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骨辘辘走了,他在雨中站了会儿,才回身进入风雨楼.空旷的大堂上,有几人正在练功,唱的唱,打的打,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是他熟悉的,属於戏园子的热闹.可这几日雨下个不停,又没什么人,空寂中的热闹,有点凄凉.
离开大厅,穿过小院,走入他的书房.里面全是风雨楼收藏的戏谱,也有几本诗词歌赋、风月小说的,大多上面蒙了层淡淡的灰.他随便拿了本翻看,边看边叹气,风雨楼,好久没这么闲过了.
但很快,他被手中小说吸引了注意力:薛丁山,多么年轻、多么英武,在国家危难之际,他挺身而出,较场比武,夺下元帅一职,千里风尘,赶去营救被敌兵围困的圣主.到底,人被他救出来了,功劳也立下了,几番风雨,还娶到了如花美眷.这样的人生,是段惜云从小的梦想.有点俗,但他视为珍宝.
他的思绪被人打断了,一个小师弟有点惊慌地跑进来告诉他,有个自称李少情的人来找他.
\"李少情?\"段惜云糊涂了,他刚接走了人,又来做什么?
他去大厅见他,那人他见过,是李少情没错.他身上沾了点雨,脸上却有兴奋和不耐:\"段班主么?我一接到你的信就赶来了,这人总算想通了,他在哪?我亲自去迎他.\"
段惜云瞪眼:\"你不是刚派人来接走他么,怎的又问我?\"
李少情惊讶地张了张眼,段惜云的脸也沉了下来,忽然,他一拍大腿,恨恨地发令:\"快,准备马,我们追!这直娘贼------\"他悔恨地骂着一串又一串脏话,风雨楼的人都停下了自己的功夫,傻傻看着他们的副班主,他们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像一头暴躁的雄师. zybg
李少情却直直地立在一边,阴沉下来的眼里,蕴育着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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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解语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稳,尽做恶梦,一些久远的记忆,也从死灰中挣扎出新生,重新干扰着他.他不甘受它们干扰,努力逃生.一睁眼,他醒了.
面前的两张脸,两个人,他熟悉得很,从杨飞凤落葬那天起,他们就植入了他的意识,与他共呼吸.他的隐忍、他的策略、他的决心,已经把他们送往去鬼门关的路上,老天却又和他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救了他们.
他动动手脚,自己被吊在空中,一动,铁链就匡啷啷的响,拉出几道重合的旋律.现在,似乎他是阶下囚?
他奇怪自己竟一点不吃惊,一点不惊慌.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有别于他人的幸运儿,他找别人报仇, 别人也会找他报仇,他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替天行道,也不觉得别人的行为是卑鄙无耻.各凭感情、各凭本事.他早有这觉悟了,他不怕他们.
他苍白的脸色似要融化到地牢不甚分明的空气中,无力的双眼,呆滞地陷在眼眶中,他已经没有一点在风雨楼戏台上的风姿.看着这样平常的他,范悦更恼火了.
\"臭婊子,\"他将鞭子沾了水,大力地划开弧度,落在那个俘虏身上,\"你有本事,居然陷害到你大爷身上,大爷差点被你害死.\"他说一句,抽一鞭,满腔怨愤,疯了似的要发泄在应解语身上.回想那几日,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多么怕,他从没这么怕过,他当然也猜到:是应解语了解了他们杀死他大师兄的真相,才设计陷害他们,他开始真心忏悔,求神求佛求杨飞凤原谅,死亡面前,他还是个没有抵抗力的孩子,可后来他真的逃过死劫了,近乎歇斯底里的喜悦过后,神、佛、杨飞凤,早已淡出,他满怀怒意,誓向应解语报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完全理直气壮.现在,他就挥着充满正当仇恨的鞭,一鞭一鞭,讨回自己的公道.
范思相信自己和哥哥一样恨应解语,但他对他,始终有种难言的情绪.况且这事,原本是他们不对.范悦的鞭子下,应解语已是一根半断的草,眼看要折了,他胸口堵着一团热块,想让范悦住手;又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荒谬,说不出口.他为什么不讨饶?
