挣扎又不行过分的摆荡甩不掉,於是只能让他火热的手掌就这麽完全贴在冰冷的没有温度的白色上。冷的透彻,却也炽热的可怕。他身上的高温像是被不断的吸取,对方的低温更是不停的被他侵占温暖。感觉那埋藏在不同身体里的两条脉搏似被同化,一样的频率让他几乎只听到自己的。
两人太过靠近的距离让任何一个大臣都无法看清,但他们的王本身的威严,使他们宁愿吞吞口水,任谁都不敢去询问那如瀑布的黑发轻微晃动的理由。
男人的慌张似乎越来越多,眼神上下不断飘动的犹豫,细白额头蹙起的眉毛,脖颈间所冒出的薄薄汗水使几缕黑丝黏附在上,蜿蜒如河山的曲线。他的呼吸急促,越多的热吹向赢政。他的脸颊似乎因惊恐而出现的短许潮红让他睁大眼。那反覆在齿间啃咬而变得红艳的嘴,终於脱口而出:
"秦王,请自重。"
声音还是轻轻柔柔的,赢政觉得自己恍惚掉入一个漩涡,再也出不来。自信又回到他的脸上,成为一个迷人的微笑。
"成为我的人。"
他说出这五个字,带著有如誓言的庄重,看著眼前英俊的脸变换完全不一样的色彩。这是个诱惑人的条件,赢政知道。秦国的强大让所有的人都趋之若鹜,无不想尽办法成为他手下的一员,就算是多麽不堪的事。自我生命的可贵让尊严被磨损殆尽,无一人例外。
"燕国终将灭亡。"他沉著的道。
无谓替那没有未来的国家做更多的可悲挣扎,另一个空著的手就要覆盖在督亢上,撕毁它。却是另一个白色的手阻止了他。
赢政瞬间燃烧的愤怒对上荆轲已然平静的黑眸。
男人也有了微笑,红润的嘴有著完美的弧线。
他不可置信的看著拒绝他要求的荆轲,眼中茫然宽欲,却又带著满足的神情又让他动容。荆轲覆盖住自己已满是汗的手背,那种冰冷,像被抽取了生命的绝望。坚定坚毅永不动摇的手居然微微颤抖,震得他的心也一跳。
"赢政........."
荆轲还是那柔柔的语气,直唤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