范悦抽的兴发,但对方垂着头,毫无反应.他上前一把抓住应解语的头发,拉扯着他面向他,确认了他还活着,他放心了,拿鞭梢顶顶他的右颊.应解语紧闭的眼开了一线天,隔着层层叠叠的时光,仿佛从遥远的地方看他,一眼嘲弄和冷漠.
这又勾起了范悦兴趣:\"怎么?还不服气?别以为这么打几下就完了.大爷有的是手段.杨飞凤以前怎么中的一气莲心的毒、又怎么死的,你都知道了吧?惹火了我,倒要看看你这贱人能硬到几时.\"
他忽然来了劲,一伸手,将应解语的贴身小衣撕扯下来,血肉飞溅,他红了眼,嘿嘿干笑.
应解语本能地瑟缩了几下,发根被人牵扯着,也在喊疼.鞭伤像火,空气像冰,他在极热与极寒的地狱中煎熬,他真的很痛,这样的事,无论经受几次,都是受不了的.他还曾天真地以为:多忍几次,不是死掉,就会习惯呢.
他的意识比他的身体多一点自由,犹犹豫豫的,它似乎要离开他.
他这到底是在哪?那人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耳边似乎又传来那人的哭声.他这样决绝地要留下他,要他亲口说愿意留下,可他怎么这么傻?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想开口,也不行啊;可如果没受伤,他会肯么?不,那时他会更向往外面的世界,他还那么年轻,充满了求知欲和反叛欲,他的身边,终究抵不过外面大千世界的.所以,他怎么也说不出口,说不出他愿意留下,永远伴着他.真是的,什么贝勒爷,他有些可怜他.
范悦留神到应解语的出神,以为他是痛的,他残忍地用手按他身上的伤痕.忽然,他稀奇地唤范思:\"范思,你看,这贱货身上有旧鞭痕的印子呢.哈,我当他多高贵,原来就是被人这样干的.\"
他细细探索应解语身上淡却密的鞭痕,下身一团火,烧遍全身.他放开应解语头发,抱住他腰,一张口,咬住应解语的乳头,似乎要把它咬下来.
应解语痛得一机伶,缓缓又落到现实中来.
范悦痴迷地咬着,吮着,舔着,享受这具血淋淋肉体的细颤.忽然,他觉得脸边很热,应解语正低头靠近他,他色心冲昏了头脑,居然迎合过去,应解语不客气,一张口,死死咬住了范悦颊上一块肉.
范悦杀猪似地叫起来,应解语残忍地收紧牙关,他忍不住要笑.敢惹他!他不会放过他们的,死了就罢了,活着,只要有一点机会,他都不会让他们好过.
\"凤哥哥,凤哥哥,你看着我!\"他心里狂吼,用尽全力咬范悦.
范思一直在矛盾中,范悦调戏应解语时,他已决定阻止他了,可变故突起,他倒反而愣了愣.回过神,范悦已在翻白眼了,他乱掐应解语身体,一手要扣进他破裂的血肉,但应解语就是不松口.
\"松开他!\"他不知在吼谁,一用力,扯下了范悦.他大叫一声,昏了过去.左颊上一片血肉模糊,似乎被咬掉了一块肉.范思不是心软的人,看了也心惊肉跳.
应解语吐掉了那块肉,冷冷地看范思一眼,又缓缓垂下了头.他额前的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范思以为他晕过去了,心砰砰直跳,竟放下范悦,朝他走去.
\"喂,你没事吧?\"问完自己也觉好笑,被打成这样,哪里会没事?撩开他额前的发,他的手在抖.闭着眼,应解语似乎真昏过去了.
他知道他是为了报仇才找上他们的,他虽然差点害死他,他却没怎样怪他.毕竟,死的、伤的,都不是他们这两个作恶的人.他开了他的锁链,他像麻袋一样倒下来,他忙接住他,触到他伤口,他不自觉皱眉.
范思已完全忘了他哥哥,小心翼翼抱着应解语,心里泛起股奇怪的感觉,似乎是,幸福?应解语昏迷中也在挣扎,他难受的样子让他也难受起来,不小心看到他一侧红肿的乳头,他心剧烈一跳,不自觉伸手去抚摸,低头,已吻上他唇.一点一点,小心翼翼.
打了他,又来疼他,这情形应解语太熟了,闭着眼,意识还模糊,他就求他:\"卓尔和,让我走吧.\"
范思迷迷糊糊的,隔了会儿才意识到他在喊别人,不是很明白,只是有一点恼火,也有一股淡淡的心酸和悲苦,轻柔地涌上来.
脚步声凌乱,有下人突然惊慌地冲进来,看到一室的血,更慌了.
\"什么事?\"范思听着自己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那仆人不知什么心情,结结巴巴告诉他,李少情带人围住了范府,似乎要硬闯进来找人:\"您快去看看吧,老爷正生气呢.\"他一边说,一边害怕地瞄范思手中的人.
可怜的老头,什么也不知道.范思叹了口气,下了个决定,对仆人说:\"慌什么,先把大少爷抬出去好好医治,我一会儿就出去.\"
仆人不敢多话,扛着范悦走了.
范思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好应解语,想吻他,又忍住了.过去的事,他无力挽回,但起码,从今后,他不会再伤害他.他本来不赞成范悦的主意,觉得既卑鄙又危险,应解语的后台有多少,他不了解,可这次他能把他们整得九死一生,这后台肯定不会简单.他们这样冒然,以后肯定又会吃亏.
范悦比他狠得多,可他太自负,总干蠢事.以前,他因为他是兄长,不揭穿他,默默跟着他、维护他的自尊,放纵自己的腐化.可现在,这顺从行不通了,他要保护应解语.是他们对不起他,这精灵一样的人物,不能再害他.他也要保护范家,保护自己.所以,几乎是生平第一次,他抚逆了他的兄长.他决定把应解语送回李少情,至少目前,这是将灾难降到最低的一个法子.
他抱起应解语,走出密室.这一刻,他仿佛在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可以肆意荒唐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这次牢狱之灾,逼迫着他认识了现实.
应解语什么也不知道,厄运也好,好运也好,他醒着时不在乎,昏睡时,更不在乎.闭着眼、锁着眉,细密的冷汗下,他,一动不动.
恶意的种子 从李少情抱着应解语回到李园的一刻起,整个李园就有点乱了.下人们不自觉想到李少情带杨飞凤回来时候的情景,只是那次是暗抢,这次是明夺.而且杨飞凤那时怎么说都有一口气,应解语却了无生息,仿佛已死过去了.
李少情抱着应解语直接回了清寒院,他心里很怕,这怕像汹涌的潮,一点点涨过来,要将他淹没.他不能想像:要是怀里的人死了,他自己会怎么样.
听到消息的杨初寒也赶过来了,看到应解语的样子,他就明白了,他是为什么受的伤.他心里难受的要命,似乎哥哥要再一次离他而去.他哭着跪在床边,两手紧紧抓住应解语一手,捏他,唤他,可就是没用.
关西月也听到了消息,他比大夫先一步到达清寒院,面色铁青.
李少情见了他眼睛一亮,他已忘了对他曾有过的蔑视,能救应解语的人,要他怎样都行.\"关师父------\"他有些僵硬地唤他.
关西月心思不在他上头,冷冷\"哼\"了一声,开始检查应解语的伤势.
封儿忙轰一群围观的下人们走:\"去去去,都到外面去等着,叫谁谁进来,挤这么一窝子,倘把应公子薰坏了怎么办?一点规矩也不懂.\"下人们不甘愿地出去了.封儿也走出去,带上了门.他心里也好奇,不过他的本能告诉他,这好奇要不得.李少情现在是乱了,一心只在应解语身上;可事后回过神,想到他情人狼狈不堪的样子都让别人看见了,哪会不恼火的?
关西月只匆匆检查了下,先替应解语打金针,推拿胸口,让他吐出淤血,恢复了顺利呼吸,再重新搭脉,细细检查了才开出药方.李少情忙命人去抓药,一些外敷药李园有,直接取过来,替应解语用上.
杨初寒手脚勤快地在一边帮关西月的忙,二人合力,替应解语上了药,又层层包好.
关西月这才转身,冷冷对李少情说:\"今晚他会发烧,我开的那些药里有退热的,你找个人守着他,拿冷水给他敷脸,温水给他喝.有什么不对,立刻让人来叫我.\"李少情咽了口口水,艰难地问:\"他会没事的吧?\"这是杨初寒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他像受了惊的小鸟,紧张地盯着关西月.
\"现在还不好说,要是热度能退下来,伤口又不化脓,倒是会好.\"
李少情坚决地一点头:\"我明白了.\"他直接坐在应解语床边,一手轻轻摩挲应解语脸颊,盼能替他分担一点痛苦.不知是不是幻觉,他觉得应解语睁了睁眼,朝他温柔而疲惫地笑了笑,又睡过去了.
关西月冷眼看着,忽然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他也不是第一次了,应该能熬过去吧.\"说完,也不理李少情错愕的表情,出门走了.
杨初寒有些不乐意,替李少情不平,撅了撅嘴说:\"鞑子就是鞑子,一点规矩也没有,李公子,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李少情对他孩子气的好意无奈地笑了笑.他心里有无数的疑惑,但现在还不是找钥匙的时候.小语,他的小语,他要好好守着他,一定把他救回来.
这夜,应解语果然开始发烧了,喝的药吐了一大半出来,水也喝不进去,他的脸越来越红,身上温度高得吓人,偏偏半点汗也没有.李少情不断拿冷水给他敷脸,但冷了一阵后,清凉之地又被热度反扑.到了下半夜,应解语更是糟糕,不断呓语着,烦躁不堪.
关西月来了两次后,干脆就待在屋里,和李少情一起守着应解语.
杨初寒撑不住,已经趴在床头睡着了,李少情让人抱他回屋.下人们全在相邻的屋子守着,只有封儿一个候在门口,打着哈欠支撑.
闹了半夜,应解语终於安静下来,无力地向人要水.李少情忙端过水,想了想,先含一口在自己嘴里,然后一点点渡到应解语口中.应解语的嘴唇非常干燥,一夜之间,生满了高低不平的薄茧,刺得他微微的疼,他先是无力地由他灌水,后来恢复了点,便迫不及待地从他嘴里抢水,吮吸他湿润的舌头,口腔和嘴唇.
李少情有点按捺不住,想离开,应解语\"嗯嗯啊啊\"地不依,还勉力抬了抬手臂,要搂他脖子.
\"乖,别动,还有水.\"李少情一手按住他肩膀安抚他,另一手端了水又含了一口,送到他嘴中.
这样反复着,应解语满足了,终於放开他,沉入自己的梦乡.不久,就出汗了.
李少情也满足了,吁了口长气,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出了身大汗,内衣裤全湿透了.是啊,他太紧张了.
这夜平安过去了,应解语的伤口没化脓,他也没再发烧,他的状态,稳住了.李少情心中的疑惑,却像受人发酵一样,前所未有地膨胀起来.
受着疑惑推动,他去找关西月.那人从应解语脱离危险期后,就有意地避开他们.理由,他大致也明白.
推门,关西月正一人坐在炉边,炉上煨着黄酒,一室的酒香,薰人欲醉.他抬眼看看李少情,也不惊讶,自顾自拨着火,嚼着花生米.
李少情自己拿了把矮凳,也坐在火炉边.关西月手一挥,扔给他自己面前的小碗,李少情接了,谢了一声.
\"找我什么事?\"关西月闷声闷气地问,眼睛始终盯着火炉,小小的两团火,燃烧在他眼中.
\"关师父你------是满人吧?\"
\"嗯.\"
李少情见他不大热心,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但他想知道,所以一点不犹豫,继续问:\"恕我冒昧,应解语和你,什么关系?\"
关西月懒懒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很不屑:\"这话,你怎么不问他自己?\"
李少情也不隐瞒:\"他不跟我说,定是有什么痛苦的回忆,我不逼他想起,所以不问他.但我又想知道,所以来问你.\"
关西月冷笑一声,这男人,虽然卑鄙,倒是光明正大.他从心底里讨厌李少情,不为他曾经轻视过他,只为他引动了应解语.在他看来,应解语是他主人的东西,即使主人不在了,他也不该撇下他,忘了他,一个人去追求自己的快乐.以前应解语在他看来,一直是没什么心肺的,所以他倒不大担心他会背叛主人,可这个李少情,不知使了什么妖术,居然迷惑住了他,所以,他恨他.